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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君才掩上门,只听一声啜泣发自绣帐。见贺兰飘从一堆锦被里挣扎出来,脸已憋得绯红,又被卓仙衣压到软肋,至此方笑个不止。原来她们联床夜话,陪伴阮君以宽解她的郁结,不想骆白闯来,贺兰飘才说了句:“是不是他……”,就被仙衣捂住了嘴。她一只手也想去拉铃铛,又被仙衣制止,末了弄得自己手脚俱软,喘着气笑道:“我知道不是要等的人了,所以才想叫人,你做什么又阻止我?”仙衣也好笑道:“我即使抓了他,只不过徒然招惹烦恼,你说我能怎么处置他?还不如装不知情。人家皇帝不急急太监,郡主都放人了,你莫非想代替阮君和他同行?”贺兰飘“啐”了一声,“我才怕你被带走和他同行,所以至少要召人保护你。”“现在哪里有人?三个营没受伤能走动的都被大爷带了去替官府巡夜拿贼了,万一事急,我看还是你同他去妥当,我和阮君全仰仗你了。”
她们只管说笑,发觉阮君尤自出神,眉间始终郁郁不得舒展。连日她们也不敢触及她的痛楚,卓仙衣转念一想,直接道:“阮君,你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有我在一日,必定助你手刃仇人,只是你须答应我,要平安快乐,也好使保全了你的逝者可以毫无牵挂地往生。”
她说的道理,阮君岂能不懂,思量再三,便把骆白打探到的关于晋王爷家触犯了天威,遭到贬谪,其朋党被架空之事讲了出来。她确实也考虑过索跟着骆白走,不至于连累到船王家。
对于她的忧心仙衣竟然笑了:“傻瓜,天子既然都没有明目张胆行事,跑掉一个无足轻重的你,朝廷怎么可能大肆搜捕。照我看来,也就是杀一儆百地做做姿态,王爷也失了势,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只要我们不张扬,谁会知道你在我们家?从今以后,郡主这个称呼是不能再提了,想来骆白也不会说出去的。”
听到她的说法,阮君也感到自己一直以来坚持和担忧的东西有些多余,完全释放的内心化作感激的泪水,却如冰雪初融,云开雾霁。
贺兰飘一副小妖的样子掩口轻笑:“我也就算了,你呀虽然不做郡主了,最好也不要做什么少船王的小妾,倘若今后遇到了意中人,可怎么收场呢?”
“你也是个傻丫头,你当仙衣能做一辈子男人吗?”阮君拍了她一下。
做不做一辈子男人,仙衣确实未曾考虑过。见到她若有所思的神色,贺兰飘意识到话题被自己又导向了另一个敏感的方向。仙衣却洒脱一笑:“我啊,以后想乘着望舒号,去更广阔的天地看看,长长见识,做不做一辈子男人都无关紧要。你们呢?”
“我么,本来做个花匠就满足了。如果能带我出去长见识,我做什么也无关紧要的。”贺兰飘顺势抱住仙衣的肩膀:“夫君,就这么定了吧?”
“我也要去,”阮君瞪视她们,“你们别想丢下我一个人。”
一直没被拉动的铃铛忽然在四周的夜色里回荡,打断了三人的时光,此起彼落的铃声汇织成了代表某种特殊意义的乐章,在远处听来仿佛谱就的编钟。
该来的人没有来,不该来的来了好几个。卓仙衣承认在看到被捉住的是任孤飞时,心里既失望,又充满了好奇。按理说任孤飞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仅仅凭借跟踪手法就牵制住骆白的人,怎么会轻易被捉住?
