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知了无休止地叫唤着。
马车停靠在了茶亭隐蔽的一边,邬正青坐在简陋的木桌上,用力灌了两口茶水。
他不同意。
一个奴隶……
说句不好听的,他看不上这样的人。在大魏,奴隶就是主人的财产,与耕牛马匹无异,只能做苦力,用他们看家护院都是看得起了,江映宁是这两年病坏脑子了么。
回到马车,只见那女人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他撩袍子坐下,开始劝:“小沈年轻经不住事,我可以再给你找。可是你这……这……”
他开始语无伦次,差点气晕。
这也太随便了些。
沈詹他天南海北地找了一个多月,还花费那么多时间教他,才堪堪能应付一下场面。这女人倒好,在出城的档口给他找个人出来,邬正青觉得他们俩这条船迟早要翻。
江映宁闭着眼,似乎在听,却又好像一点都没听见。
邬正青愤愤,拂袖下了马车。
热浪一阵一阵地涌过来,沙尘满天飞,茗烟侍立在马车旁,看着邬正青骂骂咧咧地走了。她靠近车窗,听见两声低低的咳嗽,连忙将车窗的纱帘放了下来,胆颤心惊地听着里头的动静。
待咳声听了,她才放下心来。
仲夏的知了不停嘶鸣,城楼四周都是尘土,也没有可以荫蔽的地方,兵头嫌太晒,吆喝了两声便躲到了城楼脚下喝茶去了。
热风刮过,一点凉意都带不来,反而阵阵燥热。赵椿挑完一担石块后,侧头看了看自己搭在肩头的衣裳,粗布麻衣已经湿透,黏在背上,咸腻的汗水沾得伤口隐隐作痛。
他吐了口气,扯下肩上的短褂随意擦了擦,不经意间,城下一架深蓝系着精致玉穗的马车吸引了他的注意。
神采奕奕的骏马,端庄貌美的侍女,佩刀的护卫,即便行装精简,也还是能窥见其主人的身份地位。
能把他们肆意踩在脚下的权贵
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而后反手一摸,从褂子内里中勾出了什么。
不远处哼哧干活的范玉停了下来,环顾四周,见赵椿果然坐在城壁的阴影下,手里攥着一根细细的红绳。
柔软滑腻的细线,比女子的发丝还细,勾成了编花的形状,精致小巧,看着像是姑娘家的小玩意儿。
看得出来他很宝贝那东西,上面儿系着的玉石抛给了刘三儿,却独独留下了这根已经逐渐褪色的细绳。
“哥,这是哪位姐姐给的?”他猜测,同时也问了出来。
魏律规定,奴隶只能与奴隶结合。他大哥年轻,身强体壮,也不乏女奴喜欢。
见他过来,赵椿目光微变,收起了手里的东西,说道:“没有,别瞎想。”
粗糙的掌心里是柔软的发绳,他反驳了范玉的话,脑海里却浮现起一轮熠熠生辉的月。温柔明净的光曾短暂地拂过他的伤口。
明月在云端,他这样身份的人,就连想一想都怕亵渎了她。
不过一会儿,兵头歇够了,又上了城楼驱赶,他最后往城下看了一眼,那架马车依然停在原处。
两道身影不知不觉靠近,两臂立刻被按住,沙哑的声音传到耳边。
“跟我们走。”
赵椿余光扫过,手里粗扁的长担挥出,只听见身后啊的一声,一人捂着脸退开,还有一人巧妙地躲过,手上利刃迅速抵上了他的腰间。
“走吧,有人要见你。”
还是那架深蓝的马车,身前是黑骏结实的马蹄,两位面容端庄的侍女正低眉侍立,赵椿喘着粗气,腰间被利刃划破的口子嘶嘶作痛。
身后收了短刀的侍从靠近马车,低声道了句什么,车窗的纱帘逐渐拉开,一股清冷的香气突然飘了出来,正想着如何脱身的赵椿心中一震,愕然抬头。
仲夏的风是燥热的
女子安静地坐在马车内,乌发松散挽起,微微侧头,一双清淡的眼眸正凝视着他。她的面容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双唇也没有血色,修长的脖颈下是一身清冷的杏色,虽美得惊人,却给人一种与世间万般疏离的孤寂感。
他跪在地上,脑子里仿佛有什么在轰鸣,他仰视着这个女子,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越跳越快。
“这是夫人,不可无礼。”
侍从察觉到他微怔的目光,用力地踢了下他的膝骨,钝痛席卷而来,迫得他低下了头。
江映宁目光微转,奉春立刻上前搀扶,她起身下了马车,一步步走近,低头俯视着身前。男人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她想起他方才的目光,直愣愣的,眼底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莽撞,反而收敛,懂得克制。
长年累月的做劳力活儿,他的体格不错,肌肉匀称,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脸上沾满了黑灰,轮廓却清晰分明。
江映宁看了他一眼,苍白冰冷的指尖轻轻抵在他的下颌处,将他的脸缓缓勾起,用帕子拭净。
他的心快要跳了出来,漆黑的眼眸根本不敢看向她。
江映宁凝视着眼前这张脸。
