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分钟工夫,两位小姐穿过矿泉院,来到联盟路对面的拱廊底下,不想在这儿给挡住了去路。凡是熟悉巴思的人都会记得,要在这个地方穿过奇普街,真是困难重重。这的确是一条很伤脑筋的街道,偏巧连着去伦敦和牛津的大道以及城里的大旅馆,因此不管哪一天,一群群的妇女无论有多么重要的事情,无论是去买发面饼、女帽,还是像眼下这样去追赶小伙子,总要在街边给拦住,让马车、骑马人或大车先过去。伊莎贝拉自从来到巴思以后,这种苦头每天至少要吃三次,每次都要哀叹一番。现在,她注定要再吃一次苦头,再哀叹一番。且说她们刚来到联盟路对面,便望见那两位绅士正在那条别有风味的小巷里绕着边沟,穿过人群往前走。恰在这当儿,偏偏来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挡住了她们的去路。赶车的是一个非常神气的人,赶着车在高低不平的街道上猛跑,随时可能危及到他自己、他的伙伴和那匹马的性命。
“嗐,这些讨厌的马车!”伊莎贝拉举目望了望说,“我对它们憎恶极啦!”然而,她的憎恶尽管理由充分,但持续的时间却不长,因为她再定睛一看,不禁惊叫起来:“太好了!原来是莫兰先生和我哥哥!”
“天哪!是詹姆斯!”凯瑟琳同时嚷道。两位年轻人一看见她们,便猛地一下勒住了马,险些没把它勒倒。仆人急忙赶了来,两位先生跳下车,把马车交给他照料。
这次相遇完全出乎凯瑟琳的意料,她兴高采烈地迎接哥哥。这位哥哥是个性情非常和蔼的人,加之真心喜爱妹妹,因而同样表现得很高兴。当他尽情表露自己的喜悦之情时,索普小姐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直在朝他溜来溜去,想勾起他的注意。随即,莫兰先生带着半喜半窘的神情,向索普小姐问起好来。假若凯瑟琳能善于揣摸别人感情的发展脉络,而不要仅仅沉湎于自己的感情之中,那她或许会认识到:同她自己一样,她哥哥也认为她的女友十分漂亮。
这当儿,约翰·索普先是在吩咐马的事,随后也走过来,凯瑟琳马上得到了应有的补偿,因为他一边漫不经心地轻轻拉了拉伊莎贝拉的手,一边笨拙地将一条腿往后一退,另一条腿一弯曲,向凯瑟琳微微鞠了个躬。他是个体魄健壮的青年,中等身材,面貌粗俗,体态笨拙。他似乎唯恐自己太漂亮,所以就穿了一身马夫的衣服,唯恐自己太文雅,所以便在应该讲究礼貌的时候表现得十分随便,在可以随便一点的时候又表现得十分放肆。他掏出表,说道:“你猜我们从泰特布里到这儿走了多少时间,莫兰小姐?”
“我不知道有多远。”她哥哥告诉她是二十三英里。
“二十三!”索普大声嚷道,“足有二十五英里。”莫兰加以分辩,而且搬出了旅行指南、旅店老板和里程碑作证据。可是,他的朋友全不把这些放在眼里,他有个更稳妥的距离测量法。“根据路上的时间来计算,”他说,“我敢肯定是二十五英里。现在是一点半。城里的钟打十一点的时候,我们从泰特布里旅馆的院子里赶车出来。全英格兰有谁敢说我的马套上车每小时走不到十英里。这不恰好是二十五英里。”
“你少说了一个钟头,”莫兰说,“我们离开泰特布里的时候,才十点钟。”
“十点!肯定是十一点!我把钟声一下下都数过了。莫兰小姐,你这位哥哥是想把我搅糊涂啊。你只要瞧瞧我的马,你生平见过这么快的马吗?”(仆人刚刚跳上马车,准备赶开。)“这样出色的纯种马!说什么三个半钟头只跑了二十三英里!瞧瞧那匹马,你认为这可能吗?”
“看样子的确汗淋淋的!”
“汗淋淋的!我们直到沃尔考特教堂,它都没倒一根毛。你瞧瞧它的前身,瞧瞧它的腰,只要看看它走路的姿态。它不可能一个钟头走不了十英里。把它的腿捆起来,它也能往前走。你觉得我这辆马车怎么样,莫兰小姐?轻巧吧?弹性真好,是城里造的。我买了还不到一个月。本来是给基督教会学院的一个人订做的,那是我的一个朋友,人很不错。他用了几个星期,后来想必手头紧了,就想脱手。恰在这时,我想找一辆轻便马车,虽然有双马拉的我也想买。说来也巧,上学期我在马格达仑桥上遇见了他,他正赶车去牛津。‘哦!索普,’他说,‘你想不想买这么一辆小车子?这类车里它算最棒的了,不过我可用腻了。’‘噢!该×,’我说,‘我买了。你要什么价?’莫兰小姐,你猜他要了多少?”
