长孙泰又道:“你知道我很欢喜婉儿,为了婉儿的原故,我也盼你回去一趟。”李逸喃喃道:“哦,婉儿,婉儿……”这个他小时候最亲密投合的朋友,此刻在他的心上也渐渐淡了,但长孙泰再一次提起了她,李逸仍是禁不住微微颤抖。长孙泰道:“我上次已经和你说过,她这一年越来越憔悴了,她似有一件很重大的事情要等待你为她决定。”李逸道:“玄霜也这样说过。”长孙泰道:“婉儿等于我的妹妹,我知道你也很爱护她,我不忍见她郁郁而终,她心中有了疑难的事情,要等待你为她解决,难道你竟这样忍心,不肯见她一面。”
李逸长叹一声,仍然不语。长孙泰道:“嗯,你执意不肯回去,我也不敢勉强你。但我希望你在哀伤过后,再仔细的想想。”原来长孙泰正是因为怕李逸哀伤太过,纵不伤身,亦将变成颓废,所以想劝他回国,干一番事业,好让他精神有所寄托。同时也正因为他爱上官婉儿爱得非常之深,明知若是李逸回去,可能对他不利,但他为了令婉儿得到快乐,仍然一再的劝李逸回去。
李逸低声说道:“你的话我会仔细想的。”长孙泰和他紧紧握手说道:“好,那么我现在走了,我希望将来能够在长安和你再见。”
长孙泰走后,李逸神思恍惚,心绪不宁,回到了住所,竟然病了起来。长孙泰的话在他心中激起了极大的波动,国恨、家仇、友谊、爱情、对亡妻的伤悼,对知己友人的期望……这种种爱恨愁烦,好像在他心上打了无数难以解开的结!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在病中,长孙璧、武玄霜、上官婉儿的影子,一个一个在他心头掠过。对故国的怀念,这是他八年来一直压抑着的,这时候也感到不能再抑制了。回国怀乡的愁思,在病中总是会特别加浓的!
在病中他的儿子很懂事的侍候他,但也屡次向他问起妈妈,盼望父亲的病快些好,好带他到长安去找妈妈和姑姑。他愧对孩子无邪的眼光,也因此而心情更乱!
谷神翁、符不疑、夏侯坚和裴叔度四人本来要回转天山的,也因他耽搁了下来。在这期间,大汗也曾派武士到山中搜索,幸而他们掩蔽得好,又靠易容丹之助,几次逃过了搜查,后来武士也没有再来了。
李逸整整病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他把长孙泰的话想了又想,到了第八天忽然有了起色,大家都觉得奇怪,只有夏侯坚明白,李逸的病多半是心病,心病只有病人自己能医。
夏侯坚给吃了几剂培元固本的药,李逸很快的恢复了健康。这一日他忽然对儿子说道:“敏儿,你不是想我到长安去吗?我现在就去了。”
李希敏拍手笑道:“好呀,妈妈和姑姑都在长安,长安有许多好看好吃的东西,爹爹,我也要去。”李逸握着他的小手,柔声道:“敏儿,你年纪还小,过两年我再带你去,你跟着夏侯公公和裴伯伯,要听公公和伯伯的话。”李希敏有点失望,但他侧着脑袋想了一想,很快又高兴起来,说道:“爹爹你给我向妈妈问好,向姑姑问好。说敏儿记挂她们,请他们快些回来看我。嗯,妈妈和姑姑现在是好朋友了,姑姑给果子我吃,妈妈不会再生气了,是吗?”李逸一阵心酸,几乎滴下泪来,说道:“是的,她们都很疼你,我会替你向她们问好的。”
符不疑邀谷神翁到天山同住,夏侯坚则到南天山与裴叔度隐居,尉迟炯和优昙老尼的坟墓都在南天山,夏侯坚愿意陪伴她。李逸将儿子交托给夏侯坚,夏侯坚说道:“这孩子很聪明,叔度你教他剑术,我教他读书。孩子,你长大了欢喜做什么?”李希敏道:“我想像爹爹一样做个剑客,也想像公公一样,做一个医生,我学了剑术杀坏人,学了医术救好人,公公,你说好不好?”夏侯坚翘起拇指道:“好,说得真好!将来公公把本领都传授给你。”李逸忙道:“还不磕头!”李希敏乖巧得很,立即磕头说道:“那么,公公,我要改口叫你做师父了。”夏侯坚哈哈笑道:“李逸,我和你的师父是好朋友,你师父有你这个好徒弟,我一直非常羡慕,如今我也有一个好徒弟了。我敢夸口,我将来教出的徒弟要比你师父的徒弟好!”符不疑也笑道:“尉迟炯已经死了,你还要赌一口气吗?”本来按武林中的辈份规矩,夏侯坚比李希敏高了两辈,若非夏侯坚先透露出愿意收徒之意,李逸是不敢让儿子拜师的,难得这几位前辈都是非常洒脱豁达的人,丝毫也不拘于武林中的陈规旧矩。
