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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出得醪杨镇,离了鹅儿滩,等到换上六桅大座船,裴染亲来迎接,船进了轻车港的水域,周演才在后艄悄悄干呕起来。末了将经过禀知裴染,裴染听到潇湘碧的名字惊愕道:“不速之客,以此公为甚——他是巫教护法使,沾惹到此人,后患无穷!”又连称侥幸,思索着,“那位乌蓬船客姓骆?莫不是江南第一楼的老板骆白?除了他,还会有谁?”
此际在轻车港码头,排着一溜三百余支大座船,皆用踏板钩锁相连,贺兰飘的船到时,正是华灯初上,瞬间漫天焰火,上下竞彩,把船楼装点得如重檐庑殿,琼台玉宇一般。从座船一路延伸,直列到码头十余里,都是流水宴席。这天正好又是三月三曲水流殇节,沿水两岸人头攒动,比过新年都加倍热闹。
卓仙衣心情沉重地换上了礼服,方才得报说温重夜半自缢狱中,和裴染商议的结果,决定请官府将霍云犀轻判,返还霍家财产驱逐出轻车港。
每当这种场合,必是梅九龄最忙的不堪。轻车港拟定在船上大宴三日宾客,这么做的目的不单单为了张扬财力,炒响名气,更为的是以后能承担只有大型港口能举办的三年一届的珍货会。珍货会顾名思义,是集各地珍品奇货于大成,五方之贾,齐聚一地,在互相推销攀比的同时,也把本地商会的名气打响了,商界盛况,以此为最。而能够承办起珍货会的多是商界龙头,由于地域交通等因素,久而久之形成了由大型港口举办的惯列。
珍货会多在春分到夏至之间,正逢今年由江船厂于五月举办,也是卓仙衣将要第一次代表轻车港参加珍货会。争取到以后二十年内的一,两届珍货会的承办权,是轻车港目前的确切目标。
尽管梅九龄嘴巴上什么也不说,卓仙衣还是感受到他的那一点伤感和痛惜——江左七虎,昔年是如何地情同手足,浴血战斗共同打下今日的基业,如今首领形同引退,昨日顷刻又去了两个,一夜没睡的梅九龄,红着两个眼睛一头扑到堆积如山的琐事当中。而裴染的内心,又何尝不是一样?!
临去港口,卓仙衣又去探望了下连掠。他的底子好,拔毒服药之后很快清醒,养了不多时候,就想起来走动,自然遭到了大夫的反对。如今无所事事地靠在床上,卓仙衣来时,见鸬鹚营的大多弟兄都在,才慰问了两句,山雀营的队长叫拓拔绛的大汉一头闯入,咋呼着叫鸬鹚营的人:“小鹌鹑们!都躲这装哪门子娘们儿呢?!队长不爽快,底下人也磨叽!”
三个营的人,都互相称呼别号,鸬鹚营的被叫做鹌鹑营,河哨营的就叫哨子营,山雀营直接被唤作雀儿窝。鸬鹚营听他打上门,也立刻还嘴嘲笑,顿时嘈杂成一团。
拓拔绛本不理会,朝连掠大吼:“受伤嘛,就要多吃点补回来,你老弟窝在床上有个鸟用?来啊,把他抬走,抬到船上去!抬走抬走!……”连掠还要挣扎说自己能走,被大伙儿一窝蜂抬出去了。拓拔绛又催卓仙衣:“新娘子都来了,少船王还不动身?你不去梅老爷就把那些个绝好的酒藏着掖着的不肯拿出来,我就指望着少船王你呢,可不要光顾入洞房了!”
卓仙衣被他撞散了一团烦愁,于是笑道:“本来没什么为难,他那酒窖的钥匙我都偷偷配了一套,可惜被连掠发现收走了,保准被他贴身藏着。你掳走他,还怕没好酒喝?”