“我当然猜不着。”
“你瞧,完全是双马双轮马车的装潢。座子、行李箱、剑匣、挡泥板、车灯、银镶线,你瞧,一应俱全。那铁制部件跟新的一样,甚至比新的还好。他要五十几尼。我当即同他拍板成交,把钱一扔,这车就归我了。”
“的确,”凯瑟琳说,“我对这种事一无所知,无法断定究竟是便宜还是贵。”
“既不便宜也不贵。也许我可以少出点钱,但我不喜欢讨价还价,再说可怜的弗里曼需要现钱。”
“你心眼真好。”凯瑟琳十分高兴地说道。
“噢!该×,在有能力为朋友帮点忙的时候,我讨厌小里小气的。”
这时,两位先生问起两位小姐打算到哪儿去,问明之后,便决定陪她们一起去埃德加大楼,顺便拜访一下索普太太。詹姆斯和伊莎贝拉在前面引路。伊莎贝拉觉得自己十分走运,眼前这位先生既是她哥哥的朋友,又是她朋友的哥哥,心里一高兴,免不了要想方设法让他一路上愉愉快快的。她的心情是那样纯洁,丝毫没有卖弄风骚的意味,因此,当他们在米尔萨姆街赶过那两个讨人嫌的年轻人时,她全然不想去挑逗他们的注意力,只不过回头望了他们三次。
约翰·索普当然是和凯瑟琳走在一起啦。沉默了几分钟之后,他又谈起了他的双轮轻便马车:“你将发现,莫兰小姐,有些人还是会认为我买了个便宜货,因为第二天我本来可以一转手多卖十几尼的。奥里尔的杰克逊一开口就给我六十几尼。当时莫兰也在场。”
“是的,”莫兰无意中听见了,说道,“不过你忘了,还包括你的马呢。”
“我的马!哦,该×!我的马给我一百几尼我也不卖。莫兰小姐,你喜欢敞篷马车吗?”
“是的,非常喜欢。这种马车我一直没有机会乘,不过我倒是特别喜欢的。”
“那好极了。我每天都可以让你乘我的车出去。”
“谢谢。”凯瑟琳答道。她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接受这样的好意是否妥当。
“我明天就带你上兰斯当山。”
“谢谢你。可是你的马不要歇歇吗?”
“歇歇!它今天才走了二十三英里。真是胡说八道。歇息最伤马不过了,也使马疲乏得最快。不,不能歇。我平均每天要让马运动四个钟头。”
“真的呀!”凯瑟琳认真地说道,“那就是一天四十英里啊。”
“四十!哼,说不定有五十英里呢。好了,我明天带你上兰斯当山。记住,我可跟你约定啦。”
“那该多有意思啊!”伊莎贝拉转过身,大声嚷道,“亲爱的凯瑟琳,我真羡慕你。不过,哥哥,你车上怕是坐不下第三个人吧?”
“什么第三个人!当然坐不下。我来巴思不是为了带着妹妹四处兜风的。那岂不要成为笑话!莫兰会照应你的。”
那两个人听了这话,互相客气了一番,但是具体说了些什么话,最后决定怎么办,凯瑟琳并没听见。她的同伴刚才那股兴致勃勃的谈锋现在消沉了,只有见到女人的时候,才对其容貌断然品评一声,话语简短,褒贬分明。凯瑟琳带着年轻女性的谦逊与恭敬,尽可能洗耳恭听,随声附和,唯恐以自己的妇人之见唐突了一个充满自信的男人,特别是在牵涉到女性的美貌这样一个话题上。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将话锋一转,提出了她心里思忖了很久的一个大问题:“你看过《尤多尔弗》吗,索普先生?”
“《尤多尔弗》!噢,天哪!没看过。我从不看小说,我还有别的事要干。”
凯瑟琳觉得十分羞愧,正想道歉,不料约翰把她打断了:“小说里尽是胡说八道。自从《汤姆·琼斯》以后,就没有过一本像样的小说,只有《僧人》除外。我几天前看过这本书。至于别的小说,全都是些无聊透顶的作品。”
“我想你若是看看《尤多尔弗》,一定会喜欢的。这本书有趣极了。”
“老实说,我才不看呢!我要是看小说,那就看拉德克利夫夫人的。她的小说倒挺有意思,值得一读。那里边还多少有点逗趣的内容和对大自然的描写。”
“《尤多尔弗》就是拉德克利夫夫人写的。”凯瑟琳说道。她这话说得有点犹豫,唯恐让对方下不了台。
“绝对不可能。真是她写的?噢,我记起来了,是她写的。我刚才想到另外一本无聊的书上了,就是那个被人们捧上了天的女人写的。她嫁给了那位法国移民。”
“我想你指的是《加米拉》吧!”
