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昏,苍翠的岐山逐渐隐没在雾里。
宽阔的草场上,一匹枣红健壮的马慢悠悠地走着,两道身影交错,一个高大健壮,一个纤细柔美,在夕阳下倒映出缠绵的影子。
江映宁回头看了一眼邬正青,而后回头,笑着道:“我们走,让他自己回去吧。”
赵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看台上的人已经下来了,似乎在等她返程。
他默了一瞬,拉紧马缰,转道离开。
见着他们往城内的方向走,寄云与茗烟各上了一匹马,紧紧跟上。
回去的路上,她心情显然是极好的,哼着软哝的调子,漂亮的小脸微微仰着,肆意地感受微风拂面的柔情。
“赵椿……”她微微侧头。
男人低头:“夫人。”
“以前骑过马么?”道路颠簸,她抓了抓他的袖子,绝美的脸庞近在咫尺。“不算军营那次。”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
江映宁点了点头,脸上有着微微的笑意:“还不错……”
“就碰过两次,能骑成这样,已经可以了。”她微微仰着脸,落日余晖倾洒在身上,脖颈高傲地扬起,一身月白色绣着芙蓉花的长裙,让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出门玩耍归来的娇俏女郎。
他低头,目光久久不曾离开。
“夫人?”
“嗯?”
“您很漂亮……”他犹豫了许久,终于说了出来,挺拔的脊背更直了,好像有些僵。
这并不是他该说的话。
江映宁听到过许多赞美,但是这样的话,从一个身份低微的人口中说出来,总让人有种被冒犯的感觉。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时候,他们坐在一匹马上,离得这样近。
她抓起他手中的马缰,转头,用力地抵在他下颌上,“这不是你该说的,知道么?”
赵椿低头:“是。”
不过一瞬,粗糙的马鞭便移了开来,她也转过了头去。微凉的风吹过耳边,柔软被吹得飘了起来,没有人看见,前方正坐的女子,唇角勾起一抹微微的笑意。
江映宁出身高贵,自然也有契合她身份的高傲。
但是抛却这些富丽堂皇的陪衬,她也是一个正值娇龄的姑娘,一个美丽的女子,听到赞美,也是会高兴的。
回了府邸,茗烟先服侍她沐浴,待一身清爽后,她才问寄云邬正青有没有回来。
“先生去官署了,您要见他?”
简单用了些粥,江映宁放下羹匙,说道:“明日让他准备一下,我要见罗汗那。”
寄云应了,而后便去端了药来。她小心地把碗放到了桌上,又让人拿来蜜饯,本以为夫人要搁置一会儿,谁知等她拿了湿帕子来,那碗药便已经见了底。
不管是什么药,味道总是不那么好闻。
但是对江映宁来说,不过寻常罢了。她喝过许多的药,再苦的都有,可是从没一次像这样的干脆。
寄云喜得差点落泪。
“我给您擦手。”她几步走了上去,眼中难掩喜意。
江映宁看见她眼底的泪,内心突然被什么戳了一下,更加觉得酸涩。世上没有什么不会过去的,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她不堪的过去也应该被抛却。
夜色渐深,她回到内室,因着睡不着,便让寄云随意找了本书来看。
“您要看什么?”寄云提着烛灯去翻找书架。
“遂川往事吧。”她指了指书阁靠里的一处。
窗前明亮的烛火照应着她清冷的面庞,过了一会儿,她合起书页问寄云,偏厢是不是还未熄灯。
寄云往那边望了望,低声道:“他睡得晚,喜欢夜凉的时候去亭里练字,我两日前给他送过墨,他收起来了,只用狼毫沾了水写,就写在石桌上,不过几日,倒写出了几分样子。”
他二十多岁了,却在练权贵子弟幼时的基本功,她觉得可惜,又觉得也是可贵。
这个人难得的坦诚,他不会的东西,哪怕一个简单的字,他都会趁着歇息的空挡儿拿出来问。不管是寄云还是邬先生,他都不会怠慢,有礼的很,也不会觉得一个大男人向一个婢女请教有什么不对。
“您为什么要他?”隔了这么久,寄云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他的身形也不是那么的像侯爷,要说像,还不如沈公子,可是您却独独要了他?”
寄云俯身给她倒茶,那坐在窗边看书的女子抬起了头来,却不说话,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青花瓷瓶上。
“为什么要他啊……”她身体后仰,头轻轻地靠在了椅背上。
她没答,只轻轻闭着眼,寄云以为她要小憩,便悄声退了出去。
“帮我把他唤过来吧……”靠在窗边的人陡然出声。
寄云讶然:“现在?”
