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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仙衣不动声色地整理着衣服,原本还算宽敞的车厢多了这么个长手长脚的男人,一下觉得说不出的局促,更皆四面具暗,双方都不具备能从表情揣度人心的态势下,一方却拥有超常的敏锐——仙衣蹙眉计算着自己的劣势。
正在此时,声声穿透云霄的清啸由远及近,仙衣听到便下意识去开车门。胡冷蝶离得稍远,一抬脚压住了她的手腕:“我以为我的恳请少船王已经接受了。”
仙衣不怒反笑:“那是带来重要传信的海东青,我若不去接,外面的人反而会怀疑。你希望是这种结果吗?”
果然,那海东青一圈圈绕着马车鸣叫,连掠已经锁起眉,准备过来探看。胡冷蝶骤然凑近:“你不会是在笑吧?前面我就注意到了,你藏了好东西……”仙衣只觉腕子一紧,被他牢牢抓住,袖子自然落下,露出了套在腕间的银白色雪吹弩。
卓仙衣满面通红,用力夺了几下也没把手腕从胡冷蝶手里挣出来,反被握得更紧。
“你还不是一般地瘦弱,贵公子就是贵公子。你从来没有好好吃饭吧?”细瘦到简直不像男人的手腕触感,使胡冷蝶皱起了眉发表直率的感言。仙衣一言不发,狠狠瞪视着看不清楚的犯禁者。
索了一下就发现了机关,胡冷蝶将雪吹弩顺利从仙衣腕上取下,才放开她。
将小巧的利器扣在自己手上的男人,因为那份良和便利而在黑暗中闪现出洁白的牙,“请吧,”他示意仙衣可以开车门。
仙衣要深吸口气才能平稳心里的愤怒,手腕被捏得生疼,多半已留下了印子。车门一开,苍背将军便飞落在她的腕上。裴染传来简短的消息:花玉潘将有大动,正在筹粮备饷阶段,势必要想法扰乱其成事,可能无法追随去珍货会了,少船王出门在外自己多加留心,不须牵挂家里。
意识到背后的雪吹弩,卓仙衣叹口气,将裴染的信交给连掠,吩咐道:“这几天我们跟着杨世伯下榻,你们勤快着点,别让人看笑话。”原想把苍背将军也交给他,一转念自己拿了进来。
待关上车门,为怕禽类夜里视线变弱,仙衣点上了车里的灯,海东青自动踏上了放在旁边的架子。黑刀的主人仿佛洞悉她想法般饶有兴味地瞧着她,不但不紧张,反而在有限的空间里放松下来,“很威风的鸟儿,有钱人就是方便啊。”
“有钱也买不来,它是朋友。”仙衣淡淡回答。她从旁取出用致的水晶酒具盛放的葡萄酒,又从盒子里拿出了两个杯子。
在两个杯子里各倒上了一点鲜红的酒,她将其中一个递向同车的不速之客:“既然被迫要窝藏你,我是不是也该尽一下做主人的礼节?”
“你是不是讨厌我?”接过那杯酒胡冷蝶忽问。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得仙衣诧异地张大了眼,胡冷蝶见状移动到她面前,碍于空间半跪在座位旁,仰着脸望着她:“见到你之前宁道长就说了不少你的事,像说起自己孩子一样骄傲,所以在我心里你一点也不陌生。我并不讨厌你。”说着便笑开来的深邃五官,却有着说不出的认真和稚气。
卓仙衣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人们擅长用伪善的言语保护自己,掩盖那些琐碎的,难以启齿的暗面,甚至为了生存的需要,不得不把自己伪装成截然相反的人。而眼前这个人,却以与生俱来,从未改变过的目光直视她,懦弱也好,虚伪也好,仿佛在这个男人身上从未存在过。
他为什么可以对未曾见过几面的人说出如此率直的话?仙衣在发呆的同时,未免在心底偷偷羡慕,而且在不知不觉,又被他接近到她之前绝对不会允许的地步,当意识到的时候,身体又变得僵硬起来。
“小的时候曾跟随父亲的船只去琉球而遭遇到敌对的倭人商船,在混乱中意外被掳走,等到父亲来营救时冷静地提供了他们逃跑的方向和临时栖息的岛屿位置,那群倭人肯定没想到那么小年纪的孩子能听懂他们说的话,导致全员覆没,真是太厉害了!”衷心佩服的男人诉说着听来的事迹。
“不过是多学习了几种语言,我们是海上商人,没什么值得佩服的。”
“可是那时候只有七八岁吧?对从未到过海域也记忆在心,且不说本没有哭闹。”
自幼放弃了大多数人都拥有的童年的种种乐趣,一直强迫自己学习的少年船王却对他所谓的“厉害”只有苦涩的回忆。
“因为提出改革而得罪了被侵犯到利益的商人集团,在他们捏造勾结外番等多条能致死的罪状呈交朝廷前,一面痛不欲生地装成服输,一面已将他们的种种违法证据和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丑事搜罗在手,结果反而是他们夹着尾巴上门来央求……”想象着那个情景的男人再次露出愉快的笑容。
“我也没有天真到在别人身上下刀子的时候还指望别人不反击,不过是正常人都会做的防范措施。”
“不管怎么说,那时候才十五岁吧?