拓拔绛听了大喜:“我把他严刑拷打,不怕他不把钥匙吐出来。这家伙就是这样婆婆妈妈,专门多事,必须好好教训。”二人说着已走到门外预备下的马匹旁,拓拔绛这厮一高兴就来劲儿,大咧咧往泥地上半跪,一拍大腿:“少船王请上马,为了不叫新娘子等得着急,就当我是个脚塌。”,仙衣道:“可还要每天用酒保养的脚塌。“果然借他腿一踏跃上马。
为免路上缠磨,卓仙衣也不多带随从,两个人把披风的风帽一套,猫下腰,避开人烟稠密处一阵疾驰,径直奔向轻车港最大的九桅福船“望舒号”。远远就见一片桅墙帆影密集,除了轻车港的大小船只,外面也来了不少观礼的同行,有一、两个船队规模的不在少数。轻车港号称八骑轻车的大型港口,一时间被塞了个举步维艰。
卓仙衣上了望舒号,匆忙间瞥见邻近船只中有一片黑色船帆,是两只双桅马船,船首装饰着吐信的蝮蛇头,十分的诡秘奇特,除了帆的一角有紫色的风信子图案,看不出有别的标记旗号。在记忆中追索,似乎并无哪家的商船有此类特征,周演正站在舱外,见仙衣注意那船,便走近低语了几句。卓仙衣愕然扬眉,就在舱外站下了,隔着舷窗向内探望,见布置得隆重华贵的船舱大厅内,众人一片肃然,上首一个衣甲歪斜,扎着绷带,发丝上犹沾着血的男子大咧咧坐在主位上,虽然他伤势重到坐也坐不稳当了,表情却毫不委顿,甚至带着傲睨之色,一只脚高高搁在桌角,把面前的美酒美食拿过来就往嘴巴里送。
这样一个傲慢无礼,又不修边幅的客人,竟然包括裴染在内的人都只是看着他,没有人过去阻止。等吃得差不多了,男子才慢慢道:“我说,卓仙衣什么时候来啊?各方宾客都到齐了,多少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这里,他装模做样地迟迟不到,未免太不成个体统了。我做哥哥的,怎么能不好好教导教导他?”
拓拔绛觉得很佩服,作为轻车港反叛的花玉潘,在失利后不但没躲藏逃走,反在这一盛大的时刻出来叫板。就算当着四方宾客轻车港不会拿他怎么样,谁能担保事后他能不能太平地走出去?在情势偏向己方,主角又不是自己,拓拔绛不介意在适当的情况下看个热闹的。他抱定送上门的礼一定要收的宗旨,笑嘻嘻把脸转向卓仙衣,却发觉卓仙衣抱着手臂,也一副打定主意准备看热闹的态度。看她兴趣盎然的神色,拓拔绛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宾客们初时并不知道花玉潘是轻车港的大少爷,经他一闹,不由议论纷纷。有的人听说过父子失和的缘由,而多数不了解内情的,免不了作出种种猜测,有议论其中是否包含什么暗昧丑事的,有把矛头指向现在的继任者的,当然也少不了同情长子的。家丑不外扬,尽管纸包不住火,大总管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他放下一直陪伴的贵宾,正要出言指责花玉潘,一阵轻微的咳嗽适时吸引了他的注意。
“二公子,应该休息下了。”裴染上前搀扶住这人的手臂。
这人浑身沉疴倦怠掩饰不住眉宇间的清雅,在满堂金银锦绣环伺,即使里外只穿着没有染过的本白裥衫和内襦,系着没有刺绣加工的衣带,在他身上就让人觉得舒服体面,从头到脚透出尊贵。他瞅了花玉潘一眼,走到桌前选了个杯子,斟了杯酒。只是几个简单不过的动作,他做起来的样子比别人更觉优雅舒泰。他的身体或许过于单薄,仔细看的话,有一只眼瞳竟然是黯淡无光的,这位轻车港的二公子,理当是贵胄中的贵胄,竟是个半盲人!
他把那杯酒递向花玉潘:“三弟的婚宴,由我和裴千军主持。没想到大哥你能来,无论如何,请领一杯。”
底下又响起议论的嗡嗡声,谁都知道,花群英的次子花信云自幼体弱,常年缠绵病榻,虽然知道他的人不少,见过他的人却不多,像今天这样抛头露面更是屈指可数。看出他是个半盲人的,不免都流露出惋惜之情。
无论如何,花信云也是半个主人,花玉潘瞪视他半晌,还是把酒接过一口喝了。他打量花信云:“你看上去,比小时候好很多。”
“托大哥的福,竟然苟延残喘到今日。”花信云浮现笑容,却不住轻轻咳嗽。
“我一直以为你该会死的,花群英不配有儿子,想不到你不但没死,还多出一个卓仙衣!为什么花群英做尽缺德事,还能有两个好儿子?”