夏侯坚又笑道:“你要学剑术,那还得拜一个师父呀!”李希敏又去向裴叔度叩头,裴叔度连忙摇手道:“这使不得,这使不得!”但夏侯坚已把他双手按住,让李希敏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响头,笑道:“这有什么使不得?咱各教各的,理他什么辈份规矩?你怕降低了你的辈份吗?”裴叔度道:“不,那是抬高了我的辈份了。”两个相差一辈的人同收一个徒弟,对辈份低的那个师父而言,他既是和徒弟同一辈份,又和他的尊长同一辈份,所以夏侯坚和裴叔度各说一辞,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李逸心中的高兴更不用提了。将来他的儿子成为一代大侠,一代国手,名满天下,干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远胜于他,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且说李逸和几位前辈别过,只身回国,回首前尘,恍如一梦。他仍扮作一个维族猎人,避人耳目。走了几天,这天在草原上单骑独行,忽见前面黄沙滚滚,有一队军马驰来。
李逸登上高地一看,但见旌旗委地,马夫离鞍,衣甲不全,军容凌乱,看来竟是一队溃兵。李逸一算行程,离边关已是不远,敢情这队溃兵乃是从前线败下来的。李逸既喜且忧,喜者是中国打了胜仗,忧者是败军无人管辖,沿途抢劫百姓,那是难免的了。
李逸避开溃军的方向,走了一程,忽见有几个突厥兵纵马追来,大声喝他停下,李逸人强马壮,本来可以逃跑得了,但他想从这几个突厥兵士的口中打听军情,故意缓缓而行,过了一会,四匹马齐向李逸冲来,嗖嗖连声,冷箭射到,李逸使出接暗器的手法,来一支接一支,那几个突厥兵见他武艺如此高强,不像是个好惹的人,呆了一呆,便想拔马退去,这时双方距离已近,说时迟,那时快,李逸将接来的利箭甩手射出,不射人而射马,转眼之间,那四个突厥兵都跌下马背,在雪地上挣扎了一阵,竟然爬不起来,见他们面如菜色,双目深陷,原来都是饿坏了的,被负痛狂奔的坐骑抛了下来,登时头晕眼花,哪里还有力气挣扎?
李逸心中恻然,看其中一个的服饰似是军官,颜容也没有那么憔悴,李逸跳下马来,将他掀起,那军官颤声叫道:“壮士饶命!”李逸喝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射杀我?”那军官道:“我只是想取一点干粮。”原来草原上人烟稀少,往往数十里不见人家,他们饿得慌了,见人就抢,在草原上往来的人,不是猎户就是牧民,最少也贮备得有几天干粮,而且还可以将他们的坐骑杀了来吃。至于他们自己的坐骑,那是逃生用的,非到必要,决不肯杀。
李逸看他们饿得可怜,他还有十几斤干粮和几斤肉,便分了一半给他们,那几个突厥兵大嚼一顿,又向李逸讨水来喝,过了一会,精神才渐渐恢复,对李逸千恩万谢。他们见李逸穿的是维族服饰,说的是突厥语言,只道都是族人。那军官羞惭满面的说道:“我们也都是穷苦的百姓出身,若不是饿得慌了,绝不会抢自己人的。”
李逸道:“怎么败得这么惨?”那军官道:“都是我们的长官不好,他骗我们中国兵不能打仗,叫我们放心打进去抢中国的女子玉帛,上个月我们打进中国的定州,又攻下蔚州的飞狐县,长官叫我们放火烧尽他们的房屋,把中国人都掳掠来当奴役,我们只道可以长驱直入,一直打到长安,随地都可以补充粮食,便放心大烧大杀,哪知我们立足未稳,中国大军便来反攻,听说是中国的皇太子做元帅,还有吐蕃的军队帮他们,我们接连打了几个败仗,定州蔚州的中国百姓纷纷聚集起来,沿途伏击,断了我们后方的粮道,我们前军深入,后援不继,几乎全军覆没!”
