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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九龄一袭茧绸长袍,笈着鞋,挺着微微发福的肚子站在中庭,一副淡泊悠闲之态。
白玉石阶铺着红毡,阶前庭松森然,满厅堆放着山南海北送来的贺礼,奇珍异货。无所不有,直堆到阶下去。梅九龄拿一本厚厚的帐簿,仔细检看婚事所需之物的记录。庭柱下放一花梨条案,护卫长连掠于案前提笔一一将礼件记录在册。
在卓仙衣正式接任第二代船王之位前,将迎娶贺兰世家的小姐贺兰飘为妻,这是轻车港近年来最令人瞩目的一桩大事情。虽然贺兰家败落已久,嫡系一支只剩下贺兰飘一个孤女,长期寄住庵堂,好在世家声名不腐,贺兰小姐又美誉在外,多少显贵人家,尚求之不得,只因早已许了船王的继承人了。还传闻卓仙衣贺兰飘本同师于鬼神流才子李夜氓,只是鬼神流之说流于荒诞,倒十足变成了坊间怪谈。
马蹄声在庭外甬道响起,直奔而入。梅九龄紧走几步降阶迎出,卓仙衣下了马,一面走,一面摘弓卸剑,解除冠带,快步走进了中庭。后面的扈从忙一路拾起配剑外氅,带走马匹。卓仙衣抬眼看见在拨算盘的扈卫长连掠,不由笑起来:“你们难道要开店?我倒不知道连扈卫你还有记帐的才能,不去打猎,竟然做起谁都做不了的五爷的助手,令人刮目相看!”
高大挺拔的连掠,自幼由七虎之首的大爷裴染培养成优秀的扈卫,十四岁就来到卓仙衣身边。他寡言沉稳,超过九尺的身高使他在人群中十分出众,谦虚本分的态度也使他无论在长辈的七虎或是同辈的扈卫当中都拥有良好的人望。被卓仙衣一调侃,连掠不好意思起来,向梅九龄投去求助的目光。
“他说他以后跟着你的机会多,免不了也要写个字记个帐的,说不定以后还能弄到几家自己的门铺店面,成家立业就容易了。我看他还细,年轻人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
梅九龄一贯的爱好诙谐,时常把戏耍年轻人作为调剂生活的乐趣。他无视连掠窘迫的神色,故意捶着肩膀活动腰腿:“我如今这把年纪,多少年来没个得力的臂膀,难得他竟是个中人才,以后我就可以不用发愁了。”
卓仙衣听了,也故意正色向连掠道:“如此,你扈卫不要做了,正式拜梅五爷为老师,从此弃武从商,以后我也能多个贸易上的助力。五老爷通天文算术,你若一一学到手,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当年战国商人吕不韦的成就,也不在你的眼里。”
连掠也不敢反驳,苦笑道:“是,属下这次承蒙五爷青眼。只要五爷肯教,属下就算笨点,说什么也不能丢了他老人家的脸。”
梅九龄胡子一翘露出顽皮之色:“因为看到你羊羔一样的眼神,才觉得高兴起来。少船王真舍得给,我求之不得,只是大爷得意的人我是断断不敢要,裴染怎么少得了你?”
正说间,几个管事的来了,梅九龄忙着翻看账本,吩咐他们:“船上的地毯怎么还没送到?还要名贵花卉一千八百一十大盆,戏班还少两个……等一下,告诉厨房,再加十八头牛,二十五口暹罗猪,什么富水春、蓬莱春、若下春、土窟春、寒坛香、太禧白,这些好酒多多准备;火腿腊味只用云南赵老板的!”
“——什么羊羔一样的眼神啊……”连掠未免还在耿耿于怀。仙衣只向他手里扫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何须如此铺张?”梅九龄道:“是你父亲临走时吩咐了的,务必要办得隆重体面。”
卓仙衣正要说话,外报二爷温重、三爷霍光宿到。二人也是来送礼的,一是对杯口细,形似男女的长白参,另一件是无半分杂色的白虎皮,皆为极其罕贵之物。仙衣含笑问道:“二位伯父,听说你们最近和朝鲜那边的买卖很近,不知利益如何?”
温重须眉皆白,气势刚猛,昔有魔虎称号,颇有廉颇不服老的意思。他在七虎中地位极高,几与总管裴染平起平坐。听卓仙衣一问,便朗笑答道:“少船王耳目真是灵便的很,属下等也不过刚同那边有些茶叶和蚕丝生意。海运司倒还罢了,用钱好说话,就是那一带海盗猖獗的很,还好我们的船有铁甲重,等闲也不敢走一趟了。”仙衣道:“我们和朝鲜的贸易一向落于人后,二位伯父既有渠道,千万不可放松,这事等闲了我们要好好谈一谈。”二人答:“是。”
卓仙衣又问霍光宿:“无面大盗那个案子也闹了好几个月了,城里的富商巨贾都被掏得差不多了。再闹下去,做买卖的轻易都不敢往轻车港走动了。霍老前月自动请缨按察使司,协助这桩麻烦事,不知可有了进展?”