花信云脸上现出了无奈,早料到他的出现,就是来砸场子的。
花玉潘无视自己大逆不道的发言在宾客中引发的骚动,只是冷淡的陈述:“那个男人早年为了发迹,娶了巨贾的女儿,然后为了再娶另外一个更有权势的,又逼死了她。我的母亲不幸就是那个巨贾之女,我外公也被气死了。后来他在对抗海盗方面很有办法,建立了不少功劳,得到世人的重视,甚至有个不长眼的将军也肯把女儿嫁他。这一来他各方面都功成名就,变成了一方霸主。我相信业报,不还到他身上,至少要还到他儿子身上。比方说我,我就是他的报应,还有你,虽然是将军的女儿生的,却老早就被阎王相中,整天半死不活,还是个残废!你也是他的报应。卓仙衣呢,肯定也是他的报应的,就看应在什么时候了。”
“作为人子,你说了不该说的话。”花信云叹了口气,“何况你看到的所谓事实,有可能只是表相。我不想谈论自己的父亲,首先你只想到抗拒他,就不能够了解他。”
花玉潘从鼻子里冷笑出来:“你看到的是什么?你了解的又是什么?当然咯,你个残废能看清楚什么?”他一把扳过花信云的肩膀,凑上前故意低问道:“我好好了解他,你看我外公一家还能活回来吗?”
外面的卓仙衣在他说出第一个“残废”时脸就已经冷了,听到此番见解,转头吩咐了拓拔绛几句。拓拔绛嘴角扬起,找了个背无人之处脱个清光,衔着把匕首咕隆一个水泡就滑进了水底。
裴染过来抓花玉潘的胳臂:“你闹够了,就请吧。”
“大爷这是在赶我了。”花玉潘视线落到裴染戴上了镔铁指环套的手掌上,不情愿地松开了花信云。他一松手,花信云就忍不住开始剧烈咳嗽,一直咳的佝偻了脊背,两个小童连忙上来搀扶他。花玉潘瞧着他的眼神,说不出是讽刺还是同情:“你也想过为什么生出来就和别人不同吧?为什么同样是将军的孙子你却不能继承家业?既然是个快死的残废,就该老实躺着等死,不要出来假道学,还给人主持婚宴,我要是你,早点死了轻松。”
“啪”的,裴染旁边远从淡马锡而来的贵宾,年近六十,以女身份称霸淡马锡商界三分之一个世纪的孔季真,布满皱纹的脸孔透出激怒的红晕:“花玉潘!我本来不想说你在境外那些肮脏勾当,可是你竟然袭击了琼海郡,杀了阮释道,故意切断我和海南的贸易通路,乘机低价收购我的屯货,使我血本无归!谁不知你爹是个豪杰,你却只会做些**鸣狗盗的事!”
裴染惊问:“琼海郡?!你……你杀了阮释道?”
孔季真咬牙:“好手段,好威风呀!阮释道一个只懂经商的老好人,一门都死的不明不白,没了火种。你去看看,就知道有多凄惨。”
花玉潘打鼻子里哼了声:“你有什么凭据,说是我杀的?”孔季真怒极而笑:“我虽没见你杀,难道还不知道谁收了我的货?”
“你这么一说倒像是我干的,我事情太多,区区一两件谁耐烦记得?”花玉潘斜睨着她,浑没在意,“在海上讨生活,私掠商家的船货,上岸杀人放火,正是我的本行,你不贪图小利,又何必把货给我,现如今你莫不是想说,要替阮释道讨公道吗?”说罢忍不住大笑。
轻车港与阮氏织造交情甚笃,阮释道的女儿更是卓仙衣的同门,裴染脸都白了:“花玉潘,你可知那阮释道历代皇商,阮释道的女儿被晋王妃认为义女,有郡主的封号,倘若是高丽贼寇所为,你现在撇清还为时未晚,不要引来滔天大祸!”花信云也道:“大哥,你要想清楚了再说。”
花玉潘益发笑起来:“大爷什么时候也会替我考虑了?不瞒你们说,阮释道一门良贱,的确全是我杀的!”