江映宁嗯了一声,而后拂了拂手,示意她出去。
内室再度安静下来,她闭着眼,安静地聆听窗外虫鸣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内室的门突然打开,脚步声响起,一道漆黑的影子倒映在了窗前。
她睁开眼,坐在圈椅上安静地望着他。
“过来……”她招了招手,那道高大的身影又近了一些,“给我念书吧。”
她把手上微微泛黄的古书递给了他。
男人显然刚刚洗过澡,身上还泛着湿润的雾气,但是都被那层布衣紧紧地包裹住了。
臂上凸起的筋肉紧紧绷着,看着却不让人讨厌,极为匀称。
江映宁看了一眼,觉得还是粗布的料子适合他,看着开合大气,有一种粗狂的味道,精致滑腻的料子到了他身上,反而小气了起来。
赵椿骤然进了这屋子,万分的不适应。
他不是第一次与她共处一室,却是第一次这时候到她内室里。这里处处都铺了柔软的毛毡,桌上有精致的花瓶,屋子的四个角落都插着鲜花,珠帘玉白,连茶盏都是精致的。
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接过书,他翻开了一页,沉声道:“我读得不好。”
“闲暇时的消遣而已,你只管念就是。”她闭上眼。
如此,他便不再犹豫,逐字逐句地念了起来。
他的声音是舒朗的,算不得粗狂,低低地念出声时,会带着一点初学者的笨拙,偶尔读错了字,江映宁会纠正他,但是大多时候,他都是念得仔细的,并不常读错。
“邬正青教你什么?”她抽过了他手里的书,淡淡地问道。
“先生教我字句,卷宗,还有文章……”他低头,却听见身前一声低笑。
只听她道:“往后每过两日,晚间日落的时候,来玉水阁的书房。”
“我教你。”
说完,她便直起了身,撑着头靠在桌案上,明媚的眼直直地看着他,“我说过,给你半年时间。”
“权势哪比得过兵权。”她笑着看他,“我送你去军营,能不能博出一番天地,就看你自己的了。”
“朱老将军是个实干的人,你跟着他,能学到东西。”她不光是把他送进去,还给他指了一条路,只是这条路能不能走得通,就不是她会出手干预的了。
烛光逐渐黯淡,可是她在那一刻,切实地看到他抬起了头,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有着不同与于常的光亮。
“出去吧。”她起身,“我要歇息了。”
层层帐幔落下,遮住了她纤细绰约的身影。
门吱呀一声,再度合上。窗外的虫鸣逐渐停歇,一会儿便没了声音。
回到偏厢,他没点烛灯,一个人坐在圈椅上,他伸出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昏暗里其实也看不清什么,只有几道粗糙的掌纹最为显眼。
权势比不过兵权……
这句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江映宁说出的话,从来都是兑现的。她把他送到了敖达身边,那是他第一次,在侯府以外的地方,以自己真正的面孔示人。
不大的营房里聚了好一些人,有的光着膀子勾肩搭背看着他,有的坐着喝水,他方才进来的时候,这里热闹极了,一群男人围在一处,说话也不拘束。反而在他进来之后,众人似是有默契一般地安静了下来。
而正坐的主位上,一双鹰隼般的眼上下打量着他。
沉默,寡言,体格不错,目光清明。
这是敖达对他的第一印象,不算差,却也注定不会好。
“既然是寄云姑娘送来的,就做好自己的本分。”说这句话的时候,敖达正缠着自己手臂上的布条,上次去军营被罗茂典阴了一道,伤筋动骨,虽能下地走动,右臂却抬不起来。
寄云的面子他不能不给,可是他最厌恶走关系的人,百无一用不说,还得好生伺候着。
营地里还有照顾他伤情的下属,一个将领带出来的兵,性情也都差不多,都不喜欢这样踩着关系走进来的人。敖达是个一根筋的男人,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甚至能从他眼睛里看到明晃晃的不屑。
“唉,你同寄云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竟能托得动她来。”带他出营房的男人问得语气并不算好,甚至还带着一丝十分容易察觉的恶意:“你是有什么能耐,让她这样帮你。”
不服气都是有的。
敖达虽然听邬正青调遣,却真真正正是江映宁的人,他身边也不是谁都能待的,他们千辛万苦才爬上来的,有人轻轻松松就到了。
引起众怒是必然。