如果要形容,那大概就像丛林漠里的野狗一般,藏起了所有的不驯,血性,和蓬勃的力量,把最顺从的一面展示给了她。
“就他吧……”从开始到现在,她只说了这一句话,而且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侍女扶她上马车。
冰凉的指尖离开下颌,他后背早已涌出了一层汗,只有胸腔中剧烈跳动的心脏提醒着他,刚刚发生了什么。
一旁的邬正青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觉得江映宁病了两年,定是连脑子都病坏了。他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低头去瞧那跪着的奴隶,目光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后,他突然涌起一个念头。
这女人到底是在挑替身,还是在挑男人……
不过是短暂的停留,马车很快驶离,往城外去。而邬正青带着人,直接返回了宣侯府。
不光是邬正青觉得不正常,就连茗烟都察觉出了不妥
“夫人……您为什么要他?若是看着喜欢,留在身边也可,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您不若再给邬先生一点时间,定能寻到更合适的人。”
马车内供着冰,江映宁受不得凉,奉春又拿了床绒毯出来给她盖上。
她是看着这个姑娘长大的,从青涩单纯的少女,到如今……这个样子,也不过短短四年而已。
“不用找了,翻来覆去,不过是徒劳而已。”江映宁伸出僵直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袖口的纹路,淡淡道:“邬正青可以信,也可以用,但我身边,不能都是他的人。”
她不想费心思去试探人心。
奉春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很快便不再纠结。
她转头去沏茶,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说道:“沈公子知道的太多,送走到底不妥,您不若把他留在身边……”
江映宁的情绪并不稳定,她病了几年,身体早就坏透了。大夫说治不了,这是心病。
她看着心疼,总想着这个孩子能开心一些。沈詹年轻,清清亮亮一个少年,来了之后让玉水阁都光彩不少,他若能陪着夫人,总能少些沉闷。
当然,若是夫人有别的想法,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宣侯□□无度,没有必要为这种人守一辈子。
听了她的话,江映宁笑了笑,吐了口气靠回软枕上,示意她勿要再提。
马车出城得很顺利,侍从递了宣侯府的牌子,刘三儿甚至还未反应过来,那位岭关真正的贵人便已经走了。
路上走了两个时辰,黑骏踢踏着马蹄停在了凛州。
“阿宁……你……你怎么来了。”
狭长的巷口,一处精致的小园内,一身长衫的青年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
湖边栏杆旁站着的女子一点都不像他曾经认识的那个姑娘,她瘦了许多,整个身体纤弱极了,眼中有扫不去的寒霜,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淡漠疏离之感。
他曾在江氏族学读过书,那时两人很熟,他会唤她阿宁。只是后来他入仕做官,她及笄嫁人,两人慢慢地远了起来。
不过短短四年
“快来,我给你泡茶。”他显得有些激动,明明已经是做官的人了,却在这时候乱了手脚。“你坐,我让人去给你买糖炒栗子,再做些你爱吃的。”
陆明远拉她到水榭里坐,江映宁跟在他身后,“你不知道,凛州的栗子比京城的好吃,尤其是刚炒起来的,你一定……”说到一半,他突然想起来不妥,连忙松开她的衣袖。
她已经嫁人了,如今该称一声宣侯夫人。
陆明远脸上僵住,江映宁不愿多说,直接道:“不用了,我来,是想请陆公子帮个忙。”
多年未见的故人,没有过多的寒暄,反而更多了几分陌生。江映宁不想与他谈论过去。
青年心中突然涌起几分酸涩,微微后退了两步,低声道:“你……你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小园只是暂时租住的,他跟着先生来此地办事,她突然而至,显然是遇到了难处。
江映宁垂眸,指尖交叠在杏色衣裙间,更显得皮肤苍白,丝毫没有健康的血色。
“我来,是想请你帮我引见张大人。”
她要见的,正是内阁次辅,馆文阁学士,张敬纶。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有彪悍大狗男主,还有一个我比较想写的男二,至于别的应该可能也会有,一切都要等我写出来才能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