他挑衅般在裴染脸上打量一圈,又转向花信云:“今天杀了个郡主,明天再杀个把将军,有人种下了罪孽的因,自然结出我如此罪孽的果,怎么可能撇的清呢?”
花信云低咳着,眼睛里笼聚着忧郁的影。他仔细审视花玉潘:“大哥,业障不在别处,就在你的心里,你从小以它为伴,无时无刻不在被它吞噬你的力心血,你何曾有一日过得舒心?你真的好可怜!”
花信云灰黯的眼睛,却带着奇妙的纯净,没有丝毫伪善的同情如一把利刃,笔直进入花玉潘心底。一瞬间,花玉潘浑身喷出了怒火,他咬牙狞笑:“你说的对,我种下它,培植它,还把它养得壮大,我一天不死,它就一天不会枯萎!”见裴染还牢抓住自己,他狠狠推开裴染,夺门便走,把花信云敬他酒的水晶杯用力摔碎在甲板上。
和卓仙衣擦肩而过,卓仙衣只是抱着手臂淡然相对,全不管飞溅脚边的酒杯碎片。花玉潘只觉站在灯火阑珊下的那人异常的束缚了他的脚步,使得他几番回头。
“花玉潘,裴千军算是故意放你了,我纵使有心替郡主报仇也难。不过我不会放过你的,你会为此付出代价。”卓仙衣低声自语。
直到最后上了自己的船,那人在晚风中飞扬起来的黑发,比星光更亮的眸子,还像火焰般在花玉潘眼底燃烧。
这匆忙的一晤,花玉潘并未将背光处的卓仙衣看清楚,或许双方只接收到了对方灵魂深处弥漫出的不善。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却在这一刻悄然揭开序幕。
卓仙衣擅饮,此一回被宾客轮番灌下来,也不过神色微熏,后来和拓拔绛两个坐在孔季真桌子前,左一杯右一杯地劝。孔季真虽是女,酒量亦不输须眉,仙衣对东南亚几个贸易据点志在必得,对海外风物更是兴趣浓厚,孔季真格豪迈,卓仙衣又刻意相交,许以重利,不消片刻已独揽了好几个茶叶生丝的买卖。她又详问琼海郡遭遇海盗袭击事件,直到五更来天了,贺兰飘遣丫鬟请了三次,方回房休息。
贺兰飘的洞房,却是没人敢来闹腾,雅鱼和果果早焚上苏合香,布上醒酒小菜和茶水,暖炉上熏着新被。见卓仙衣来了,贺兰飘禀退二女,上来便解她衣服。仙衣脚步略有些虚浮,贺兰飘说她:“已经中毒了,还不节制点,喝那么多,大爷也不管管你,本来可以药到病除的,回头吃苦头的可是你自己。”仙衣往榻上一仰,任由她宽衣解带,露出肩膀,触动伤口时不免轻轻蹙眉,转而又谈笑风生,浑不为意,直一派落拓风流之态。
同样是女人,孔季真给她留下印象很深,因对贺兰飘道:“孔季真能做到的事,我没道理做不到,荷兰人已经在做日本的生意了,我为什么不能做西方人的生意?贺兰,你想过去不同的国家看看吗?你确实也有点外夷的血统。”
贺兰飘娇笑:“我不比你,或许你真的能去的,小的时候,不是跟叔叔去过几趟琉求吗?”她自小叫花群英为叔叔,即使嫁了过来,眼下不过是假凤虚凰,没有外人处便不改称呼。
“碧海万顷,海的那端不知道有多少国家和风物,也有和我们一样历史悠长的古国,各色船只以前所未有的壮阔声势扬帆在海上,有商人,军队战舰,以及海盗,能去到那以前都无人涉足的地方,敢于探索新的天地,然后建立前无古人的基业,这是何等的决绝气概与自由神!”卓仙衣说着,露出悠然神往之色,贺兰飘仔细一想,也觉得痴了,半晌方道:“嗯,到时候你一定要带我去。”
卓仙衣起身走向桌子想喝点茶解解酒,边走边问:“我听人说你收了个好徒弟。”贺兰飘不觉掩口,便把前由细细说了。仙衣伸手取碗之际,因为衣袍松散,从怀里掉下张字简来。
“——我手上还有桩悬而未决的心事……”卓仙衣俯身拾起,看了又看,转而长长叹息。贺兰飘问:“有什么为难之处么?”