李逸听闻得他们在中国境内大肆烧杀,须眉皆竖,提起马鞭,骂道:“如此残暴,理应全军覆役,哼,你们就饿死了也是活该!”马鞭挥动,照着那个突厥军官头顶打下,那军官见他突然翻面,吓得在雪地上缩作一团,只听得噼啪一声,马鞭在他面上掠过,却未曾打着他,李逸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都是你们大汗的罪过。”收回马鞭,跳上马背,撇下他们走了。
沿途所见的溃军,络绎不绝,但都是零星小股,李逸不想再招惹他们,一遇上了就远远避开。走了两天,溃军渐渐稀少,碰见几个难民,听他们说突厥大汗已向中国女皇帝求和,未知真假,他们的家在边境附近,逃亡了十多天,现在情势稍定,冒险回家探望,李逸连日见到战争惨象,心中也是和突厥的百姓同一愿望,但愿早早息了干戈。
再过两天,已到了边境的军事区域,李逸不敢再行大路取道山区,想穿过星星峡进入安西内地,他的干粮也吃完了,幸而运气很好,猎得两只野兔,可以权充两天粮食,这一日正穿过一个狭长的山谷,忽听得有极惨的叫声,听出是一个突厥女人在叫救命。李逸知道又是溃军在劫掠百姓,急忙飞马过去,看见前面有一个倒塌了的茅棚,地上有个女人和两个孩子的尸首,杀害这些妇孺的竟是两个汉人。
李逸大怒,直冲过去,呼的一声,两块石子迎面飞来,势大力沉,竟是高手所发,李逸不敢硬接,拔出宝剑,将第一块石头劈落,随即便一个“镫里藏身”闪开了第二块石头,他的坐骑忽地长嘶一声,四蹄屈地,原来已给对方的石子打中了脑袋。李逸双脚一撑,如箭离弦,在马背上射出,闪电般的到了那两个人的跟前,双方打了一个照面,不觉都叫出了声。
这两个人正是程达苏父子,但见他们衣衫褴褛,满面风尘,光景甚为狼狈。李逸好生诧异,想他们已依附了突厥大汗,最少也可以得一官半职,却何故狼狈如斯。
原来突厥大汗求和的消息乃是真的,战争爆发之后,武则天乘机立卢陵王为皇太子,命他做河北道行军大元帅,狄仁杰在军中辅佐他,用意是在让他掌握兵权,好作他日登位的准备。太子虽然平庸,但狄仁杰替他调度,甚是得宜,分兵三路,以幽州都督张仁叠统兵三十万为东路,右羽林卫大将军阎敬容统兵十五万为西路,以吐蕃将领沙吒忠义统领藩汉混合军十万为中路,三路反攻,不但尽复失地,而且打入了突厥境内。突厥大汗无法抵挡,派遣使者莫贺达于到长安要求和亲,愿以自己的女儿嫁给中国皇太子的儿子,历史上的和亲多是中国将公主或冒充的公主嫁与外国,这次突厥要以公主和亲,那是极为罕见的事。后来事虽不成,却已在历史上留下一段“佳话”。(事见《旧唐书·一九四·突厥列传》)
大汗求和的消息传出去,突厥的老百姓知道了都非常高兴,但也有一小撮人非常恐慌,他们是从中国来投奔突厥的叛贼,包括了程达苏父子在内,他生怕和议成功,武则天要向大汗索取他们。尤其是程达苏,他在国内的时候,武则天就要缉捕他的,因此更为害怕,就在突厥求和使者出发的那一天,他便悄悄的逃走了。程达苏是伏虎帮的帮主,他的帮众在边境一带,他想偷过边境会合他的帮众。想不到他在山里抢劫避难维妇的粮食,却意外的遇见了李逸。
李逸虽然改容易貌,但程达苏却认出了他的那把宝剑,知道无法躲避。大喝一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铁烟杆一抖,一招“云龙三现”,便向李逸磕下来,李逸举剑一迎,但听得“当”的一声,火花四溅,程达苏倒退三步,李逸却只是晃了晃。
李逸大为诧异,本来程达苏的功力比他深厚得多,但这次兵刃一交,李逸却发觉了他的功力好像大不如前,原来程达苏在突厥大汗召开武士大会的那天,被夏侯坚的金针伤了他的筋脉,至今未愈,加以饿了两天,这样此消彼长,与李逸一比起来,当然相形见绌了。
数招一过,李逸着着抢攻,程建男见势不妙,取出判官双笔,上前助攻,父子二人,联手合斗李逸。
