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纶与陆明远不一样,他不简简单单只是个文臣,或许称他为政客才更合适些。
晋王的老师,先皇信重的老臣。
也不过而立之年
一身苍青色长袍,倒是让他多了几分孤直的味道。江映宁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夫人来此,是来做什么的呢?”他给她倒了杯茶。“宣候近来可好?”
他说话和缓,完全没有轻怠她的意思,反而更像是在招待交好的客人。
江映宁坐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书房内的冰鉴离她不算近,却依然让她冷。
“既然已经见到了先生,映宁就直言了,我来此,是想与大人做一场交易。”
张敬纶眉梢微挑。
她抿了抿冰凉的唇,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大人只要告诉我我想要的东西,晋王从大宛采买的良马,便可以养在岭关。”
岭关是大魏通向西域各国的重要关口,晋王若是想越过这个地方把马引进来,属实要废些功夫。
大魏的政权如今已经落到了两位王爷手里,梁王与晋王势均力敌,谁都想做这天下之主,可位子只有一个,在没有万全的把握之下,谁都不会轻易动手。
所以就有了如今的圣上。先皇唯一的嫡子,却做了双方博弈之下的傀儡。
张敬纶手里转动着紫檀珠串,书房内又陷入了一阵安静。
引马入魏,而且要躲过冀王的耳目,绝非易事,能从岭关走自然是好的。只是,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她愿不愿意,能不能给这个便利,而是这个本该居与内宅的女子,是如何知道这样一件尚在筹划之中的事。
而且,宣侯齐荣,是冀王亲信……
“夫人的条件是什么?”他顿住手中的动作,目光转向窗外。要下雨了。
江映宁舟车劳顿,赶来凛州,身体早就撑不住,单薄的肩膀微微向后靠:“我只想从大人这里知道两件事。”
“第一,顺德二年的舞弊案,到底是不是有所针对?”
“第二,我爹爹只是一介文臣,他不会随意决断战场上的事,更不会延误军机,但是为什么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我父亲?”
她每句话都说得极为艰难,呼吸时轻时重,脸色愈发白,身体显然已经撑到了极点。
江氏四个年轻人,同一时间,都折在了那场舞弊案中。同年,她的父亲作为监军,又失踪在了大魏与北梁的战场上,先皇虽未定罪,外界却众说纷纭,指责她父亲延误军机,通敌叛国。
顺德二年……
张敬纶指尖轻轻地敲击着书案,目光转向桌案对面的女子。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待江映宁离开凛州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在回岭关的路上,她发怔般地看着窗外,脑海里不断回想着自己过去的所经历过的日子。
从闺中少女到宣侯夫人,从高门贵女到家破人亡,不过短短四年而已。自江氏倾颓,齐容便囚禁了她,在那两年,她一直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有时候,她甚至在想自己为什么没在那两年病死……
细细的小雨顺着窗口落了进来,她的头轻轻靠在窗壁,任由雨丝打在她身上,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只有痛苦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
马车还未回府,她便已经发起了烧。
仲夏的雨难得,消散了不少庭院中的暑气。
等邬正青理完手里积压的账目后,才想起来今日从城门口带回的奴隶,还关在玉水阁的密室里。
转动多宝阁的玉瓶,檀木书架应声推开,又用同样的方式过了两道石门,才到达最里间幽暗的密室。
男人四肢被绑着坐在木椅上,四四方方的一个小天地,每个角落都燃着蜡烛。不远处有两座滴漏,水珠一滴一滴往下落,掉在纯白的瓷缸里。
眼上的布被松开,昏暗的光线并不刺目,赵椿睁开眼,看见的是邬正青那张放大的脸。
这一切都太突然,他抬头,只见头顶上方是黑漆漆的石壁,身前是午间站在那位夫人身边的男子。
邬正青黑着脸打量他。
长得跟沈詹不是一挂的。小沈是浊世佳公子,翩翩少年郎,而眼前的男人……
太糙。
邬正青在打量他,赵椿同样也在暗自估量着眼前的处境。同时,他还是没能从白日里那场梦一般遇见中缓过来。
他们不是初见。
四年前在岭关,她救了他一命。
赵椿心底最暗处,藏着一个活泼美丽的小仙子。为奴为马的没一日,夜里最深时刻,他都在脑海里反复勾勒她的面容。甚至卑劣地想着她。
只是今日再见,小仙子已经成了夫人,乌发高高挽起,美丽高贵,只是眼中好像缺了很多东西。而他依然为奴。
邬正青看着他,冷眼咳嗽了两声,只说了两件事。
“第一,既然来了这里,你就不是城楼上扛砖扛木头的骡子了,好好听上面的话,以后自然有一番前程。”
“第二……”邬正青顿了顿,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番,漂亮的眉头皱的老高:“先去把自个儿洗干净了。”
说完,他甩甩袖子走了,不一会儿,石门外进来一个女子,一身青绿的衣裙,看着干练清爽。
他猛的站起身,却因为被绑了几个时辰,手脚酸麻,跌坐在了椅子上。
女子扶他起身,说道:“郎君不必慌张,奴婢名唤寄云,随我来就好了。”
郎君……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
寄云笑着把他带到密室外,而后进了一间满是水汽的屋子,左转正对着的便是一扇精美的粉荷玉屏,一侧的桌上摆满了托盘,上面分别的纯白的里衣,亵裤,还有一套玄色云锦长衫。
她抬头看了看此人,身高体壮,肩膀宽阔,而后又转头看了看那套衣裳,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这是按照宣侯的尺寸做的衣裳,他的身材壮实,会不会穿着不大合身?
寄云一边引他往里走,一边与他说待会儿要做的事:“这是送过来的衣裳,你先洗浴,差不多黄昏时刻,夫人就回来了。”
“到时候夫人会见你,你不要说错话,也不要抬头,不能随处打量。”
她看着眼前的男子,他很难得的没有问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寄云暗自点头,又道:“府内不可乱走,你现在只能待在玉水阁,往后会如何也说不准,只能先在这里提醒你一句,主院是夫人的忌讳,不可以提,也不可以进去。”
赵椿点点头,后面的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中尽是轰鸣之声,只记着一句话。
她要见他。
交代完之后,寄云走出去,带上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眉头微皱。
此人奴隶出身,如何能与夫人共处一室,共用饭食。即便他低眉敛目,也掩不去那股悍硕之气,这样的人时时跟在江映宁身边,用不好就是个隐患。
寄云走后,这个屋子就只剩下他了。
赵椿一边解着身上的衣服,一边打量着屋内的一切。
干净的浴桶,布巾,精致的玉屏,蒸腾的水汽,这些东西就像做梦一样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跟范玉不一样。
他生来就是奴隶,卑贱之名刻进了他的血肉里。
温热的水漫过头顶,意识模糊间,他又想起了四年前那个小姑娘,灵动娇俏,单纯善良。他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儿。
可是今天,她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被绑来此处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一切的挣扎恐惧都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赵椿甚至庆幸,他今日刚好在城楼上,她刚好出城……
想到这,他突然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
手掌和脚掌都是粗糙的,骨节处有厚厚的茧,皮肤开裂。后背和身上还有稀稀拉拉的鞭痕,有的是不久前留下的,皮肉都翻开了,泛着鲜红的血色,有的已经很久了,结痂后脱落,只剩下一道道淡淡的痕迹。
很丑。
他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力气大得惊人,身上里里外外都搓了好几遍,只是想着,至少不要让她觉得自己脏。
奴隶都是肮脏不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