原来几月前轻车港连续发生几桩商贾被盗窃大量金银古玩的案子,价值难以估计,期间已有多人伤亡,引起了富贾们的警惕。所谓无面大盗,并不是指没有脸,而是据说脸都被白粉涂抹得连眉毛都看不见,夜晚撞见十足像没脸的鬼怪。
霍光宿昔称翼虎,颇多谋略,擅用奇袭。他沉吟着:”无面大盗并非一个人,是有着十人以上的团伙。老夫发现他们很有组织,所以背后应该有人在支持和策划。所幸前日伏击时竟抓到了一个。此人十分狡猾,百般拷打也问不出口供,老夫正在想法子怎么套问他,没曾想不到一日,这个犯人在牢里被人刺杀了,就是昨日的事情。”
仙衣眉峰一轩:“死了?”
霍光宿道:“少船王一直狩猎未归,昨日老夫已把犯人尸体移到舍下,派人严密看管,只等少船王回来去验看一下。他的死状蹊跷,老夫怕其中有重大牵涉,所以要少船王亲自过去一趟,看怎么定夺。”
温重白眉抖动怒而起身;“有什么可看的,你直接告诉少船王就好!”霍光宿将他按回座位,安抚道:“温老稍安勿躁,少船王去一看就明白了。这样人命关天的事,还牵涉到以前的老兄弟,光凭口说如何使得,况且现在越少人知道越好——”说着,又转向仙衣拜道:“属下想请少船王晚间去舍下看戏,不知少船王可肯赏几分薄面?”
卓仙衣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也不多问,点头:“多承盛情,就依霍老安排好了,晚上一定过去。”
——这一天,总算还是来了。
岁岁年年,轻车港看似安稳繁荣,战乱和饥荒此两样天灾人祸都是影响贸易的本,在已经太平了两代的轻车港,这些幸而都还不曾出现。流寇盗匪在这个世道虽无法消声匿迹,严厉的管制下还酿不成大害。然而内部的不和谐,往往是土崩瓦解的主要因素。
卓仙衣知道,不让野草长出来是不可能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其蔓延前将它烧尽。
梅九龄在廊下和连掠说话,指挥人抬笨重器皿。在轻车港中他是总理一切收入支出的帐目,经手内部大小杂务,通常不理会外面的事。虽然外界传闻七虎中他似乎没有任何政治和武力方面的才能,知情人却都知道他是整个轻车港的指挥中枢,少了他,诺大的轻车港就无法按部就班地运转,尽管他看起来只像个肥胖而市侩的生意人。
见二人辞去,梅九龄跟着仙衣走进书房,笑道:“三哥真是好雅兴,我早听说他府里有一班好戏子,近日又来了个吹笛圣手,人说‘舞有金丝燕,曲有红袖笛’,便说的是这个人的笛子了。想我也最爱在月白风清夜,听人隔水吹弹两曲,今日托少船王的福,我必要去的。”说着亲手泡了杯茶递给仙衣。他的铁观音泡出来香远味纯,是人人都爱喝的。
仙衣皱起了眉:“五伯,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能去。轻车港少了我卓仙衣还不打紧,少了五伯你就只好瘫痪了,请五伯还是留守船王府。”
梅九龄赔笑:“少船王当年出生的时候,我和裴老大是在旁边看着的。花群英把你托付给我们俩,我们就无论何时也想保护少船王周全。此次姓霍的和姓温的两个要造反,已经是铁板定钉的事情了,只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动手。我想宴无好宴,人带多了,他要疑心,不如就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跟着去,他也未必就在今日动手。”
仙衣知道父亲去东海千鹤别苑养病前,曾重托二人,凡事要听他们的意见,不好忤逆,不禁十分踌躇。她问梅九龄:“你想过他会诬陷哪一个?”
梅九龄立刻道:“诬陷别人没有意义,我想就是裴老大。除掉他,便除掉了少船王的臂膀。”他接着道;“所以我们看过那作了假的尸体,他必然还要少船王和裴老大来对质,轻车港一乱,玉潘公子那边的人乘机就好进来。”
“我那位大哥的格急进,手腕强硬,未必耐烦等轻车港内乱。”仙衣缓缓摇头,“狩猎了近十天,我想他们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要动手就是今晚。用我胁持裴总管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二人在书房商议良久,随后梅九龄自去。仙衣关上房门,拿了面镜子,把左肩的衣服褪下,只见一个新月形的伤痕赫然刻在白皙的肩膀上,色若朱砂,深刻见骨,只是伤口的周围,隐约泛出灰蓝色细丝。
“难道是青汞……”仙衣蹙紧了眉峰。
——西门十三一击就走,由于姬离奋力挡了一下,七枚暗器有五枚正中姬离,一枚落空,还有一枚,仍然打在了仙衣身上。当时都以为是普通的弧旋镖,仙衣不想让裴染担心就没有作声,现在一检查,却认出是西门家独门的“青汞”,别名“残月蚀”,是由一种特殊的石粉炼成,中后会随着骨血融化,起初并不明显,时间一长可以让人思维迟钝,甚至于变成白痴,身体组织也会大片坏死,是一种极其狠的慢发毒药。倘若用平常的方法起出,毒素还是会留在体内,早年她在业师李夜氓的医书上看过,说是在西门家族,青汞也是禁忌的暗器,且造价昂贵,不会轻易使用。
西门十三拿钱做事,令人芥蒂的是这个买凶的人,竟然如此恨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价钱,让西门家动用了就算暗杀家族也引为禁忌的暗器?
一边思索,一边将镜子放回原处,忽瞥见镜中身后,从虚掩的窗户外伸进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