程达苏的功力虽已大减,但烟杆打穴的绝技还在,仍然是个劲敌,好在他的旱烟已经吸完,无法用烟雾来迷惑李逸的视线,李逸仗着宝剑的威力,展开了精妙的剑法,和他们父子二人,恰恰打成平手。
激战了一百多招,程达苏忽觉左肋后的“魂门穴”隐隐作痛,原来这正是他被夏侯坚的金针所伤之处,平时还不觉得怎么,一到用了真力,内伤又发作了。程达苏心里一凉,冒险进攻,用了一招“横驾金梁”,铁烟杆驾着李逸的剑锋,倏的一个转身,烟杆抖起了一个枪花,在瞬息之间,连戳李逸的三处大穴。哪知他快李逸也快,但见双方身形飞起,李逸大喝一声,反手一剑,斜劈下来,倏然间又改劈为扫,一招“铁锁横舟”向程达苏右肩猛削,这两招迅如电掣,变化奇幻,程达苏烟杆戳空,叫声:“不好!”急忙藏头缩颈,向下一矮身躯,饶是他应变得宜,但听得“唰”的一声,剑锋掠过,已在他的左肩削下了一片血淋淋的皮肉,随着又是“当”的一声巨响,程建男的判官笔也被削断了。
程达苏叫道:“建男,你快走!”双目火红,尤如受伤的野兽一般,将铁烟杆舞得旋风似的,紧紧缠着李逸。程建男方自踌躇,未肯即走,程达苏大喝道:“不肖儿,你想程家断子绝孙么?”
程建男放声大哭,疾奔而去。李逸虽然痛恨他们作恶多端,这时也不禁为之愕然。程达苏疯狂地扑了上来,铁烟杆横敲直戳,有如狂风暴雨,看样子是想拖延时候,让他的儿子逃生,过了一盏茶的时刻,程建男的哭声已听不见了,程达苏也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那股猛劲松懈下来,李逸收势不住,只听得“唰”的一声,程达苏的膝盖被削去了一片。
程达苏踉踉跄跄倒退数步,纵声笑道:“我程某纵横了数十年,死也值得了!”李逸起了恻隐之心,按剑说道:“程老帮主,你把伏虎帮的符令名册交了出来,自己毁掉武功,我让你回家与儿子团聚。”心想:“程达苏已是六十的老人了,便留他一条性命吧。缴了他的符令名册,我可以送给长孙泰让他交差,也免得伏虎帮再为患地方。”
哪料程达苏哈哈笑道:“要我自毁武功,交出符令,哈,你也小觐了我程某了!大丈夫死则死耳,岂能向人摇尾乞怜?”话声未了,只听得扑通一声,他已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了,敢情是自断经脉而亡!
李逸心中慨叹,想道:“又是一个百忧上人。”念他是一帮之主,想搜出了他的符令名册之后,便给他掩埋。李逸刚俯下腰,忽觉胸前一麻,程达苏倏地跳起,铁烟杆“卜”的一声。重重的向他胸口打下,这一下打个正着,痛得李逸脑袋欲裂,本能的飞起一脚,这一脚踢出,立即便感到突然袭来的晕眩,迷糊中似听到凄厉的叫声,接着他就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逸悠悠醒转,但见已是黄昏时候,落日余霞,染得山野一抹金黄,在他旁边不远,就是那个维族女人和她两个孩子的尸体,气氛益增恐怖。李逸想爬起身,却还未能转动,知是穴道尚未解开,幸而他学得是正宗内功,养息了一会,体力渐渐恢复,运真气冲关解穴,又过了一盏茶的时候,这才能够四肢活动,站得起来。李逸走到刚才的地方察看,那地方刚好是一处悬崖旁边,李逸定睛一看,幽谷底下有一具尸体,借着落日余辉,仔细辨认,隐约还可以认得出是程达苏的尸体。
李逸爬下山谷,在程达苏身上搜出了符令名册,再爬上来,但觉浑身酸软,有气无力,原来他也饿得软了。
维族难妇的那座茅棚早已打得稀烂、茅棚旁边的那一锅稀粥倒还保存,泥土下的残火也还未熄减,只是那似清水一般的稀粥上面却有几点血花,李逸可以想像得到当时的情景,那维族妇人煮好了稀粥,正要给她的两个孩子充饥,突然程达苏两父子来了,这位曾经纵横江湖、不可一世的程达苏,曾经做过突厥大汗的上宾、参加过宫庭盛宴的程达苏,如今饥火中烧,竟然来抢维族妇人这一锅稀粥!于是维族妇人死命争夺,程达苏杀了她,于是她的鲜血溅入锅中,给那清水一般的稀粥加上几缕淡红的颜色!