“说也奇怪,鬼脸天蛾明明都已落网,轻车港失窃一事也应该了结了,想不到就在方才,大爷告诉我,又有地方被盗窃了,这次连续好几家遭殃,比以往还要变本加厉!”
“莫非还有漏网之鱼?顶着风头作案,也怪有胆量的。”
“有一个答案,想去弄清楚,又怕它不是要寻求的答案,好比是近乡情怯,令人好不踌躇。”
贺兰飘走近她,忽然向她脸上去:“你怎么哭了?”仙衣方觉脸上湿了,她用一手挡住脸,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阮君的事也瞒不了你,你听了不要难过……”
花玉潘十分狼狈,躺在甲板上不住呛水,重伤后又遇船沉,倘若不是恰好有商船路过把他救上去,今番已经一命休矣。
海面上的阳光无比刺眼,他被横放在毫无遮拦的甲板上,口鼻中吐出的海水已经在脸孔晒出了一层白花花的盐粒。一面被太阳暴晒,一面闭眼昏昏沉沉地想,为什么自己的两条船行到远离陆地的深海后,会像被敲了一榔头一样突然同时散架?之后他诅咒自己是个白痴,毫无疑问,在轻车港的时候就着了谁的道了,或许最后遇到的那个散发着迫人气场的少年,就是卓仙衣!
古钟楼幸存的部下在船沉时更所剩无几,花玉潘握紧了拳头,思量着一朝脱离困境,该如何加倍报仇时,一个影罩在了他的头顶。
花玉潘眯起红肿的眼,勉强看出来人是个高大的胖子,皮肤出奇的白,针尖般的眼神打量着落水者们,问道:“打哪儿来啊?怎么落水的?”
对别人来说很简单的问题,花玉潘总不能照实说:我们是海盗,因为寻仇被人家动了手脚?稍微迟疑的功夫,那高大胖子冷哼道:“怎么个个挂彩啊?我一瞧就觉得你们不是什么好东西!看着身强力壮的,不如就卖给虾夷国做奴隶。”一挥手,便上来两个人把他们捆上了。
花玉潘为之气结——这船上的商人比海盗还没功德,如今伤劳缠身,只能处处受制于人,看他们行船的方向一路朝南,虾夷之说未必可信,且看看再打算。
不久,阳光,饥饿和发炎的伤口使得他浑身虚脱,连思考的气力都没有了,昏沉间,却听两、三声清弦,袅袅升起,挑得花玉潘心头一动。初时,只是觉得点滴露水从深山的石壁滴落,随着露水的密集,逐渐绘成汩汩清流,跳跃着探出山洞,再变为淙淙山泉,所经之处一片绿意苍翠,鸟声啁啾。花玉潘恍惚置身山野,口也不觉得多渴了,眼也不觉得很昏了,即便不懂音律,也听出拨弦者技艺高超,非寻常琴师所能及。拢目望去,只能望见船头一个孤绝清冷的身影,银妆素裹一身孝衣,衣袂自舞,如笼烟水。虽然只是远远眺望,已觉有洛神之姿。
一名风度超然中年男子披着锦衣,边饮茶,边坐在撑起的伞盖下仔细聆听。女郎眉凝春山望着海面,玉指轻抚下,琴弦如同活起来般如泣如诉,幽咽缱绻,中年男子凝望着她无暇中带着些迷乱的容颜,那看似脆弱又清冷到令人无法呼吸的美丽,——他目标本是贺兰飘的,意外遭遇潇湘碧后,落了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只得先去部下手里接应货物,没想到无心柳,见到这颠沛海上的女郎,几乎是半强迫地将她接上船,许诺送她一程。问这女郎的去向,竟然是轻车港,使得中年男子好不忐忑。
