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蔻丹

江映宁从来不知道,原来有时候,睡着也是痛苦的。

她手里抱着迎枕,右手握着一样什么东西,赵椿打开门的时候,她正看着他,院子里豆大的雨珠敲击着瓦檐,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帮我涂蔻丹吧。”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院子里有凤仙花,可能已经被雨打折了,不过没关系,你去摘来,总能用的。”

她站在门外 ,光着脚,衣衫单薄,头发被雨打湿了,湿哒哒地粘在脸上,就像一朵开在雨中的芙蓉,娇弱清冷。

他吓了一跳,开门的那一刻便想到了无数种可能,可是预感最强烈的,还是她。

他闷声把她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到软榻上,然后转身翻开柜阁找了干净的巾子,蹲下身,帮她把脚擦干。

白嫩的脚在夜晚格外的惹人,他偏过头去,宽大的手掌把她的脚包住,细细擦拭起来。

江映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去帮我折凤仙花吧。”她就想染丹蔻,赌气般地踢开了他的手,然后缩进了柔软的毯子里。

他默了一瞬,放下巾子转身去了院中。

他的背影消失在暗处,江映宁看了他一眼,掀了毯子把自己整个盖住,可是不管怎么躲,脑海中那些不堪的回忆都如浪潮一般涌了过来。

她想起了她的妹妹,若宜站在幽暗的深宫,哭着问自己为什么护不住她。

那哭声时断时续,那痛苦的抽泣声快要把她逼疯了。

“吱呀……”

漆红木门再次打开,她再次听到了脚步声,是那种沉稳有力的声音。

他犹豫着走了进来,江映宁掀开毯子看他,却见他身上都湿了,薄薄的衣裳粘在一起,脸上,手臂上,大颗大颗的水珠往下滴,怀中捧着一簇鲜艳的花儿,他弓着腰小心地护着,没让这些娇贵的小东西淋了水。

“你不会拿伞么?”她皱着小脸。

眼前的人似乎有些无措,他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说道:“我不想让您等久。”

他是跑着去的,根本没想到拿伞。

她听完,表情凝滞了一下,踢开毯子下了榻,说道:“你过来吧。”

她坐到了窗边的圈椅上。

他怎么会染丹蔻呢?

赵椿看了看桌上鲜艳的凤仙,又看了看她带来的东西,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

江映宁推开了身侧的窗子,她看着院子里的雨,无情地摧折着那些花草,目光突然空了起来。

赵椿从软榻上找到了她带过来的那个小盒子,盒子圆圆的,上面画着精致的虫鱼,光滑又漂亮。

“夫人,我不懂……”他捧来了花,又把盒子打开,放到她身前的桌子上。

他局促地站着。

过去几十年,他哪会想到,有一日竟会有个姑娘,叫他涂丹蔻呢。

江映宁侧头看他,轻轻地道:“你先把花捣碎,然后放上明矾……”

她一点一点地说着,意外的耐心。

而这一刻,她的心情却大起大伏起来。从前在闺阁的时候,她喜欢缠着兄长涂丹蔻,江寒声也不会……

他按照她说的,一步一步做了起来。

凤仙花的美,大多是在它的颜色上。淡淡的嫣红,捣碎成花汁,缓慢而滑腻的倒入白玉瓷盏中。

她伸手,轻轻地沾了一点,而后缓缓地抹在了桌案上。

淡淡的红,混合着木头古朴的颜色,竟意外的好看。

“你把颜色弄到我衣服上了。”她低头,盯着自己衣袖上的点点红迹,说道:“你笨手笨脚的。”

比她哥哥差多了。

骤然出声,他惊的慌了一下,竟碰倒了桌上乘着凤仙花的瓷盏。大片红色的花汁流了出来,顺着桌案的缝隙流到了地上,划出一道鲜红的痕迹。

“我……对不起。”他匆忙把瓷盏扶了起来,“我再去摘,很快。”

他起身就要走,黝黑的脸上满是愧疚,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别去了。”江映宁叫住他,“我不想染了,回来吧。”

她抬头,露珠一般清透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他,脸上带着笑。

他被蛊惑了一般,脚步顿住,“好,我不去。

昏暗的烛光映照在他脸上,江映宁目光也暗了下来,她起身,走到了他身边,拉着他往床榻上去。

她牵着他的衣袖,每走一步,赵椿都觉得分外难熬。他根本不知道江映宁要做什么,而且是这样封闭又安静的环境,什么感觉都容易被放大。

“你告诉我,你想要权势?”她站在他身后,逼得他跌坐在了榻上,江映宁也顺势坐了下来,“你要权势做什么呢?”

这当然是个好东西,但是对江映宁吸引力并不大,她只是单纯地想要知道,他拿这东西来做什么?

享受权力的快感么?