李逸脑海中幻出这一幕幕凄惨的情景,虽然仅是几点血花,他如闻到浓厚的血腥味道!他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想不到战争残酷,一至如斯!”他虽然腹似雷鸣,难堪饥渴,这时也不忍喝这锅稀粥了,他的坐骑刚才被程达苏打碎脑壳,这时已倒毙在路旁,李逸便割下一片马肉,生起火来烤熟,塞饱了肚子,再去山涧里觅水解渴,连望也不敢再望那一锅稀粥。
吃饱之后,李逸掩埋了程达苏和维族妇人及她的孩子,又再前行。他靠马肉充饥,走了五六天,终于走出荒山,穿过了星星峡,来到了中国的安西地界。
一别八年,如今他又踏上了祖国的土地了,想起当初与长孙璧驱车出关,八年来的经历一幕幕的在他脑中闪过,仿如做了一场恶梦!如今一梦醒来,他依然是孤身只影,心境的凄凉比出国之前更甚。
他换了汉人服饰,混进难民群中,逃入内地。这一群难民是蔚州定州一带的老弱妇孺,他们的家园被突厥兵焚烧劫掠,早已空无所有,因此逃进内地觅食,一路的凄惨境况,自是说之不尽。不过,他们的神情,却没有突厥难民那般沮丧,因为胜利的消息频传,而且听说武则天也已接纳了突厥的求和使者了,他们还有希望回去再重整家园。
走了好多天,有些难民找到了亲友投靠,有些难民被官府收容。难民的行列更一天天缩短,李逸当然不愿求官府的救济所收容,仍然随着一些去投亲的难民赶路。这时离开战区已远,后方已可以买到吃的东西了,不过李逸为了避人注目,仍然混在难民群中。
再走两日,过了酒泉,正是春耕时分,田头垄畔,农夫荷锄,牧童吹笛,战争的痕迹已完全不见,换上了一片宁静和平的气氛。李逸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这一日正在路上行走,忽见几骑快马超过难民的行列,在黄土路上扬起一片尘沙,李逸忽然发现其中一个骑士相貌好熟。
心中一动,猛地想起:这可不是阳太华?转眼之间,那匹快马已超过难民的行列,箭一般的射向前方,在黄沙滚滚之中看不见了。但李逸这一瞥已经认了出来,不错,是阳太华,是百忧上人那个最得意的弟子——阳太华!看他华服骏马,神气十足,全不是难民模样。李逸不禁满腹狐疑:“这阳太华怎的如此大胆,竟敢大摇大摆的进来?他混进来做什么?是逃难或是另有所图?和他同行的又是些什么人?”种种疑难,百思莫解。由于阳太华的出现,李逸心中,多了几分戒惧。
到了酒泉,难民十有八九都已得到安置,只有寥寥的十个八个,要到各地投亲的,也都分散开了。李逸取出一片金叶,在酒泉换了碎银,当时有些比较富有的难民,将全部家财带了逃难的,所以金肆中人也并不觉得奇怪,李逸换了碎银,到骡马市场想买一匹坐骑,在战争时间的马匹都被军队征发去了,他只买到一匹青骡,随着又到衣物市场买了两套光鲜的衣服。因为到了远离战区的后方城镇,若然还以难民的身分出现,那就反而惹人注目了。
第二日,李逸焕然一新,离开酒泉,跨上了青骡赶路。走了六七天,过了兰州,深入后方,更是一片太平景象,与突厥举国骚乱的情景,真有天渊之别。李逸心想:“中国到底是地大物博,应付这场战争,绰有余裕。”但随即又想道:“不对,单靠地大物博,还是不能够在战争之中令到后方百姓安居乐业的,那还要靠秉政者调度得宜,才能够尽量减少战争的影响。”李逸经历了这场战争,走了几千里路,所见所闻,感慨极多。他从敌人口中知道了武则天用兵的神妙,他又亲眼见了中国官府对难民的安抚,后方的平静,虽然还未必是十全十美,但却处处都表现了武则天是个雄才大略,肯为百姓办事的君皇!他不禁想道:“纵便是太宗皇帝复生,他应付这场战争,想亦不过如此。那么,对百姓来说,又何必一定要我姓李的做皇帝?又何必一定要男人来做皇帝?武则天抢了李家的天下,我一直痛恨她,这究竟是对呢,还是不对?”想至此处,一片茫然!
