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僵持下来。
女子柔弱娇美,一个人孤零零地来找他要银子,怎么看都是一副好欺负的样子。
他上下扫着那道纤细的身影,心里不住地赞叹。宣侯那样的身子,也不知道床上能不能满足她。
江映宁本身是极为敏感的,她察觉到那道目光,冷冷地勾了勾唇角,说道:“听闻将军老小都送去了京城,不知道是否常常挂念。如今算算日子,马上就要端阳,不若我命人走一趟,把他们接过来,你们也好相聚。”
姓罗的二流子出身,自从飞黄腾达,便再也忍不得旁人提及他的过去。他人在岭关,妻儿父母却都送去了京城,身边仅有几个美妾相伴。
闻言,男人心里突突了一下。
他在乎儿子,自然心有顾忌。
江映宁拿到了那笔银子,姓罗的却面色郁郁。他把她送出了营帐,心里仍有不甘,悄悄地冲守在帐前的何六使了个眼色。
“夫人好走,老罗就不送了。”他假模假样地抱了个拳,看着一切都正常。
江映宁不瞧他,径直上了轿撵。
只是不过一会儿,不远处一道马栏内骤然骚动了起来,几道嘶鸣震响天际。
“唉,马跑了,快让开快让开。”
就在一帐开外,十几匹高大肥壮的马儿发了疯似的往主帐冲,人群四散,躲闪的士兵不敢去上前阻拦,也一窝蜂地到处跑,有得没跑过,被踏了的也有。
江映宁身边的人都被冲散开来,随行的护卫纷纷守候在前,手持刀剑,护着她往另一边去。
何六鼠眼眯了眯,轻嗤了一声,掏出怀里的尖刀,对准身旁的马儿重重地扎了下去。
马儿吃痛,立时乱窜了起来,撒开蹄子就跑,直直地冲着那抹亮色而去。
因为这是与骚乱完全相反的方向,众人未有一丝准备,肥壮的棕马就已经迫近在前。
江映宁冷眼瞧着,侧头看了一眼罗茂典。
此人不长脑子。
她若是在这里出了事,姓罗的也别想活着走出岭关了。
场面混乱至极,尤其是后方出现的那匹马,简直就是有目的一般地冲了过来,罗茂典这时才回过神来,心里都快把何六骂成了筛子,连忙换人拦马。
他只是想给这妇人一个教训,可没胆子把她弄死。
就在他捏了把冷汗的时候,那匹马后突然冲出来一个人,身形矫健,借着冲击的力道拖住了垂在马脖子上的缰绳,可是这位显然不懂骑术,攥住绳子后生生地被拖行了一段,后背整个悬在了地上,看得令人心惊。
“夫人。”寄云到底没抽出软鞭,她看着场上的人,又看向另一个方向,低低地道了一声:“是……侯爷,邬先生也在。”
江映宁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目光未曾离开马上那道身影。
赵椿是不懂骑马的,战马精贵,他如果还在城墙上挑挑扛扛,估计这辈子都没机会碰到这样的东西。
方才看见这马的蹄子高高扬起,就要冲那纤细的身影飞奔过去,他惊得心都要跳出来了,甚至没来得及细思,身体就先做了反应,只想着要死死拉住。
他不懂骑马,仗着一身蛮力,生生地把这匹健壮的马儿拉偏了开来。
后背在地上擦出一片血迹。
江映宁目光始终停留在场上,随着棕马飞奔的轨迹,她看到那奴隶绷紧的脸庞。
不可否认的是,他很聪明。
将将握上缰绳,不过适应了几息时间,他便已经学会了随着马儿的动作调整力道,缓缓伏低身体,然后趁机一跃,攀上了马背。
马儿情绪激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周遭的一切事物仿佛闪电一般疯狂变换着。
马缰虽然抓在手里,可是他完全没有方向感,高度的眩晕迅速袭来,再加上疾驰的速度,他差点被甩飞了出去。
罗茂典定睛一看,又是捏了把汗。
这……这位不是在养病么。
他看见了她。
江映宁拢着身上的披风,风吹过女子耳边的鬓发,她远远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他。
赵椿一下子便镇定下来,在颠簸中,他想起从前骑着马从城门飞驰而过的青年男女,回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夹紧马腹,身体贴近马背减少冲击,然后控住棕马的头部,用力回拉缰绳。他没什么技巧,却有力量,一双大手能捏碎榔头似的石块,更不要说一匹马。
疾驰如风的感觉消失了,肥壮的马扬起前蹄,奋力一甩,他闷哼一声,落了下来,最先感受到的,是后背烙疤撕裂的痛感。
场上喧嚣逐渐散去,四散的马都被一一制服,送回了马厩。
赵椿揉了揉肩膀,自己站了起来,就在他抬头的时候,一个膀大腰圆的身影慌忙跑了过来。罗茂典太胖,又因为跑得太急,差点儿路上翻个跟头。
“侯……侯爷。”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人,“您……您”
“您病好了?”
