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快就深了,耳边听到我们这边的两个淘海客故意发出来的鼾声,等了没多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我睁开了眼睛,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天空中挂着一条灿烂的银河,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小时候我娘给我讲的故事,牛郎和织女就隔在这条银河的两边。
窸窣的声音打断了短暂的走神,我甩开其他的念头,微微抬起头,在银河那漫天闪亮的星光下,一群黑影小心翼翼地向着船头悄悄走了过来。我死死地捏紧沉重的铁力木木条,手心全是汗水。
突然那群黑影中有人发出一声大喝,借着月光,我看到钟灿富带着两个淘海客操起家伙就扑了过来。
就在这时,对面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两声惊呼,接着一阵骚乱,看样子是人群中的黑皮蔡两人已经偷袭得手。趁着他们分神的工夫,一直假睡的七哥暴喝一声,手里的鱼棱飞出,正钉在最前面的邱守雄胸前。这一下七哥是使了全力,邱守雄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就见鱼棱扎进他前胸大半截,他连呻吟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鱼棱上的余劲给带倒在地,一动不动,后背露出闪亮的棱尖。
我完全没想到七哥的手上功夫这么厉害,居然一下毙命。而面对面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另一个人给当场杀死,还是第一次,这种血淋淋的残酷,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不光是我,对面暴乱的人也被震慑住了。我能感觉到很多人已经吓得两腿发软,这群乌合之众有几个人见过这样的场面?
虾仔和另一个淘海客显然被七哥这一下给撩拨得热血沸腾,手里拿着家伙继续向前冲去,那边的大部分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仿佛吓傻了。眼见预想中的恶战即将变成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忽然钟灿富上前一步,一棍子挥过来,势大力沉得连空气都被划破,发出呼啸声,这一棍又快又狠,正好打中一个淘海客的脑袋,直接把他打得踉跄几步跌倒在船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其他淘海客立即骂了起来:“灿哥,你是不是招邪了,连自己兄弟都杀,你不要逼我们动手啊!”
钟灿富凶狠地挥舞着棍子,大声道:“什么兄弟不兄弟的,老子只想活命!”又转头骂道,“都他娘的上啊,不把他们干掉,我们都得死!”
那些船客听了这句话后,却反应各异。有的跟着他冲了过来,有的扔下武器抱头蹲着喊道:“蛟爷,不要杀我。我是被逼的!”有几个惊慌失措的女人更是被吓得奓?了窝,到处哭喊着乱跑,场面一片混乱。
我拿着鱼棱守在阿娣身边,她死死躲在我的身后,抓着我的衣服发着抖,这种场合我只能尽量保护着她,因为蛟爷拿着一把鱼棱也加入了战团,他的步子很稳,跨步的幅度看起来不大,可行动的速度很快,像一个将军上了沙场一样镇定自若,通常只是一捅或者一扎,对面就有一个人倒下。
这场战斗结束得很快,快得出乎我的意料。
在我的预想里,这是一场惨烈的搏杀,背水一战的乘客们为了生存红了眼和淘海客大战,可实际上,一转眼之间,一切就已经结束了。虽然人数多出几倍,但这些乘客显然从身体到心理上都没有真正做好准备,只有钟灿富和其他少数几个人算是有战斗力的,坚持了一小会儿。
尤其是钟灿富,我后来检查了一下那个被他一棍子打飞的淘海客,脑袋都被打得凹进去一块,眼看是已经活不成了。而虾仔也被他抢过鱼叉,一下捅穿了腹部。在钟灿富的厮杀下,我们这一边本来就不多的淘海客,几乎死伤殆尽了。
但面对七哥这样的猛人,他们还是很快被吓破了胆。在死了四五个人后,船客那边已经完全崩溃了,到了后来,好几个人甚至只是看着气势汹汹的蛟爷走过来,立刻丢下武器,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咒骂,内容无非是“我们是被强迫的”或者“我们是被蒙骗的”,他们口中的主谋钟灿富却一声不吭地负隅顽抗。
直到蛟爷一鱼叉飞过来,鱼叉穿透他的大腿把他钉在船板上。
