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个秘舱修在下面,所以木梯几乎是垂直的,我小心地用脚踩住梯子,慢慢往下面挪动。脚落在梯子上,发出轻轻的响声,出乎我的意料,居然有回声。我不禁愣了一下,歪头向下看去,却发现蛟爷的身影已经快要没在黑暗里,但他下梯子的声音依然有节奏地传来。我顿时有点发蒙,这梯子到底有多深,又通向哪里?
复杂的心情,让我提高了警惕,借着下方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微弱亮光,我发现梯子周围的墙壁上,居然贴了好些那种奇怪的道符,从痕迹可以看出,也许是因为有些发潮,所以符上的朱砂已经有些洇开的痕迹,符咒已经模糊,看样子不是新贴上去的。
人总是这样,在紧张的时候会有意识地封闭一些感官,另外一些感觉则分外敏感,我发现这些看上去有些日子且有些潮迹的符咒的同时,鼻子里开始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我不能马上分辨出那到底是什么,但是直觉这是因为长久不见天日而导致的潮湿味,夹杂着一丝香火烧后的味道。
又往下走了几格,我就闻见下面一股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立即分辨出药味中含有马钱子、茯苓、三星草等药草。如果是之前,我闻到这些药味,一定会想,这起码肯定是个活人,至少不会是什么鬼怪之类,心里可能会稍稍放松一些。
现在我无法做出任何判断,因为我马上听到了那微弱下去,但又熟悉得要命的呻吟声。这次不是响在耳边,而是在遥远的地方若隐若现。我继续往梯子下爬去,忽然有一种感觉,仿佛我这是在往地狱的深处自投罗网地走去。
这时梯子已经到了底,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爬下最后一格木梯,转过身去,发现身边的角落里有一盏油灯,而前面是一条幽长的走廊,我站在油灯旁边,反而看不到黑暗里的任何东西。这时候我心里已经完全处于震惊中,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样一艘普通的渔船会有这么复杂的密舱,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样的秘密?没有时间给我多想,因为蛟爷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我只好快步跟上。
这条长廊倒不是很长,行了几步,拐了一个弯,蛟爷就站定脚步。我适应了黑暗,发现面前是一扇门,让我头皮发麻的是,门上贴满了道符。在这诡异的福昌号的船底出现这么多道符,让这扇门看起来更像是关押着地狱恶魔的入口。
蛟爷再次站住,回头看了我一下,再度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说话,轻轻推开门。这个时候我的恐惧已经到达了顶峰,我甚至猜想,按照话本小说里讲的,蛟爷应该是一个恶魔,把我带到这里,是为了杀掉献给邪神。
胡思乱想只是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门开了后,我顿时呆住了,因为里面只有一个人。
一个躺在天蓝色床单上的小女子,正好奇地看着门外的我。
仅仅是这一眼就已经勾魂夺魄,在我的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就好比眼前这个小女子,有着通神的魔力一样。我没料到自己竟然会看见一个这样的小女子,而且她只是看着我,就牢牢地抓住了我的心神,迫使我的注意力必须全部集中在她身上。
事先在我的想象中,所有人提到底舱都是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从他们的对话看得出下面应该是个病人。我之前已经有了这样的猜测,并且进一步推断,这个病人一定是已经病入膏肓,形容枯槁,甚至有可能是满身溃烂,流淌脓水的那种。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眼前的这个病人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这是一个身材纤瘦的小女孩,乍一眼看去,不过是十六岁的模样。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过膝高领对襟衫,衣襟、领口和袖边都镶着天蓝色的布花边,黑长浓密的头发可能和她的衣衫一样长,一绺一绺地顺着她的身体曲线流淌婉转,就像是盛开在天蓝色床单上的一朵黑色大花,紧紧地裹缠着她一身素衣的身体,在那张毫无血色几近透明的脸上,有一对弯弯的黑色浓眉和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虽然看上去有些没精神,但如果我是在其他地方看到她,一定不会觉得她有什么大病在身,最多也就是下个体质柔弱的判断。
