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座密室,只是瓷瓶转动的确是另一个方向。随着轰隆一声响,眼前骤然出现一道高高的石阶,直直地通往密道深处。
江映宁走了进去,茗烟侯在密道外。
长长的石道看着吓人,这里潮湿阴暗,没有一丝人气,周围狭窄逼仄,仅够两人并行。
齐容刚来岭关,便让人置下了这处宅子。外面排布得甚为光鲜,山水亭台,画楼青桥,内里当然也藏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黑洞洞的密道通往的,是一座水牢。
高如眉就在里面。
江映宁轻飘飘的脚步在这座牢房里,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走下最后一道石阶,放眼望去,面前是一排排笼子一样的牢房。水牢靠右的拐角处,木质的墙栏边倚着一角嫣红的衣裙。
那抹嫣红拖在了地上,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泥,还有一角沾了水,没干透。
江映宁走近,目光顺着裙角往上,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细眉水目,身姿妖娆,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她坐在地上,眼睛紧紧地闭着,似是听到了一些响动,慢慢睁开了眼,瞳孔顿缩。
“夫人……”
她先是讷讷地喊了一声,漆黑的眼珠转了转,而后不可置信似的攀住了栏杆,惊惧地看着江映宁,喊道:“侯爷不是侯爷,他不是侯爷,夫人……你怎么敢……。”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宣侯的姑母梁夫人送的,齐容得了她很是高兴了一阵。
“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她摇头,双手捂着唇,眼眸中都是泪。
她脸上霎时落满了泪,哭着哭着,突然又笑了 ,陡然安静下来,跌坐在地上。
江映宁隔着栏杆看她,她蹲下身,伸出苍白的指尖,轻轻地勾住女人的下巴。
“是……他死了。”江映宁的声音很低很低,却不是刻意压制的那种,而是因为没有力气才发出的那种微弱的气音。
江映宁离她很近,眼眸中的淡漠就像刀尖的寒光,让高如眉瞬间僵住。
“那……我看见的侯爷,到底是谁?”高如眉眼中的泪突然干了,她猛地抓住江映宁的手,却惊的立马松了开来。
她的手,冰凉得没有温度。便如寻常久病的人一般,指尖的温度冰得吓人。
高氏嘴唇轻颤,重新去握她,“你……你”
江映宁眼眸低垂,只道:“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谁。他还是活着的好,不是么?”
她口中的活着,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高如眉知道,那个“活着”的宣侯,只怕是披着皮的另一个人罢了。
“梁夫人……早晚会发现的,你瞒不了多久。”高氏握紧了她的手,头不停地摇着,“若是被发现了,你就活不成了……”
江映宁眼眸微低,她看着高氏,只觉得她握着自己的手,慢慢变紧。
“我活不活得成,又有什么关系呢。”江映宁掰开她的手,起身背过去,“就算被发现了,不过就是死而已。”
“你可以不用这么做的,侯府照常报丧,他死了,你也能去过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风险。不值得……他不值得你这样。”高如眉定定地看着她。
江映宁听完她的话,笑话似的勾了勾唇角,问道:“你以为齐容活着,梁氏就会放过我么?”
“高如眉,你是她的人,你最了解梁氏的性子了。她会放过我吗,你自己信吗?”
江氏当年何等荣耀,江映宁刚嫁进来,她尚且敢仗着长辈的身份插手侯府的事,何况现在这样的境况。
高如眉突然反应过来,她坐起身子,看了看自己擦满污泥的手,又抱紧了双膝,说道:“你走吧,我不会说出去的,你要怎么处置我都可以。”
她眼眶猩红:“你不要被人发现了,发现了你就活不成了。保护好自己。”
“那个烂人,死有余辜。”
她开始自言自语,对着虚空说话。
江映宁回头,她开始看不懂这个女人了。
高如眉仰着头,好像猜出了她在想什么,空洞的目光突然重新凝聚了起来,说道:“我从来没有跟梁夫人说过实话,你本就不应该嫁到这里来,齐容不值得,如果你哥哥还在,他也不会容他这么对待你。”
江映宁出身显贵,他父亲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高中之后边一路高升,做到了大魏文臣的最高位置。她还有位兄长,文采不输父辈,身如青松,隽秀挺拔,那是江氏此辈最出彩的人物。
除了年幼丧母,她几乎拥有了一切,江映宁十六岁之前的人生,完满得无可挑剔。
她什么都有,却在短短的四年间,都失去了。
“我也同情你……”高如眉低低地道。
江映宁冷冷地道:“同情?”