半月之后,李逸到了长安,长安的景象比八年之前更兴旺了,宽广的大街上,行人熙来攘往,简直嗅不到战争的气味了。李逸又不禁想到他初见武玄霜之时,他弹奏《黍离》的诗篇,当时在他想像之中,长安是一片荒凉,所以借主人哀伤故国的诗篇,发泄自己胸中的郁闷,当时武玄霜曾大大的讥讽了他。后来他到了长安,才发现长安完全不是他想像的那样。如今他又到长安来了,武玄霜该不会再讥讽他了吧?
李逸找一间客店住下,打算过两天去找长孙泰,设法见上官婉儿一面。这一晚他心事如潮,辗转反侧,不能入寐,心想:“上官婉儿不知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几次三番托人带话,要我回来商量?”又想不知武玄霜是否也在宫中,若然碰见了她,情何以堪?翻来覆去,不知不觉已是三更时分。
正自心绪不宁,忽听得店小二拍门叫道:“客官们请起来,官人来查夜啦!”随即又听得似官差的口吻,大声吆喝道:“都到外面来站好队,听候校尉大人问话!”
李逸心头一凛:“莫非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敢情是武则天已知道我到了长安,派人来搜查我的下落?”他虽然相信武则天不会加害于他,但他究竟还是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只听得人声脚步声嘈嘈杂杂,住客们陆续走出房间。李逸心想:“若然真是武则天派人来搜查我,这个时候要躲避也避不开了。或者是例行的查夜吧?我且不必先自多疑。”定了定神,走到外面大厅,张目一望,这一望不由得他不大吃一惊!
只见一个武官带着两个公差,正在那里查问住客,这武官不是别人,竟然是阳太华!两人目光一接,阳太华大声喝道:“这人是突厥来的奸细,快把他拿下!”李逸怒喝道:“你才是突厥的奸细!”阳太华哈哈笑道:“我身为东门校尉,你诬陷官长,罪上加罪!”说时迟那时快,阳太华早已拿出佩刀,冲了过来,嗖的一刀向他劈下。
李逸的宝剑还留在房中,他一来恐怕宝剑有失,二来知道阳太华武艺高强,空手对敌,只怕吃亏。见阳太华冲来,立即转身便跑,阳太华一刀砍空,大喝道:“奸细还想逃么?”
李逸三步并作两步,奔回了房间,脚步未隐,忽见帐后人影一闪,一道剑光突然刺破床帐,迎面截来,李逸身躯一矮,用一招“探孵取珠”的空手入白刃手法,伸指一弹,“啪”的一声,正弹中那人手腕,左手一勾,抓着剑柄,立即将宝剑夺了过来,和那人打了一个照面,李逸不由得又是大吃一惊,这个人正是程建男!
只见程建男双目圆睁,恶恨恨的骂道:“李逸你也有今日么?拿过命来!”倏的拔出判官双笔,一招“双龙出海”,双笔一分,分点李逸的“期门穴”和“肩井穴”,程建男剑术不行,用判官笔点穴却是他的家传绝技,双笔点来,又狠又准,李逸的武功虽然远胜于他,但在这斗室之中,精妙的剑术难于施展,想在三招两式之内,将他击倒,却也不能。
程建男一副拼命的神气,狠狠扑来,李逸用了一招“退步跨虎”,反手一剑,“当”的一声将他双笔荡开,压下了他的凶焰,正想展剑刺他胸口的“璇玑穴”,忽觉背后金刃劈风之声,阳太华也已闯进了他的房间了!