捉住他的西门十三也十分纳闷,虽然算是完成了贺兰飘的拜师条件,他却丝毫没有满足感,任孤飞简直像送上门来被他抓的。为求演技真实,之前他还假装打翻了两个扈卫,直到看到他时,神情里的确带着由衷欢喜的样子。
证实了任孤飞就是之前闯七巧屋的漏网之鱼,卓仙衣更为奇怪了。能在七巧屋全身而退,说明对奇门八卦有一定的认识。他能闯到仓库重地附近才被拿下,应该也不是因为中了陷阱。至少他可以完全不惊动扈卫的。
卓仙衣绕着被绑得结结实实的浪荡子走了一圈,半蹲下来,对他挑起了嘴角:“贤兄此来,有何贵干?敢问可有仙衣能效劳之处?”
任孤飞显得很无奈,很鄙视自己的摇摆不定:“虽然没有正式名分,我和阿雪毕竟相好一场,乍一分别,实在有些想念她……”
“原来如此……”卓仙衣了然地点点头,“因为一些小误会她还对你有所怨怼,你也不好公然来看她。”
“少船王真是善解人意,让你见笑了。女人这种东西,少了她不行,多了也烦恼,大家都是过来人了,哈哈哈哈!”
卓仙衣微笑:“我倒是很想见笑,可惜的是,她并不在船王府。”
“不在?!”任孤飞装出惊讶之色,“她去了哪里?”
“我也很想知道。贤兄说的那个地方,我们本就没接到人,所以她到底去了哪里,还要麻烦贤兄再好好想想。”
若换个立场,任孤飞也会同意卓仙衣将他监管起来,无论如何,他的出现都太过可疑。
在任孤飞看来,和骆白那样背景叵测的危险分子纠缠,还不如叫船王府把他拿住来的轻松,能够只用三分力,他就绝不想用上五分。骆白此人,绝非一个富商那么单纯,他的巢江南第一楼,在任孤飞看来可以列为史上最神秘的地方之一;他和他那帮手下,也是最麻烦的组织。只要没有触犯到他的做人原则,就连任孤飞也不想去招惹这个麻烦的。
两天以来,那卓少船王并未企图从他身上探问出什么,或许已经看透了他是个天然的骗子,省去了这点无谓的工夫。到了第三天,走进一个胳膊上缠着绷带的高大男人,表示他可以走了,还亲自把他送到了府门口。
连掠天生的气质是能给人信赖依托,讨女人喜欢,想要和他达成共识的那类人,这当然是任孤飞这类人排斥的,末了连掠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使得任孤飞本就心怀鬼胎的神情更加不自在起来。
卓仙衣神色复杂地端详着手里的铜镜,她实在没想到,会有人用这半片失落已久的铜镜来赎任孤飞。
金色的月光石合在一起,里面出现了一个沅水的“沅”字。贺兰飘和西门十三两个正嘀嘀咕咕,原来海神祭祀将近,一行人欲上白露观打醮,那七巧屋的布局本来按照唐诗句子里的平仄变化来做每天的改变,是贺兰飘和丫鬟们无事引以为乐的消遣。既然去的人多了,贺兰飘就让西门十三也来想一套布局,见仙衣只管反复端详那铜镜,好奇道:“好致的镜子,谁拿来的?”
“我也很想知道呢。”仙衣心里一动,把镜子递给了西门十三,“说起来你也算我的挂名徒弟,你来看看这镜子有什么玄机。”
西门十三只瞧了一会呼吸就加重了:“太巧了,应该能打开吧?”原来铜镜背面拼合后,每按动一个宝石都会出现一个细微到不仔细看就无法察觉的圆弧形的轨迹,将镜背分割成大小不同的圆,而每个圆都能朝正反方向转动。西门十三本听不到里面的机括齿轮声,此物的巧夺天工程度,简直是他所见过的最高技术。
“你何不试试?”
西门十三大喜过望,如获至宝,一头扑到桌前,研究铜镜去了。
仙衣悄悄告诉贺兰飘:“那是咱们师父给心上人的信物呢,里面是什么我也不晓得,只怕就是一首情诗,你说我看好还是不看好?”