还有一个稀奇的事情是,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有谁有这么大的眼睛,就像她的整张脸被这双眼睛占据了一半。那望向我的目光飘忽不定,幽深得好似遥不可达,就像那双眼睛里有一片秘密而美丽的大海。
我失神地望着她那双似睡非睡的大眼睛,直到蛟爷闷哼一声,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才听见他道:“拍花的,赶紧瞧瞧她的病。”
我这才醒悟过来,赶紧上前一步放下藤箱,对大眼睛女孩说:“这位姑娘,麻烦你把手腕伸给我,我好帮你摸脉诊病。”
说话的同时我也注意到,这个女孩单手紧紧地抓着一只匣子,虽然匣子隐在衣袖之内看不清全貌,但单就我能见到的一角来看,那精致的雕工和光滑内敛的木纹却已显露出,那一定是非常华丽的。
大眼睛女孩好似没看见我一样,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眼神又转向了别处。我这才发现,她的眼睛虽然很大,却没有什么神采,就像是两颗没有光彩的宝石。甚至我再细看,陡然就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的眼里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个船舱里的任何东西,她的心思,好像根本就不在这里,或者,根本不在这个世界里。
那么,这个女孩和风暴之间有什么关系?这个问题让我回过神来,重新打量起这个女孩和这间密室。
这间屋子的外面用古怪的压舱石和道符压住,但屋子里却没有什么道符之类的东西,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女孩住的屋子,除了一扇不大的窗外,就是一个柜子还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盅药水,旁边还放着些药丸。虽然简单了些,在这样的海船上有这么一间安静的小屋子已经算不错了。整个屋子显得非常干净整洁,比我们住的鱼舱显然好太多了。
这个女孩待在船上似乎已经很久了,我甚至怀疑她有没有下过船。因为她看我的眼神,是带着好奇和新鲜,给我一种感觉,那就是她很少见到生人。她的头发很长,又黑又密,因为蜷在床上,给人的感觉好像是整个人都被裹在黑发里。
头发从头到脚缠得满身都是,露出来的脸和手腕都白得接近透明,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一股股青红的血脉。她浓黑的眉毛如同弯月,一直弯到了两边的鬓角,嘴唇却和苍白的面色相反,显出肝火旺盛的鲜红样子。
我又轻轻喊了两声,她依然好奇地看着我,却还是没有作声。我犹豫再三,只好自己伸出手去,从缠裹她身体的头发里,寻找到她的手腕并轻轻拉了过来。这一下轻轻接触,入手就是一阵冰冷,我好似摸到了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就像冬天咽下冰水一样,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寒意一直沁入我的心里面。
我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强自压下寒意,把食指搭在她的脉搏上。这时我听到她发出一声叹息似的轻微的呻吟声,顿时我的手一抖,我确信了那个和风暴相呼应、搅得整条船的人心神不宁的呻吟声,果然就是她发出来的!
这时她也有了反应,那对大眼睛里,闪过一丝询问的神情。接着一抹红潮慢慢在她的脸颊上泛滥起来,我感受到她的脉搏弹跳突然加快,她的体温也开始迅速发热升高,不出片刻,就烫得吓人。
这突然之间产生的古怪变故,让我差一点儿叫出声,手下意识地自己缩了回来。大眼睛女孩似乎是觉得冒犯了我,对我笑了一笑,我忍住心里的惊疑,试探着又搭上她柔软无力的手腕,继续感觉脉象。这次感觉她的体温有些高,但是在可以忍耐的范围内,刚刚应该是自己太过紧张的错觉吧。
我闭上眼,静下心来感觉,发现这个女孩的脉象极度紊乱,却不是一般重病患者那种细若游丝的感觉,脉象时而有力,时而微弱,完全找不到任何规律。
我从未遇见过这种奇怪的脉象,正在苦思这到底是什么病症,女孩红艳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像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只是又发出一声很不舒服的呻吟声,身体慢慢地扭动着换了一个姿势。看着她缓缓翻身,我发现,这女孩的身体姿势僵硬怪异,似乎控制自己的身体都有些费劲。
她将身子侧向了舱壁,不知道是不是睡了过去。我站在那里脑子急速转动,拼命回想着这十多年来我在药铺里所见识过的种种病患,回忆着叔父讲过的症状以及教给我的诊断医诀,却是越想越没有头绪,找不出完全对症的先例。
这时候,身后传来蛟爷的声音:“到底能不能治?”