赵椿低头,“夫人,没有人想居于人下的。”

“也不会有人,胆敢挑衅手上有刀的人。”他脊背微微后仰,不敢碰到她。其实,他没告诉她的是,只有手上有刀,才能护着想要护的人。

他想要护着她……

内室沉寂良久,她眨了眨眼,突然落下泪来。眼泪如串珠般无声地往下落,她指尖微微颤动,浑身颤抖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浪费了很多时间,不该自怨自艾,不该沉溺于从前,不该这样对待自己的破败的身体。

赵椿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他吓了一跳,立刻从榻上下来,“我……我说错了什么。”

江映宁擦干了脸上的泪,淡淡地道:“没什么,想起了些事情。”

她起身要走,想了想,又转头,告诉他:“你不用去京城了,哪有人长得一摸一样呢,再真的皮具都会被人识破的。”

“我给你半年,这半年你能做成什么样,都靠你自己。”她抬手,看了看自己染红的指尖,又道:“过些日子,我会办个宴,你只要出席,让所有人看见就好了。”

不过是场鸿门宴而已。

罗茂典不能留了,她要趁早除了他,把岭关把控在自己手里。

她很快便离开,走得时候,他觉得她好像不太一样了。眉宇间的阴郁之气散去了许多,眼中重新有了神采,有了一点从前的影子。

半年……

第二天,大约卯时初的时候,清淡的晨光撒了进来,茗烟进到里间,摸了摸她的头,立时松了口气,转而对下人道:“夫人已经退烧了,你让厨房煮些粥,什么都不要放,清淡些。”

侍女应声离去。

过了一会儿,江映宁模模糊糊地睁开了眼,起身坐了一会儿后,才想起昨晚的事,她对着茗烟道:“一会儿,你唤邬正青来,还有,把寄云也叫过来,我有事让她去做。”

宽大的拔步床上,她又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茗烟出去后又回来扶她起身梳妆,“夫人,厨房热了些粥,您不若喝些。”

柔软的发顺过木梳的齿,江映宁看着镜中略显憔悴的脸,说道:“让人端过来吧。”

茗烟诧异地点了点头,脸上突然有了喜意,连声让人去端来。正巧寄云过来,看见侍女往这边端饭食,也是高兴了起来,笑着道:“邬先生还在官署,一会儿就来。”

她穿着一身淡绿色长裙,雨后的院子也是绿绿的,苍翠的,江映宁今日心情莫名地很好。

“去柜子里,帮我把那件翡翠烟罗交领的纱裙找出来。”她突然喜欢上了碧色,看着亮眼,舒服。

寄云挑眉,高兴地去给她找,她一边翻着柜子一边道:“您衣衫都挑了,不若也挑挑首饰,今天天气好,整好出城转转,心情也好。”

寄云跟茗烟是她真正的心腹,说话也自在些,没那么多拘束。

江映宁难得看到这两人这么忙活,熟不知,两个侍女同样难得见她高兴,恨不得什么都依着她。

自江氏没落,夫人脸上就再没了笑容,她们看着怎能不暗自伤心。

用完早食后,邬正青还没来,倒是来了位不速之客。寄云匆匆回了正房,低声道:“罗将军来了,带了一大堆亲卫,看着像是出了什么事,您要不要避一避,奴婢去请邬先生,让他来出面。”

彼时,江映宁正在喝药。

一碗黑乎乎的汤汁,苦的吓人,不过是喝了一口,便让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而后那碗药便一直端在手里,都快放凉了,也没见她再喝一口。

“避什么?”抿了抿唇,想把口中的苦味压下去,“要躲也是他躲我,今日上赶着过来,我还没找他的事。你去告诉他,我跟侯爷夙夜未眠,如今正歇着呢。他要闯,就让他闯吧,只要他承担得起后果。”

闻言,寄云咳嗽了一声,尴尬地道:“那……不若奴婢先去偏厢一趟,至少,得做得真一些。”

江映宁看了她一眼,寄云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再问,连忙下去禀报。

不过,按着她对夫人的了解,她还是去了一趟偏厢。寄云到的时候,赵椿正在窗前练字,只听见几声轻巧的脚步声,才发现是她。

“寄云姑娘……”他起身,衣装齐整,身形挺拔。

寄云暗自赞叹,突然觉得他站在夫人身侧,也没那么不和谐。

“夫人有些事,你先过去吧。”她简单地说了几句,又匆匆去官署请邬正青,只留赵椿一人一头雾水。

显然,江映宁还是低估了罗茂典的胆量。他当真敢私闯侯府,而且还带了不少的亲卫,把府门围了个严实,惹得寄云当场就要抽鞭子,只是到底忍住了。

“夫人不敢见我老罗,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嗯?”他下了马,气势汹汹地往里走,“不就是病了,我见不着侯爷,还不能见夫人了么?”

他来得匆忙,便是听了些旁人的闲言碎语,起了疑心。

近来,底下人心浮动,因着宣侯已经大半年没露过面了,主事的变成了他妻子,邬正青一跃成为第一副手,怎么看都有猫腻。

罗茂典被撺掇着来一探究竟,本想着若是江映宁让他进去,那他便乖乖地离开,可若真是推三阻四地不让他见宣侯,那说不定还真是有鬼。

都说侯爷病重,说不定也是那女人拿了鸡毛当令箭,管起了女人不该管的事。

“将军,奴婢说了,您不能进去,侯爷于夫人正歇息呢。”侍女仆从纷纷拦着,却被他甩了出去,力气大得吓人。

“去,你们是什么东西,别拦我。”他走得很快,几乎是硬闯了进去,带来的亲卫也都流氓似的到处蹿,他也没工夫管,只想看到这诺大的侯府,内里究竟是怎么样的。

穿过绿茵长廊,他凑眼一瞧,却见那水间亭中,两道身影紧挨着一块儿,女子发钗纷繁,着青碧色裙衫,容色娇美,委身坐于男子身上,伏身喂果。

男子高大清俊,着宽大长袍,正抱着身前的柔弱貌美的女子。

罗茂典揉了揉眼睛,又认真看了两眼,终是吓了一跳,胆怯起来。

那亭中的,不正是侯爷与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啊,关于更新,因为我经常大半夜写文,阴间作息,所以更新也比较阴间,非常抱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