“对,就是那本书。简直是胡诌八扯!一个老头子玩跷跷板!有一次我拿起第一卷,随便看了看,立刻发现不行。的确,我还没见到书就猜到里面是什么货色了。我一听说它的作者嫁给了个移民,就准知道我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
“我从没看过这本书。”
“那你一点也不亏,尽管放心好了。那书真是无聊透了。什么内容也没有,就是一个老头子在玩跷跷板,学拉丁文,真是空洞透顶。”
不幸的是,这席公允的评论并没对可怜的凯瑟琳产生任何影响。说话间,大家来到了索普太太的寓所门前。索普太太从楼上发现了他们,便到走廊上来迎接。等见了索普太太,那位《加米拉》读者的那些敏锐而公允的情感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颗恭敬而亲热的孝子之心。“哦,妈妈!您好!”索普说道,一面亲切地同她握手。“你从哪儿搞到了那么一顶怪帽子?你戴着它真像个老巫婆。莫兰和我来家陪你住几天,因此你得在附近给我们找个好地方睡。”做母亲的听了这话,溺爱子女的一片心意似乎得到了满足,因为她是怀着欣喜万分和宠爱备至的心情来接待儿子的。随即,索普对两个小妹妹表现得同样很亲热,一个个向她们问好,还说两人样子真丑。
凯瑟琳并不喜欢这种言谈举止。但是,索普毕竟是詹姆斯的朋友,伊莎贝拉的哥哥。再加上出去看帽子的时候,伊莎贝拉对她说,约翰认为她是天下最迷人的姑娘;而在临分手之前,约翰又约她当天晚上同他跳舞;因此她就改变了先前的看法。假若凯瑟琳年纪稍大一些,虚荣心稍强一些,这种攻势也许不会产生什么效果。但是,一个既年轻又羞怯的少女,在被人夸作天下最迷人的姑娘,被人老早就约作舞伴的时候,她只有异常坚定、异常理智,才能做到无动于衷。且说莫兰兄妹同索普家的人坐了一个钟头之后,便起身一道去艾伦先生府上。主人刚关上门,詹姆斯便说:“凯瑟琳,你觉得我的朋友索普怎么样?”假如这其中不存在友谊,而她又没有受到恭维的话,她很可能回答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但她如今马上答道:“我很喜欢他。他看上去十分和蔼。”
“他是个顶和气的人,只是有点喋喋不休,不过我想这会博得你们女人的欢心。你喜欢他们家的人吗?”
“很喜欢,的确很喜欢,尤其是伊莎贝拉。”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我就希望见你亲近她这样的年轻女人。她富有理智,一点也不做作,十分和蔼可亲。我总想让你结识她。她似乎很喜欢你,对你极为赞赏。能受到索普小姐这样一位姑娘的赞赏,即使你,凯瑟琳,”他亲昵地握住她的手,“也会感到自豪。”
“我的确感到自豪,”凯瑟琳答道,“我极其喜爱她,我很高兴你也喜欢她。你去他们家以后,给我写信的时候怎么一句也没提到她?”
“因为我想我马上就会见到你的。我希望你们在巴思期间,能经常待在一起。她是个极其和蔼可亲的姑娘,那么聪明过人!她们全家人都喜爱她,她显然是全家人的宠幸。在这样一个地方,一定有不少人爱慕她,你说是不是?”
“是的,我想一定会有很多人。艾伦先生认为她是巴思最漂亮的姑娘。”
“我想他是这么认为的。我不知道有谁能比艾伦先生更有审美力。亲爱的凯瑟琳,我不必问你在这儿过得是否愉快。有伊莎贝拉·索普这样的朋友做伴,你不可能不愉快。毫无疑问,艾伦夫妇待你一定很好。”
“是很好。我以前从没这么愉快过。现在你来了,那就更令人愉快了。你可真好,特意跑这么远来看我。”
詹姆斯接受了这番感激之词,而且,为了使良心上也受之无愧,还情恳意切地说道:“凯瑟琳,我实在太爱你了。”
兄妹俩一问一答地谈起了兄弟姐妹的情况,这几个在做什么,那几个发育得怎么样,以及其他家务事。除了詹姆斯打岔夸赞了索普小姐一声以外,他们一直在谈论这些事情。到了普尔蒂尼街,詹姆斯受到艾伦夫妇的盛情招待,男的留他吃饭,女的请他猜猜她新买的皮笼和披肩要多少钱,权衡一下它们的优点。詹姆斯因为和埃德加大楼那边有约在先,无法接受艾伦先生的邀请,只好一满足艾伦太太的要求,便匆匆告辞。两家在八角厅会面的时间既然订准了,凯瑟琳便可带着惊恐不安的心情,张开想象的翅膀,尽情欣赏她的《尤多尔弗》,把整装吃饭这一切人间琐事统统抛在一边。艾伦太太生怕裁缝来晚了,她也顾不得安慰,甚至连自己已经跟人约好晚上去跳舞这等荣幸事,也只能在一小时里抽出一分钟来回味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