那一下看得我心惊胆战,却听不见钟灿富喊一声疼。他边上有两个女人好像是疯了,手无寸铁也哇哇大叫着扑了上来,又立刻被打倒。全叔和黑皮蔡早就在混战一开始时,在背后下了黑手,然后趁乱从人群中溜了出来,此刻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得意,直接上前把这两个女人踢下了船,她们在银色的海面上没扑腾两下就消失了。
到了这时候,依然还在顽抗的只剩下六七个拿着木条胡乱挥舞的乘客,被围在了舱尾的角落里做垂死的挣扎,他们又怎么会是七哥、黑皮蔡他们的对手,片刻之间就都被打倒了。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忽然见到跪在地上的一个人跳了起来,是那个让我鄙夷的土财主。他哭号着爬到蛟爷跟前,边哭边大喊道:“蛟爷,你们放过我吧,我是被他们逼的啊。”
蛟爷提起鱼棱就向他扎了过去,鱼棱扎进了土财主的肚子里,他死死抓住鱼棱,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号,逐渐声音微弱了下去。
我看到这里,暗中叹了一口气,虽然明知肯定会是这样的结局,心里还是莫名其妙涌上一股悲凉。蛟爷连一眼都没有看那土财主,对他的惨叫声也是充耳不闻。这场以少对多的战斗我们这边也有损伤,蛟爷、七哥还有一个淘海客身上都挂了彩,还好都是些小伤,不是很严重,但虾仔和另一个淘海客都死掉了,黑皮蔡和全叔倒是毫发无伤,不得不佩服这两个恶棍奸猾过人,在这种情况下也能安然无恙。
不过总体说来蛟爷这边以少对多,能赢得这么彻底,还是很不容易的。说实话,看到这样的结果,我心里也是一块石头坠了地,但蛟爷脸上丝毫没有大局已定的轻松,也不管腿上的伤口,被另一个淘海客扶着,反而神色凝重地看着浑身是血、坐在地上的钟灿富。
钟灿富被鱼叉刺穿的大腿不停地流出鲜血,把身下的一大块船板都浸湿了,和其他号哭悲鸣或者磕头求饶的乘客不同,他虽然伤得很重,面色惨白,却一声也没吭,神情复杂地打量着蛟爷。
蛟爷叹了口气,向着钟灿富问道:“为什么?”
这也是我心中的疑问,钟灿富却惨然一笑,答道:“蛟爷,十五年前我年纪还小,侥幸活了下来。这次我肯定活不下来了,不如搏一把,反正多活了这么些年,就当白赚了。”
这两句话,我隐隐听出是当年的事,但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蛟爷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却没有打断他。
钟灿富咳了几声,继续说道:“我阿灿对蛟爷你算得上是忠心耿耿,但我太了解你了。福昌号现在这样子,就算能到那里,也剩不下几个人了。我可不想去补那些空位……”
说到这里,忽然一道白光闪过,钟灿富的声音变成了惨呼,蛟爷手里的鱼棱已经扎进了他的腹部。
钟灿富嘴里不停往外流着血,嘴里含糊地说道:“蛟爷……没用的……现在……人不够了……”头一歪,再没有了动静。
蛟爷静静地看着钟灿富的尸体,忽然冷冷地道:“灿富,你不懂,我和原来已经不一样了。”
我看着死去的钟灿富心里一阵发寒,我并不了解他,对他的印象也非常糟糕,因为他总是找我的麻烦。但他最后说的那句话,还有蛟爷的回答,突然让我感觉到莫名的恐惧。
船上的局面虽然得到控制,但还需要善后,我站在那里,忐忑地猜想着蛟爷他们会怎么处置剩下的人。蛟爷先走上前,把钟灿富尸体上的鱼叉拔出来,然后一脚把尸体踢下了海,忽然转头看着我,指着那些跪在地上的乘客,对我说道:“闽生,这几个人你来解决。”
这一句话让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知道有些事情,即使再不想去做,也无法逃避了。
那几个人已经吓破了胆,几个大男人跪在那里,机械地磕着头,嘴里不停地求着饶。我从内心深处是觉得他们很可怜的,这些人原来只是本分的普通人,虽然刻薄寡义,也会落井下石,但在这个时代也没什么可指责的。
如果是上船前的我,也许会怒斥他们的卑劣行为,然后转头向蛟爷他们求饶,希望能留他们一命。可现在的我已经不会这么幼稚,再去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更重要的一点是,既然已经彻底决裂了,那么这些人必须得死。
回头看了一眼阿娣,她抱头坐在船板上,不知道是不是在哭。形势逼人,我们没有办法阻止这些血淋淋的东西被她看到。蛟爷过去将惊恐得浑身颤抖的阿娣抱着,轻声安慰着,我只能略带愧疚地转过头,忽然也有种心酸的感觉。
决心早就已经下定,再没什么好犹豫的,我接过蛟爷递给我的鱼棱,使劲咬住嘴唇,狠狠地对准一个跪在我面前的人,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