贺兰飘瞪大眼睛,轻呼了一声:“真的?——按理说我们不应该看,可要不是情诗呢?”
在一旁给窗下鸟笼子里添水的阮君早已听见,瞥了她们一眼,笑道:“口是心非!”
西门十三破解铜镜的机关,一天下来也不吃饭,也不休息,到晚间去看看他,仍然紧锁着眉头,再看铜镜,镜后少掉薄如蝉翼的一片铜面,上面轨迹变得更多了,露出刻了经文的后层。仙衣和他探讨了一会,只见连掠托着海冬青而来,朝她摇摇头,仙衣道了声“可惜”,陷入沉思。
任孤飞没有凭空夜探船王府的理由,消逝的年数比她的年纪还大的另外半片铜镜,也不可能凭空落还到船王府,她心里的声音清清楚楚告诉自己,是那个人不会错,所有的猜测都能逐一验证,铜镜的出现,也是一种预示,告知了那个人和镜子主人间的千丝万缕的关联。
既然你决定给予预示,为什么不肯露面?想必你也和花玉潘一样充满了仇恨?自然,你没有道理不仇恨,这个预示仅仅是复仇的预示吗?仙衣在心里问着那个和自己同时出生,却无缘见面的异母兄弟。
没有在约定地点等到帝女杜鹃的浪荡子独自在街市徘徊,一般来说混到天黑,帝女杜鹃总会出现。她总是遮掩着面目,在夜深人寂的背光处,不让人看清她过多的特征。
正想着要不要去赌一把,任孤飞脚下一个乞丐朝他伸出手:“行行好——”
任孤飞丢下几个铜子儿正要走过去,乞丐一把抓住他的裤子:“有人叫我告诉你,你被船王家监视了,叫把你的衣服换给我。”
任孤飞有极大的自信不被人跟踪,然而乞丐明明白白说出了“船王”两个字,虽然疑心被帝女杜鹃恶意整治,还是不得不和乞丐找了个僻静处相互换了衣服。闻着身上的陈年腐臭,越发觉得自己变成了个傻瓜。
他索把脸也抹脏,走出巷子,见人便伸手乞讨:“行行好!”看到年轻女子更赶上去夸奖:“姑娘花容月貌,日后必定找个好夫婿,行行好吧,保佑你大富大贵。”竟然也被他化到几个小钱。
任孤飞这乞丐当得正得意,忽然一个行路的脚夫擦肩而过,塞给他一个纸团子。打开一看,写着“关帝庙”三个字。
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有那么座关帝庙,轻车港的关帝庙就在城西大牢的附近,常年缺乏香火使得小小的关帝庙连屋顶都已经塌了半边,任孤飞找到的时候,忍不住要嘀咕:“就算是乞丐,我也不想歇在这么个穿风的鬼地方。”
帝女杜鹃靠坐在一个柱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一把三弦,只听反复了好几遍同样的调子,显得心事重重。
听到任孤飞走近,她也没有抬头,只道:“打搅了你当乞丐的雅兴,真是抱歉了。”
任孤飞故意挨近她,好让她闻到自己身上的怪臭:“你其实是为了整我吧?”
“你的衣服背后近看没问题,远看反出巴掌大小的亮光,应该被什么人动了手脚。”
任孤飞想起了连掠拍的那两下。
“好,就算你有道理,也未必非要换乞丐的衣服?”
“我怀疑跟踪你的不是人,或许是什么嗅觉灵敏的动物。”——事实上她已看到一只满身灵气的海东青。鸟类基本没什么嗅觉,这一点她当然不能诚实地告诉任孤飞;利用鸟类在晚上视觉会减弱的弱点,她才放心地和任孤飞碰头。
任孤飞找不出其他什么疑点,只得坐下来,突然出一坛子酒和一包猪头:“一天没好好吃过东西,不要客气,你也来一点?”