原来中年男子便是那醪杨镇替贺兰飘解围的乌蓬船客,江南第一楼的老板骆白。几番打听女郎身世姓名,那女郎外表柔弱,心防实是牢不可催,好比是围满带刺藤蔓的玫瑰,更使骆白如水中观月,朦胧难测。对有护花使者风流名号的骆白来说,越是神秘莫测的美人,越教他斗志高昂。注视着女郎剪水般的双瞳,他几乎已经痴了。
铮崆之音忽断,女郎双手按着琴弦,低眉敛目,那一瞬间万籁寂静,烟水雾气却愈聚愈浓了。骤然一声泠泠雏凤清鸣,一声较一声高昂,穿云裂石中,金戈铁马由远及近,渐起肃杀之意。只见女郎素手番飞,几已看不分明,密集的杀意令闻者无不动容,等他们注意到的时候,才发现云蔽日,一场疾风骤雨已将船上的人浇了个里外透湿。
骆白一脸悔恨之色:“聆听仙乐,不觉忘神,竟然让姑娘遭受日炙雨淋。我的舱里有暖炉暖酒,若不嫌弃……”话未说完,被女郎淡淡打断:“多谢,我回自己的舱里更妥当。”说罢转身而去。花玉潘忍不住哈的笑出声,引来那高大胖子的怒视。
骆白如意算盘落空,也不以为意,吩咐人煮热水给女郎送进去,又百般叮咛配给女郎的饮食用度,十分上心。
起初一、两天,花玉潘只是为那女郎柔弱无依,而又带着神秘的迷离气质所牵引,眼神时不时地追随着她,而后在骆白的日渐焦躁中见识到了女郎的冰雪聪明,还有和她纤弱外表迥然不符的冷漠。
夜晚海上的冷风,遮掩了花玉潘和同伴的窃窃私语,几天来早看准放物资的仓库和能逃离的方法,苦于那叫薛馥的胖子看守严密,不得机会。花玉潘曾借方便的借口放过一支贴身藏的信号,为怕冉冉在空中成形的风信子引起薛馥注意,他还袭击了一个船伙计,将他撞倒在地抢夺他手里的水壶,结果自然被薛馥好一顿毒打。
依照花玉潘的格,走脱前至少将薛馥一刀宰了,伙伴怕旁生枝节,正在商议,听得有人走近,忙装出伤口疼痛的呻吟。
脚步轻得若有若无,决不是薛馥的块头能发出来的,灯影绰绰中,逐渐浮现穿孝衣的白色倩影。
她就那样衣袂飞舞着,抱着瑶琴来到船舷边,本没有察觉离他们很近了。她扶着阑干,眺望漆黑的海面,花玉潘注意到她赤着纤巧的双足,渐渐的,仿佛渴望被深不见底的黑暗拥抱,她嘴角绽放出一个凄美中带着嘲讽的笑容。
坚毅的心,也包裹不住对尘世的辛酸与绝望,花玉潘瞬间明白她是准备自尽了。
“可以给我点水吗?”
女郎听到请求,从黑暗的思绪蓦然回神,却看到一张满是血污的揶揄的脸。
“我的头发里藏着一把很好用的匕首,女人也能用——”花玉潘继续鼓惑。
女郎用迷迷蒙蒙的眸子注视他片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希望未绝前,轻身还不是最后的归宿。她不再迟疑,俯身将纤纤十指入花玉潘发间探寻,好一会,方将伪装成发簪的匕首无意出鞘,见花玉潘笑的得意,女郎仿佛嗔怪他恶作剧般瞥了他一眼,只这一眼,花玉潘忽有将眼前丰美的红唇烙上印记的冲动。
薛馥一出舱,看到满地割断的绳索就怔住了。喊叫声哽在喉咙里,没有马上叫出来的原因,是因为绳索旁那个赤着脚,飘然欲仙的女郎,竟然回头对他笑了笑。那一笑,十足已染上了魔的色彩。
被触碰过的发丝尤浮动着暗香,花玉潘站在从商船放下的小艇上,脚下堆着几桶食物和水,他咬着衣服上扯下的布条,重把飞散的头发束扎起来。同伴的欢呼令他抬高视线,只见泛白的天边,出现了一排清晰的黑色风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