“对,同情。”她喃喃自语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你干干净净的,本可以不染尘埃地过一辈子。”
“我这辈子本就是一个无足挂齿之人,若你不放心,可以给我一根白绫,我会找个阴暗的地方去死,不会脏了你的手。”
“我不喜欢这里,生来受人欺凌,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喜不喜欢。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好人……”高氏目光空洞洞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倾诉,说完后,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脸朝着水牢墙角的那盏烛火,说道:“不,我见过一个,他很好。”
“江映宁,我羡慕你,羡慕极了。”她突然笑起来,眼中含泪,娇美的容颜一下子好像有了光彩,她转过头,“夫人,你有个位好兄长……”
江映宁冷冷地看着她。
“可是他死了……”高氏笑着笑着,再次哭了起来,她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江映宁立在一侧,从她的言乱语中拼凑出了一些东西,可这些都是关于她兄长的。
高如眉自进了宣侯府,便一直安守本分,从来没有越过界,甚至在齐容囚禁她的时候,也暗暗帮过她。
她哥哥啊……
石室是密闭的,根本没有风,可是江映宁还是感觉到背后一丝凉意。她身体颤抖,指尖用力掐着掌心,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她又想起了她哥哥,想起了她妹妹,她的父亲……
转动瓷瓶,她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水牢,穿过两道轻巧的石门,胸口被压迫得喘不过来气。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熬过那两年的,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活得像鬼一样,如果不是为了查清这桩桩件件,她或许早就成了万千孤魂中的一个,自在地游荡于世间。
她眼眶蓄满了泪,越走越快,终于,踏过两道石阶,她到了水牢外的另一间密室。
密室布置得很简单,一张长桌,铺了干净的桌布,上面供奉着四座牌位。香炉中的烛火还在烧着,燃气袅袅的烟,丝丝缕缕往上飘。
“啊……”脑海中的记忆潮水一般地用过,江映宁头痛欲裂,哭泣着叫出声来。
她不在乎高如眉,所以能在她面前保持冷静,可是在这间供奉着至亲牌位的密室,她却再也忍不住了。供奉着烛火的墙角,身姿柔弱的女子蹲在地上,用力地拍打自己的头,昏黄的烛光映照在她美到令人心惊的面庞上,却不能拂去她身上的低郁之气。
哭泣能发泄情绪,她却始终感到压抑,不管怎么样,纵使用力地捶打着胸口,她都感觉不到一点发泄过后的快感。
朦胧间,一个巨大的影子笼罩在头顶,密室本就没有光,此处昏暗,江映宁缓缓抬头,却见到了一张令她厌恶到了想吐的脸。
她的丈夫……
男人半蹲在地上,神色拘谨,薄薄的唇紧紧抿着,右手还保持着半伸的姿势,嘴唇微张,似乎想要询问什么。
“你来做什么,你回来做什么……”她双手无力,只能虚虚地握紧,发狠地捶打他。
这已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可是这点力量却犹如小猫挠在身上一般,对他造不成任何伤害。“夫……夫人”他不敢扶她,只能任由她施为。
赵椿依然不熟悉这个称呼。
四年前他遇见她的时候,这个女子犹然还是少女的样子,青春明媚,比春天的花还要绚烂,他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这些密道都是相通的,他被关在里面,有的密室能进去,有的却需要找到关口才能打开。邬正青把他关在另一间石室里,他走岔了,摸索着找到这里来,不想听见了一些声音。
女子哭泣的声音。
身上拍打的力气逐渐弱了下去,无措间,他眼前一暗,脖颈处骤然传来一丝痛感。
牙齿碾过皮肉,脖颈开始发红,发紫,流出鲜红的血。剧烈的痛感本该让他清醒,只是此刻,女子诱人的清香莽撞地扑入鼻尖,他用力晃了晃头,脑中混沌一片,一时不知是应该拉开她,还是任她作为。
江映宁尝到了血的味道。
淡淡的腥味让她慢慢清醒过来。
她松口,缓缓抬头,才明白过来这不是那个人。
齐容死了……
江映宁低低地冷笑了一声,她直起身,半伸着手,描摹他的脸,对他说道:“这张皮具,你戴着合适……”
她早已收了眼泪,白皙若芙蓉的一张脸清冷至极,寡淡的唇瓣上沾了一丝血迹,鲜红若玫瑰的颜色让她有一种破碎般的美感。
一条纯白的帕子落在她的衣袖旁,赵椿捡了起来,半是犹豫地伸手,江映宁目光怔怔地,没有躲,像是在透过他看某个人。
柔软的丝料抹过唇角,她回过神来,眼中含着一丝兴味,她问道:“擦什么,不过是血的味道……”
两年前,主院上下,谁不知道,宣侯最喜欢鞭子,最喜欢见血。
他还喜欢在床上用。
赵椿轻轻地给她擦了,然后把帕子整齐叠好,放到了桌上。他低头,沉声道:“血的味道不好闻。况且……”
江映宁:“况且什么?”
赵椿低头:“况且,我的血脏……”
说完,他跪在地上,把头低得更低了。他说得都是实话,但这是他第一次对人承认自己的卑贱。
“脏……”
江映宁看着他,把这个字含在嘴里念了一遍又一遍,突然笑了出来,唇角微微勾起。
人为什么会脏呢,因为血液吗,还是因为身份,抑或是身体……
如果这样算的话,那她也是脏的。
作者有话要说:emmmm写出来总感觉不对,可是又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哪里不对。(摆手叹气.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