“道长还真是意外地多嘴啊……”仙衣不禁头疼了起来。
“道长在马匹上一次也没胜过我,只能炫耀他的孩子吧,”胡冷蝶好心地替宁殊说话,“听归听,实际见面后和想象的落差太大而想着那些事迹会不会言过其实,结果就被你的暴举弄得灰头土脸。”
——当时的不快又被回想起来,察觉她脸色的男人低下了头:“弄伤了你的爱马是我不对,抱歉。换成是黑刀无故受伤,我肯定也会发火的。”
没有找诸如“当时我睡着了也没办法”之类的借口,干脆道歉的肇事者令仙衣放松了嘴角。她并未询问为什么见面后会觉得落差太大,那无疑是自掘坟墓。想起被人指出了称得上暴举的行为,她也为此进行了反省。
末了还是回归到“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我有什么必要要反省?”的愤然状态,仙衣将品尝了一半的酒用手指蘸了放到苍背将军喙下,那鸟竟然啄食起来:“光是你了解我,可我不了解你的话,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胡冷蝶将她的问题看做和解的温婉表达,继而也舒展了表情:“我们活在不同的世界,了解我对你只有不快。我只是说出我的心里话就好。”说着又缩回原来盘踞的地方。
“你还真是敢说啊,既然我连了解你的资格都没有,怎么谈得上讨厌不讨厌?”仙衣逮到了机会挖苦对方傲慢的发言。
“——说得也是,”胡冷蝶不禁搔着头,马上就接受了指责。“怎么说呢,我不是汉人,我的母亲是胡人……”
“那没什么,我妻子也有胡人血统。”仙衣并不认为血统有什么优劣之分,能分出优劣的只有人品。
“我看不惯官府,官府也看不惯我,我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盗匪。”
“我真是非常吃惊。”仙衣思量着他那一身离经叛道的举止气概,其实一点也不意外。
“所以你知道得越多,不管是不是我威胁你,也只会让人觉得你窝藏了不得了的人,结果或许不是一个轻车港能承担得起的。”
仙衣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坏了……”胡冷蝶忽然停止了一直在手里玩弄的雪吹弩,举起掉下的部分发怔。
“……你知道做成它需要工匠多少时间吗?为了保持它的犀利,每两天都要保养,到底是怎么弄的,一下就能弄坏?真不知道该怎么夸奖你才好——其实你是故意的吧?”
看到仙衣吊起的眼睛,胡冷蝶下意识缩起了脖子,嘟囔着“我不是故意的,赔你一个不就好了……”
“那你倒是赔来看看啊?以你的能耐我看只能破坏,本不能创造吧?”
“你凭什么这么武断?”
“那么拿出证据来啊?”
“怎么可能说拿出来就拿出来啊?”
“结果还是只会诡辩吧?!”
由于再争吵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而且看上去越来越和孩童争执相仿,卓仙衣率先停止了质问。
总之弄也弄坏了,意识到自己从年幼起就从来不曾和别人发生过争吵,卓仙衣奇怪怎么会一遇到此人就会急躁,还是此人和她太过犯冲?
“别生气了吧?”胡冷蝶察言观色。对他来说,在听宁殊说起时就对少年船王抱有好感,再怎么争执也无法产生敌意。
为表和解,少年船王也大方地举起了酒杯:“说了那么多,你还是碰也没碰这杯酒的意思啊,这是别人从西域带来的百年陈酒,味道不错。”
“我既然已经听说了不少你的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喝下李夜氓的弟子递来的酒呢?即使你拿来给鸟吃,我还是不会上当。”
卓仙衣瞬间露出了奇妙的神情,由于那个意想不到的回答,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解释而索闭上了嘴。
把她的无言当成尴尬,想着早看出对方在玩弄伎俩,胡冷蝶禁不住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
“——其实我本来也想努力一下,看看是否能回应你的好意,可惜你无法信任我。”
“啥?”看着对面的少年船王露出艳丽的笑容,忽然觉得不对劲的男人倒了下去。
鲜艳的酒透过水晶杯折出不同的红色,先前的香气似乎由于点了灯的关系熏染得浓郁起来,架子上猛禽的眼睛时而闪过诡异而斑斓的色彩——凑近的仙衣发现胡冷蝶竟然还未完全失去意识,稍稍有些佩服:“既然承蒙你那么关心我们轻车港,我的确觉得应该采纳你的意见。”说着,打开车门一脚将那个已经没有反抗能力的身躯踢下了车。
拜已经黑下来的天色所赐,走在最前方的杨昂并未发现后面的异动,胡冷蝶在翻滚到路边的沟壑里才停止下来,勉强支起身体望着骨碌碌远去的车队,浑身的瘫软和疼痛令他在昏迷前咒骂了一句:“这个……混账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