赵椿不答。他根本就不是寄云送进来的。
这样的沉默看起来像是不屑,送他出来的男人顶了顶腮帮子,躁怒起来。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营房里又出来几个人,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面色不善。
他看了几人一眼,往后退。
“别走啊,让兄弟瞧瞧你的本事。”几人逼近,“混军营的,总不能手上没点功夫吧。”
“就是啊,既然能走进来,那也要有本事走出去。”
“来吧,比划两下。”
咔嚓一声,骨骼碎裂的声响惊得人头皮发麻。
就在那双手将要抚上他肩膀的时候,逼得最近的一个高个突然闷哼一声,抬头,恍然瞧见那看起来寡言少语的男人,正扣着两人的手腕,众人甚至没来得急看清他是什么时候动的手。
力气大得吓人。
“还要来吗?”赵椿只看着面前的人,这两人的手就跟团棉花似的被捏着,顺着发紫的手腕往上看,那两人脸都憋红了,痛苦大喊道:“松……松手。”
军营最不缺的就是人。
他掰折了两人的手,立马就有更多的人上来。双拳难敌,此刻,不过短短几息时间,周围便涌上来几十人,打着赤膊,围成一个圈,眼中皆都闪着亮光。
赵椿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营地旌旗飘扬,尘沙飞起,这一块小小的场地,开始剑拔弩张起来。
赵椿松开了那两人的手,他环顾四周,热血涌动。
敖达显然是不想让他过得太舒服,军营向来尊重强悍的人,他今日若是不拼上一番,怕是很难在此立足。
想明白后,他默了一下,扯下了上衣,说道:“怎么打,你们定。”
众人见状,只觉得此人轻狂,更是摆好了搏斗的架势,眼睛发亮。
“啊……”
赵椿站在原处,身后凉风突起,他猛地转身,将从后方抄上来的高个儿掀翻在地,电光火石之间,又一人冲了上来,用力抱住了他的腰,两人缠斗在一起,脚下沙尘飞扬,皆是酣畅。
那人力气颇大,宽大的手掌扣住肩膀,甚至能听见骨头嘎吱作响,但是显然,比起力气,赵椿更胜一筹。
众人见落了下风,因着一腔热血,也不顾什么以多欺少了,纷纷一拥而上,赤手空拳开始干了起来。
人太多,他纵然神力过人,也难以抵挡,败下阵来。
打了一架,谁都没有讨到好处。待敖达出来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便是自己英勇的下属脸上身上都挂了彩,鼻青脸肿,明明是打群架,却比打输了还丢人。
他觉得丢脸,转头去看赵椿,只见他站在一旁,正拿布巾子裹臂上的伤。
敖达看了看他身上的青紫,不能不承认,这人有股血性。
至少不像他先前以为的,是个软骨头。
外院前厅,寄云正端了今日的药过来,不经意地说起了这件事。
“……往日不曾细瞧,竟是个练武的好材料,敖大人手底下又残了两个,这下倒能凑成一桌子,一块儿喝茶了。”
江映宁漫不经心地听着,闻言,竟笑了声来,说道:“敖达给的下马威罢了……”
这一天并不算难熬,日落西山之际,他已经逛遍了这处营地,趁着午间吃饭的功夫,有人瞧他脸生,上来搭话,不过半个时辰,竟也弄清了岭关军卫的布置。
这处虽然是边境要地,却因为大魏两位王爷的内斗,早就搁置了起来,如今也只有三千散兵,饶是如此,还因为军营补给缺失,极为涣散。
四年前,朱老将军才是真正镇守此地的人,后来宣侯接管此处,这位将军便被架空了起来。
江映宁要他跟着这位将军……
晚间的时候,寄云笑着过来给敖达送药,又陪坐了一会儿,算是给因着白天的事给他赔了个罪。
“觉得如何?”回去的路上,寄云笑着问他。
赵椿低头,他默了一会儿,说道:“很好。”
他喜欢军营,那儿有一种让他热血沸腾的感觉。
回到府里,方至前厅,途经水榭,寄云引着他,却见他突然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她回头。
赵椿却看着前方,寄云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才知他为什么顿住了脚。
她笑笑,说道:“那是沈公子。”
落日余晖洒落,葱嵘幽深的长廊里,她坐在藤椅上,一片绣着点点山梅的裙角垂迤在地,身侧清俊文雅的少年正伏在她膝头,不知道说了什么,竟引得她笑了起来。
他站在长廊的另一侧,竟不敢再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