李逸喝道:“来得好!”一招“苏秦背剑”,头也不回,剑锋一转。反手从肘底穿出,这一招奇诡无比,但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阳太华的厚背鬼头刀竟被削去了刀头。阳太华见他宝剑在手,心头一凛,退后一步,暗地里骂声“脓包”,原来他与程建男约好,他将住客唤出来问话,由程建男潜入房间盗剑,哪知程建男方自得手,却又给李逸夺了回去。
李逸宝剑在手,如虎添翼,喝道:“你这两个奸贼,好大的胆子!”挽了一个剑花,又是一招“神龙露爪”,向阳太华心窝刺去,阳太华不敢硬接,腾得一脚,将一张茶几踢得飞了起来,“咔嚓”一声,李逸的宝剑陷入茶几之中,一时间拔不出来,只听得脑后风生,程建男的双笔又到,李逸一个盘旋,那张茶几恰似做了他的盾牌,挡住了程建男的双笔,李逸力透剑尖,将那茶几挥起,往前一送,茶几脱手飞出,阳太华一掌将那茶几震裂,“砰砰”两声,茶几碰到窗上,窗门也给震开,李逸身形一晃,立即穿窗跳出。
阳太华和程建男也跟着追出来,李逸跳上屋顶,揭起了一叠瓦往下便打,阳太华一掌拍出,瓦片粉碎,程建男正在他的后面,被瓦砾粉屑渗入眼中,李逸早在掌心扣了几枚铜钱,那叠瓦一打下来,跟着便以“天女散花”的手法,将手中的铜钱当作金钱镖发出,程建男眼睛一时睁不开,腿弯的穴道被一枚铜钱打中,登时栽倒。阳太华却已跳上瓦面,大声喝道:“来拿奸细呀!”
李逸心想:“我若拿他见官,于我不便。不如先见了泰兄再说!”无心恋战,当下施展轻功,跳过两间铺间,阳太华大叫大嚷,仍然紧追不舍。
李逸大怒,跳下街道,大喝道:“这里还有王法么?京城之中!竟容奸贼无法无天!”街头正有一小队巡逻的兵士,听得喧闹!急忙奔来,阳太华跳下街心,也大声喝道:“你等快拿奸细,不得有误!”那些兵士轰然应命,张弓搭箭,纷纷向李逸射来。
李逸吃了一惊,初时他还当阳太华是冒充的军官,如今见这些兵士都听阳太华的吩咐,看来竟是真的了!李逸真是想不明白,他怎的竟有如此手段,一到长安,就混得个什么东门校尉的官儿?
那些纷纷射来的利箭当然伤不了李逸,可是也将他阻了一阻,阳太华又追到身后,李逸且战且走,片刻之间,就越过了两条长街。李逸的本领虽然稍胜阳太华一筹,但他得官兵之助,李逸时不时要防备暗处射来的冷箭,竟被他缠得不能脱身。
李逸待他追近,突然止步,唰的一剑,反手刺出,阳太华不敢硬接,用了一招“顺手推舟”,顺着剑势,想把李逸的宝剑引出外门,这时,背后有十几支冷箭射来,阳太华喝道:“你们不长眼睛吗?停止放箭,赶快包围!”话尤未了,但见剑光闪烁,鲜血直冒,阳太华的肩头已是中了一剑。
原来在刚才追逐的时候,李逸与阳太华一前一后,弓箭手自是容易认清目标,如今李逸突然止步,与他近身缠斗,黑夜之中,弓箭手一时未曾察觉,仍然不停的放箭,这样一来,射来的利箭便对双方都有威胁了。但李逸使的乃是宝剑,弓箭碰上便即折断,自占便宜,阳太华却要一面抵御敌人,一面躲避弓箭,他的武功本来就比李逸稍逊一筹,当然更吃亏了。幸而这一剑仅在他的肩上划了一道三寸来长的口子,未曾伤着他的骨头。
经阳太华这么一喝,箭是停止了,可是李逸也立即逃了。阳太华又气又怒,喝道:“瞧着前面带方巾这人,放箭!”长安各条街道,都有巡夜的兵。阳太华匆匆裹好伤口,仍然衔尾急追,一面大声地呼喝,指点目标。他打好主意,与李逸至少保持三五丈的距离,免得冷箭误伤。
李逸一把扯下头上的方巾,冷笑说道:“阳太华,我就与你比比轻功。”专拣僻静的街道逃去,阳太华怒道:“你逃到天边,我也要追。”风驰电逐的追了一会,李逸钻入一条狭长的街巷,阳太华紧跟着也到了巷口,突然在巷口的那边又是一排弓箭射来,阳太华挥舞长刀,拨打弓箭,大声喝道:“我是东门校尉,前面那个小子是突厥奸细,你们快堵截他!”哩的一声,一支劲箭疾射而来,阳太华用刀一拨,那支箭力道大得出奇,余势未衰,箭头一歪,竟然插入了他的小腿。
阳太华怒叫道:“停止放箭,赶快捉贼!”一咬牙把那支利箭拔了出来,只见李逸已跳上了屋顶,屋顶上有几个武士正截着他恶斗。阳太华提一口气,待要纵上,双脚已是不听使唤,原来那支利箭已伤了他的筋骨。
暗角里一个军官奔出,失声叫道:“哎呀,是阳大人!受了伤么?”阳太华一看,是个穿着羽林军(即御林军,唐称羽林军。)服饰的军官,急忙挥手叫道:“快去拿贼,不必顾我,我伤得不重!”