“怎……怎么没点儿消息呢,哪劳您往我这犄角旮旯的地方跑一趟呢。”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人,只觉得这位不一样了。脸还是那张脸,气色却是不一样的气色,他站在跟前,给罗茂典的压迫感一点没少。
从前让他担惊受怕的,是上位者阴郁的冷,仿佛只要他一个不高兴,就能把自个儿脑袋摘下来当球踢,他的日子过得是有今天没明天的。
如今不一样,罗茂典畏惧的,是这人可怖的力量感。
毕竟徒手捏碎脑袋,也挺恐怖的。
赵椿回头,目光投注在另一个方向。毡房前,邬正青背着手往这边看,显然是全程围观了这场闹剧。
“郎君……”
清冷若山间水的声音传至耳边,赵椿心念一动,虽未曾反应过来这是在唤他,目光却是先一步落到了她的身上。
“夫人受惊了,先送夫人回府吧。”他看了眼寄云,淡定如常地吩咐道。
他出身底层,能忍,也沉得住气。只是今日却不知怎的,过于冲动。
尤其是看见那匹马冲向她的时候。
罗茂典哪敢不应,他殷切地“哎”了一声,然后冲守卫招了招手,“快支些人马,好好送夫人回城。”
江映宁侧头,面上无别的表情,“不用了罗将军,哪敢劳烦您,我跟侯爷一道回便是。”
说完,她视线无意般地停驻在邬正青身上,抹了抹手上的血,也道:“既然如此,便先行回府。”
罗茂典时时刻刻都注意着主子的表情,见他也要离开,心里先是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邬正青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
“爷,您……”
罗茂典愣愣地看着一行人离开,身侧只余邬正青,这位被人尊称先生的人物,此刻正盯着那匹马的后肢看,他伸出手,随意地抹了一把,瞬间带出一丝血迹。
他脸上带着一丝笑,慢悠悠地走了两步,把沾满血是右手放到罗茂典眼皮子底下,说道:“罗将军营中的马想来是过得艰难,随手一摸就是血口子,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伤的。”
这么新鲜的口子,简直就是把他的脸面放在地上踩。罗茂典眼皮子一抽,剜了何六一眼,说道:“是底下人做事不精心,我这就管教。”
“来人呐,把扫洒马厩的人都拖出去,各赏二十军棍。”
说完,他又冲邬正青笑了笑,只想先把眼下糊弄过去。
而另一头,江映宁已经坐上了回城的马车。
车夫是个好把式,再颠簸的路都能平稳地走,江映宁闭着眼靠在车壁上,马车内安静得不像话。
赵椿坐在另一侧,他身上沾了尘土和血迹,所以只小心地占了一个角落,不想弄脏她干净的地方。
“他带你来军营,做什么?”江映宁侧头靠在车窗边,声音很低。
她好像总是没什么力气。
赵椿低眸:“先生说,与其遮掩,不如早日出现在众人视野,我也能早些适应。”
邬正青考虑的不无道理,半年了,宣侯没有露过一次面,再拖下去,等下面人生出了异心,可就更难处置了。
江映宁“嗯”了一声,她睁开眼,环顾了一周,才发现他坐在马车的角落里。
他那么高大的个头,手脚都撑不开,脊背需得稍稍弯下来一些,才能好好坐下。不仅如此,这人还小心地把自己脏乱的衣角提起来,那张皮具下的脸估计已经绷直了,坐得十分拘束。
他没坐过马车。
甚至于许多东西,许多事物,他在此之前都未曾见到过。看得出来,赵椿在努力适应眼前的生活。
“去军营看到了什么?”她问
赵椿察觉到身前有一道视线,她在凝视着自己。原本能清楚回答出来的问题,此刻却难得卡顿,他双手平放在膝前,手心握出了汗,“我看到了……赌/博,狎妓,怠堕。”
“还有么?”
“嗯。”
他低头,甚至觉得还有更多。
这与他想得一点都不一样。
明明应该情绪高昂,提起长枪冲锋陷阵的将士,却个个懒散轻慢,以长官为首,纷纷在营地里坐庄豪赌。
这些都是邬正青特意带他去看的。
听完,江映宁笑了笑,拉开车帘,一束温暖的阳光照了进来,刚好落在角落,洒在了赵椿的身上。
他垂着眸,正条理清晰地擦着手背的划痕,江映宁看着他,突然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意思。
这样的人出身底层,他相比旁人而言,更
能体会到疾苦,就像原野里的草一样,有一点点光就能长起来,蔓延整个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