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下雨了?”我不由得站了起来,却看见黑皮蔡脸上一片血红,他猛然嘶喊起来,疯狂地用手去抹,我再一望他顶上的舱板缝隙,竟然正在不停地往下滴着艳红的鲜血。
原来那些只是上面底舱的人死后流出来的鲜血,并不是什么雨。我已经尽力了,阿娣却没有退烧,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看来我们凶多吉少了。
我的鼻子里已经充满了焦臭的味道,左右太阳穴的血管在突突地跳,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只听得见大火燃烧发出来的怪叫声、轰隆隆的雷声以及阿娣的尖叫声——她终于醒过来了吗?
我梦见了小时候,早上在家乡门前那条大路上奔跑,道路两旁的稻苗叶上全是透明的露水,迎着朝阳和吹拂而过的微风,翻起来像波浪一样,遍野银光闪闪,我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那新鲜且带着稻香味道的空气,清晨空气中的雾水扑面而来,真是舒服得要命。
但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却让我猛地跳了起来,睁眼只见黑暗中面前站着一个手拿鱼叉的黑脸白眼无常鬼,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噗噗作响,我躺在淹过脚背散发着浓烈血腥味的黑水里,到处都是浓浓的黑烟,我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难道我来到了阴曹地府里的无边苦海里?
“别他娘的装死了,赶紧起来舀水,要不然船沉了都得喂鲨鱼!”一身漆黑的无常鬼开口冲我吼道,我这才反应过来,他是钟灿富。
密舱顶的中间已经被烧得露出小半个天,我探头出去看,天色黑沉沉的,整个福昌号被烧得已经只剩下船底,只有首尾有舱房的地方露出烧得乌黑的曲折不平的船舷,没烧透的舱板上仍然在冒着黑烟,雨水焦急地打在上面,发出哧哧的声音,烧得像炭棒一样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积在上面。
黑沉沉的天上下着瓢泼大雨,黑乎乎的海浪溅起海水,混着从舱板流下来的雨水和从尸体上流出的血水,全都灌进了密舱里,一起淹过了脚面,散发出恶心的血腥味儿。
七哥和全叔、黑皮蔡已经在合力往船舷外舀水,钟灿富爬上了舱顶,蛟爷背靠船板,将受伤的脚搁在一条压舱石上,面上一片乌黑,看不出喜怒哀乐。我看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我没有死,依然活着。
这次出发的福昌号,蛟爷说加上淘海客总共有二百四十九个人,船上的火被暴雨浇灭以后,一共还剩下了三十一个人,除了土财主、放花鹞子的邱守雄和陈水妹,其他还有好几个胆小的女人。除了蛟爷带伤在身以外,其他人基本没有受伤或者只是轻伤。还有些被烧伤了的人,都被钟灿富带着另两个幸存的淘海客扔下了海。
我们从日本人的炮艇下获救的详细经历颇有些神奇,这是钟灿富后来告诉我的:
不知道日军用的是什么炮弹,福昌号被击中以后,很快就燃起了扑不灭的大火,蛟爷叫鸦班马上带着两个淘海客去船尾,把那条舢板船放了下来,好些人都跟着他们往船尾去了。
舢板是平底船,贴近海面,福昌号是尖底船,吃水线离船舷比较远,因为火势越来越大,大部分人不得不从五六米高的船舷上往小舢板上跳,先跳下去的,有的落到海水里,挣扎几下就沉了下去,有的游到舢板边爬了上去,还有的直接掉到舢板的船板上,发出砰砰的闷响。跳到船板上的人有的还能爬起来,有的直接就被后面跳下去的人踩在了脚下,其结果是可想而知了。最终的结果是,跳到船板上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还有些胆子小的人,不敢往下跳,结果就退了回来,无处可逃,只得往下层的底舱跑。这个时候,蛟爷和钟灿富已经下到密舱里来想要见阿娣最后一面了,有两个守着密舱口的淘海客,看见大火已经烧到底舱,热浪逼人,守在密舱门口的奎哥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不知死活,于是那两个淘海客搬开压舱石,也躲进了密舱里。
紧接着,那些跟着蛟爷他们进到底舱的人,还有不敢往舢板上跳而逃进底舱里来的人,都钻进了密舱。
密舱门开着,底舱上的人,不停地往里面钻,还有随之而来的浓烈的黑烟,大火已经烧到了底舱顶上,呛人的浓烟一会儿就将整个密舱笼罩住了,到处都是人被呛到咳嗽发呕的声音。
好多体弱的女人跳进货舱下的密道没多久就昏倒在地,然后被后面跳下来的人踩踏,有的人清醒过来后发出尖叫,马上又被烟雾呛得不停咳嗽,有的人再也没有醒过来。直到狭小的密舱挤满了人无处落脚,外面的人还在往里面挤,两个被钟灿富怒骂的淘海客,拿着鱼棱驱赶开外面几个人,才把密舱的门从里面关上了。
密舱本来就不大,只有两个通风口,进来这么多人后,填满了空间,燃烧带来的浓浓的黑烟充斥着整个密舱,空气顿时变得沉闷污浊,而这个时候,外面的风暴正起,火借风势,暴雨却像瀑布一样从天上往下落,日本炮艇也因为暴雨而急忙回航了。
后来,七哥听那些活下来的人说,日本人离开是因为风浪大作的海面上出现很多怪物,那些海蛇把日本人的船包围了,小日本是被吓跑的。不过他感觉没那么玄,也许是风浪太大,小日本怕翻船,福昌号又已经烧成这个德行,船上的人就算没被烧死也活不下去,才没继续炮轰。
我却有些不同的看法,从前就听那些老的淘海客讲过很多海里的事,那么大一片海,没有见过没有听说过的东西太多了。也许我们运气好,有些通人性的家伙也看不下去小日本的凶狠,才救了我们一命。
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多想这些,因为船上还有许多伤员需要我去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