这里已是西门校尉管辖的地区,羽林军每晚也要派出几个军官,到城巡逻,这时恰好有一个军官巡到这,阳太华知道羽林军的军官个个都有一身本领,西门校尉宇文清也是一把好手,心想这回李逸总逃不了。
那羽林军军官叫道:“你们让开了,待我用飞刀取他!”一扬手,但见两道白光电射飞出。
李逸一听,这军官声音好熟,心中一动:“这不是白元化吗?”心念未已,嗖嗖连声,那两口飞刀已是连翩飞至,恰恰从李逸的额角擦过,仅仅差了半分没伤着他!
白元化的飞刀绝技驰名京都,围攻李逸的那几个武士听得他的喝声早已闪开。李逸趁这个空挡,脚尖一点,向前飞掠数丈,白元化喝道:“奸贼往哪里逃?”越过了西门校尉宇文清,飞步急追,李逸和白元化的轻功都在宇文清之上,转眼之间,便把宇文清这一伙人抛在背后,阳太华的脚受了伤,当然更追不上了。
一追一逃,片刻间又过了两条长街,白元化喝道:“贼子看刀!”嗖的一声,又是一口飞刀掷出,这次偏差更大,从李逸头顶掠过,李逸举剑一撩,没有碰着,好生诧异,心道:“白元化的飞刀百不失一,怎的今晚如此失常?”李逸本来聪明,想了想,随即醒悟:“是了,他这飞刀定是指示我的方向的!”白元化每隔一些时候,便发出一柄飞刀,李逸跟着他飞刀所射的方向奔逃,果然逃出了官军的罗网,白元化用飞刀指引,不久便将李逸“赶”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四周一望,再无别人,白元化停了下来,说道:“殿下,你回来了!泰兄正在盼望你呢。”李逸谢了他解救之恩,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阳太华竟做了你的同伙?你知不知道,他是突厥国师百忧上人的弟子啊!”白元化道:“我们前两日已查出他的来历了,不过这话说来话长,你现在应该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我还要回去敷衍他们一下。”
李逸听他提起了长孙泰,便即问道:“你知道我内兄的住址吗?”白元化道:“对啦,你躲到长孙泰那儿,最好不过!他的家在西福隆街那个白塔右边,门前有一棵大树的便是。今晚恰好不是他当值,你们两郎舅可以会面了!”
李逸熟悉长安道路,与白元化别过,便即展开轻功身法,直奔西福隆街,跑了一会,远远听得白元化在相反的方向大叫奸贼,附近几条大街巡逻的兵士,都给他的叫声吸引去了。
李逸从从容容的绕过几条陋街小巷,来到西福隆街,这是一条靠在山边的街道,十分幽静,找了一会,果然发现有处人家,门前有棵大树,李逸揉身上树,往下一看,只见有间房子,灯火未熄,长孙泰的影子在窗纱上走来走去,李逸心道:“这么夜了,他还未睡,看这样子,似是有什么心事。”从树上跳下墙头,一个翻身,飞入内院,身形刚刚落地,长孙泰也已从窗口跳出,李逸低声叫道:“泰兄,是我!”长孙泰插刀归鞘,紧紧握着他的双手,半晌说道:“你终于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两郎舅劫后相逢,不觉都滴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