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爷端坐在舵盘室里,面色不善,我有些忐忑,不知道有什么事又惹他不爽。令人惊讶的是,七哥正站在蛟爷的面前,看样子两个人刚刚谈完什么事情,我有些担忧,心想,难道七哥惹到蛟爷了?
七哥听见我进来,转过头来面色阴郁地看着我,没等我开口,就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道:
“阿惠死了。”
我大惊失色,完全不敢相信他说的话。
要知道不久之前,就是在这里,我给蛟爷治病时,阿惠还脸红红地先告辞回舱里了。怎么不到半天时间就阴阳两隔?
在我面前的如果不是七哥,我恐怕此时已经翻脸,即使这样,我还是不敢相信地问道:“怎么可能?她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七哥没有多说,指了指舱里的一角,几个淘海客正站在那里,见我过去就闪开了身,我看见阿惠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了一块白布。
我登时头脑有些晕眩,差点儿晕过去。根本不能接受这样的情况,立刻跑了上去,蹲在阿惠身边。那张我熟悉的白皙美丽的脸,现在已经变为乌青发紫,表情里有惊讶和苦楚。我哀痛起来,难以想象她遇到了什么,就听七哥在后头道:“你看她脖子那里。”
我往阿惠脖子那里看去,就看见侧面有两个触目惊心的洞孔,却没有任何血迹。我不明所以,又上下打量阿惠,似乎裸露的部分没有其他外伤。那么,阿惠是因为这个死的?是暴毙还是别人害死她?
我站起身看向周围,除了七哥,似乎所有人都是一副戒备的模样,我忽然觉得有些荒谬,难道好人真的不长命?
这时有个声音在我背后道:“我没说错吧,这艘船每天都要死一个人,就是那只夜叉鬼要了这娘儿们的命。”
我转身一看,竟然是黑皮蔡,他又道:“你说你这个拍花子,拍到最后连货都丢了,赶紧抬出去喂鱼吧!否则该诈尸了!”
阿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本来就非常悲痛,又听黑皮蔡说这么不敬的话,我不由得怒从心起,上前几步就要挥拳,七哥却先我一步推开了黑皮蔡,淡淡道:“船上自有船上的规矩,这里是蛟爷说了算,你不想惹事吧?”
全叔也冲了过来,目光阴鸷地看着七哥道:“这位朋友是哪座山头的?多管什么闲事?”
七哥并不说话,他把手慢慢伸进了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我看见全叔和黑皮蔡的脸色立马变了,全叔也不再吭气,而是把黑皮蔡拉到了一边。七哥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走到我身边道:“闽生,这女人死得古怪,你怎么看?”
我的心思一下都乱了,简直不忍心去看阿惠,脑中一幕幕回想起她对我的好,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在这船上,除了七哥,只有她是我的朋友了。我还记得才上船时,她一脸天真地说着什么行走江湖的傻话,现在却变成了一具尸体,躺在这里。
脑子一片空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呆滞地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一个好好的活人,等我回来就变成这样了?”
七哥等了一会儿,说道:“我早说过,这艘船有古怪,这女人也许真是被夜叉鬼杀了。人死不能复活,你及早料理她的后事吧。”
这一路来,阿惠颇为照顾我,而今不明不白地去了,我心里难过得要命,和当初与阿姐走散时的心情竟然大同小异,无论如何想不通阿惠怎么会横遭厄运。
而蛟爷从头到尾眉头紧锁,一言不发,这时挥了挥手,奎哥为首的几个人上前,不发一言就把阿惠抬了出去。我追在后头大喊:“奎哥,你们要怎么处置她?运到某个船舱放起来?”
奎哥停下脚步,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嗤笑道:“你一个拍花子管得倒挺多,她死了你损失不少大洋吧?依我看,她这么死了也比被你卖到南洋去的好。我们是不可能留她的,肯定要丢到海里。”
黑皮蔡和全叔马上笑了起来,我恨得牙痒,转头发现七哥在我身边,沉声对我道:“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他们肯定不会留尸首在船上,你强求也没用。”
说话的工夫,淘海客们已经走出了舱外,我目眦欲裂但又无可奈何,心里充满了对这艘船上所有人的仇恨,可又不知道具体应该向谁发火,这种悲愤的感觉让我的胸膛几欲炸开。
蛟爷这时终于开口了:“闽生,这种事情我也不晓得怎么安慰你。你这个女人也是,暴风雨来了不知道躲在舱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甲板上,风雨过后就发现她这个样子了。”
这一番话虽然是在教训阿惠,但我能听出来,他这是在委婉地解释这件事和福昌号上的人没什么关系。
果然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这女子死得蹊跷,不要让船上其他人知道,免得引起恐慌。闽生,你去下面看看阿娣怎么样了,晚饭我让人给你送下来。”
我知道蛟爷这番话也算是为我好,如果我情绪激动回到船舱,估计很快就会和黑皮蔡他们发生矛盾,要是他们再一宣称阿惠死于夜叉鬼之手,难免会大乱。
我逐渐冷静了下来,知道现在一切已经无法挽回。虽然我怀疑阿惠甚至有可能是蛟爷派人加害的!因为他之前反复提醒我小心阿惠,而且阿惠和我说过这艘船有许多奇怪的地方,也许是她在探查中无意发现了什么,导致遭到毒手。至于黑皮蔡说的什么夜叉鬼,我才不会去信。
可是,要想在这艘危机重重的船上活下来,只有继续依靠蛟爷,治好阿娣才是当务之急。至于阿惠,只能留条命日后给她烧香了。
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对七哥说了句“我知道了”,就掉头走出去。
货舱门口的淘海客显然是已经得过命令,也没有拦我。我直接下到了密舱里,阿娣正坐在天蓝色的床单上,大概是之前的针灸消减了她心里的烦躁感,她睁着大得骇人的眼睛,见到我的时候,我从中好似看到一丝欣喜,似乎是看到我的到来有些欣喜。
这样一个正值如花季节的女孩子,被孤零零地囚禁在阴暗湿冷的密舱中,哪怕是进来一条小狗,也会让她欣喜若狂吧?更何况是我这么一个大活人。
我放下藤箱,坐到阿娣身边,牵过她冰凉的手开始号脉。很明显,在这条船上,只有做到蛟爷当我的靠山,我才能安全抵达南洋,只有治好蛟爷和阿娣的病,我才能得到暂时的庇护。
我正在静心体会着脉象,躺在床单上的阿娣突然开口说话了:“听我阿爹说,你这个人,可不是个正经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开口说话,那声音略有些沙哑,带几分鼻音,真不像是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所应该有的声音,但是那语气,气呼呼的,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刁难我。这种奇怪的反差,一下就让我愣在了当场,下意识道:“怎么会?”