帝女杜鹃装做没听见:“为了赎你出来,我把那半片镜子交出去了,可真心疼啊,上面的宝石全都价值不菲。”
任孤飞也觉得很心疼,那本是他的东西。
说来说去全怪自己太大意,如今只能归咎于骆白的不良行为引起的不良后果:“说起来,我要是落到其他人手里,你未必能赎出我来。虽然我肯定不会被他抓住,只是这个对手特别讨厌难缠,为了稳妥起见我明智地选择了避重就轻的法子。”
“是潇湘碧?”帝女杜鹃的口吻听不出有多么同情。
“虽不是他,也差不多了。反正就是在女人方面不受欢迎的失败者,对我因为妒忌而产生的仇恨。”任孤飞草草作了结论,他知道帝女杜鹃想了解的不是这些。
听了任孤飞对夜探船王府的详细描述,帝女杜鹃陷入了一种深切的失望中,眼睫翕动着,模糊自语:“已经不在了吗?……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
任孤飞并不清楚她要得到的是哪部分情报,所以也不清楚她所指何人何物。她抬眼望着任孤飞,忽然一种力气尽失的虚弱感涌了上来,一双妩媚的眼波茫然流动着,喃喃道:“我这样的人,难道注定无亲无故?我的悲哀,注定无尽无休?无论怎样乞求,就注定一无所有?……”
凭借□判断出现在不是安慰和乘机做什么的时候,因为显得罕见脆弱的帝女杜鹃,也充满了一种随时会爆发的危机,任孤飞选择等待她的不稳定慢慢过去。帝女杜鹃把头埋进了双臂和膝盖,久久不愿动弹。月色分外惨白,将破庙映照得层次分明,从后领露出的脖子也变得分外惨淡,毫无血色。任孤飞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只觉她在微微颤抖。须臾,忽然意识到这颤抖是她在发笑。
她笑得控制不住自己,笑得几乎流泪,末了道:“有一种人,被人称其为天才,他不是普通的天才,他在很多方面都获得傲人的成就。他还有一双神赋予的手,他做出的一些东西,甚至可以打破世俗的平衡,引起各势力的争抢。”
“有一个女人,她是个地位很低下的女人,低下到很多男人都可以侮辱她、占有她。她偏偏还得了一种怪病,不能见光,这却使得她的美丽上又裹上了神秘的外衣,令男人趋之若骛。只有天才是真心实意对待她的,显然天才并不识得凡人所认为的低下,天才却也不懂得怎么才能给她安稳幸福,只知道做出了什么,就送给她,讨她喜欢。”
“那时候天才在做一个毁灭很强的东西,他并未想过这东西做出来的后果,只是一味为自己又突破一个难题而兴奋,女人也总是替他的成就高兴,他们全然无知到没有察觉危险的降临……”
“后来天才废寝忘食,做出了他最得意的一件作品,依然去女人那里夸耀,却发现女人身心都被别的男人夺走了。天才十分悲伤,不过他觉得爱慕女人始终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女人并没有过错,于是作为纪念,他做了个美的铜镜,希望她随身携带,见着就能想起他。”
“为了想得到毁灭很强的那件武器,天才被抓起来拷问,无论怎么拷问和搜索也一无所获。有人认为天才不可能只做一面看似美的普通铜镜,他的得意之作也许依旧送给了心爱的女人,也许就在那铜镜里,有什么秘密。”
“因此铜镜的争夺开始了,虽然毁灭很强的武器还没有影子,不少人已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人世啊,永远就是这么讽刺和悲哀。”
任孤飞已经听明白了,她所说的女人,就是草庐的女主人,她所说的天才,他也是知道的。“夺走了女人身心的男人,莫非就是轻车港的船王花群英吗?如果是那个男人嘛,我承认他只比我稍逊那么一点……”
让任孤飞承认别的男人的能力,已经是他的最高赞美。
帝女杜鹃口气带着微妙的嘲讽,又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痛苦:“是啊,花群英,被称做王虎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