阿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几圈,仔细考虑了什么似的,说道:“我想也可能我阿爹弄错了,你其实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坏人,为什么他要说早晚把你丢到大海里喂大鱼呢?”
我心里一颤,尽管我还沉浸在对阿惠的悲伤中,但看着她一副调皮的表情,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句:“我本来就不是坏人,你可能没有听到蛟爷说的另外一句话。”
“阿爹跟你说什么了?”她马上问我,嘴唇微微张开,一双大眼睛发出亮闪闪的光来,露出非常好奇的模样。我心想,这个女孩子真是太天真了,简直比我还好骗,像她这样用话一引就上钩,如果遇到全叔和黑皮蔡这两个人贩子可怎么得了?
“蛟爷说——这世道上的好人,早就已经死光光啦!”
“哦?”阿娣眨了眨大眼睛,呆了一呆,突然笑了起来。
那才是一个花季女孩应该发出来的笑声清丽,活泼,无忧无虑,充满了天真与希望,让人一听心里就感觉很舒服,我一看到她这样,就忽然觉得心里的烦闷减轻了不少,郁结的心情似乎不由得也放松下来。
有人和她聊天,她显得兴致很高,她告诉我,其实蛟爷给她取的名字叫林娣和,不过大家都喜欢叫她阿娣,蛟爷原本的意思是希望她和将来的弟弟和睦相处,哪知道在她很小的时候阿姆就生病去世了,所以也就没有弟弟可“和”啦。
也许是因为内心压抑了太多东西,和这样的一个天真姑娘一起,不由自主地让我也开始话多了起来,而她显然平常根本没有人说话。我们很快就聊了起来。这种轻松的气氛,让我没有了上船以后时刻的防备,告诉了她我的身世,她也给我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我们讲了很久很久,直到针灸结束即将开始火灸。到了这一刻,我才踌躇起来,面对阿娣这样纯真的女孩,我肯定要顾忌她的清白。最后我委婉地跟她说需要她把后背全部露出来,才好给她火灸治病,阿娣立即愣了愣,最后咳嗽了一下问道:“那你说的那个火灸会不会很烫?”
“我尽量离远一点,不把你烫起水泡,然后就用拔火罐。”见到阿娣一副慌乱担忧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医生的身份,要解除这个病人的痛苦。
阿娣咬着下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冲我点点头,让我背过身去,然后窸窸窣窣地将那件薄薄的月色对襟衫向上挽到肩下,翻身趴在了床单上:“那你可不要把我弄疼啊。”
数不清交缠着的黑发缠绕着她的身躯,我理开她满背的头发,将衣衫往上理了理,看见浅白色的裙子上露出一截突然变窄的雪白细腰,一股少女独有的香味扑面而来,就连对同样美艳的阿惠的身体我也没有这样注意过。我突然有点面热心跳喉咙发紧,吹了两三次才把灸条上的明火吹灭,上面燃烧着的药酒不停地抖动着,差一点滴到她雪白的身体上。
陈年的蒿草味道混合着她身体散发出来的那种略香的体味,迅速在密舱里弥散开来,光线有些暗,我必须凑近找经络穴位,灸条燃烧向上冒出的浓烟熏得我涕泪横流,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就这么一下,好像震掉了草灰,阿娣扬着红艳的脸,大眼睛像要流出泪来,转过头来对我喊道:“你烫到我了,痛死我了!”她一边叫,一边把两只脚跷起来,轻轻踢我的后背。
这种小女孩撒娇的模样让我笑了起来,上船以来灰暗的心情一下被清扫了大半,和她随意地开了几句玩笑,感觉心情愉快起来。等火灸也完成了,我想着虽然蛟爷让我在这里待到晚饭后再说,可我毕竟一个大男人,再待下去不太合适,就安抚了小女孩几句,重新回到了鱼舱。
但没想到的是,我看到的却是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