蛟爷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我听出了他压制着的疑惑和怒气,看样子如果我告诉他,自己对此束手无策的话,之前好容易得来的一点信任就会失去,在船上的日子恐怕就难过得紧了。
按照我能想出来的药方子,无非是马钱子、茯苓、三星草等清心宁神的常用药,这样的草药,我已经看见密舱的角落里堆了满满一大竹篮,恐怕这个女孩不止找过一两个大夫看过病。
估算起来,此前那些医生开的药方,无非是按照形神合一的原理来抓的药,照竹篮中的药材来看,他们应该开的都是一些养神宁神静心静气的药。这说明,这些医生也都看出这个女孩心绪不宁,气郁火旺,失眠急躁,扰动心神,所以一般来说应该都是安神养心的结论,看上去好像是对的,但是为什么会没有疗效呢?
这个女孩的病因,照现在的症状分析,可能是非常严重的焦虑引起的,为什么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会产生这样的焦虑感呢?
想到这里,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瞬间衡量了下后,有了一个想法。
转过身来,我低声向蛟爷问道:“蛟爷,你之前也应该请过不少的医生郎中了吧?估计他们说的也是需要安神养心之类的,对吧?”
蛟爷眼神一动,点头道:“确实如此。”紧接着面色一板,“不要废话,继续说。”
我看他的反应,心知猜对了一半,我顿了顿,继续说道:“心病还得心药医。蛟爷,我不知道这个小姑娘为什么小小年纪,却有如此重的心思。她这是有很重的心病,虽然表面上的症状不明显,但您应该看得出,这姑娘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表面上的原因是气血不畅,实际上还是因为过于焦虑。请恕我说句你老人家不爱听的,这么柔弱的身体,看这样内火焚心,烧不了多久,就会熬干她的心力。”
蛟爷听了我的分析,先是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板起了脸。我心中大定,看来他一定知道她的病因,只是不愿意告诉我,于是继续说道:“我现在只知道她焦虑异常,神不守舍,唯有守神全形回归自然才行。首先,病人需要清心寡欲以宁神,怡情益性以畅神,这就需要非常安静和没人打扰的环境,把她放在这个密舱里看似是对的,但蛟爷,这空间太过狭小,而且通风不太好,加上这里又只有她一个人,这样的环境会更让她心浮气躁,加重病情。她现在表现出来的症状是忽冷忽热,失眠燥热,如果还有别的症状就需要您告诉我了。”
这些话一口气说完,忽然想到自己语言里对蛟爷的处置颇有指责,心里有些忐忑。还好蛟爷没注意,而是叹了口气,想了想说:“你说的那些我听不懂,她的病基本上也就是你说的那些,整天茶饭不思,三两天才喝半碗粥,无神无力,躺着却又睡不着,头脑昏涨。”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对了,还有白天总犯迷糊,晚上老是失眠,另外就是像你说的那样,一会儿身体冰冷,一会儿又烫得吓人,发病严重的时候,还痛得满床打滚,可是问起来,也说不出来具体是哪里疼,只说浑身不舒服。等难受那阵过去之后,却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就和现在一样。没犯病的时候,郎中来看,都说不像有病的样子……”
我看着蛟爷努力回想样子,忽然有些恍惚,他这样絮絮叨叨地讲着话,样子像极了原来药堂里那些来给儿女看病的普通父亲。这时候,他身上没有了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是一个普通为女儿的病着急操心的老人。
但听到后面,我越来越觉得诡异,特别是关于发病时的关键叙述。
我最早跟叔父学医时,他就告诉我,中医的望、闻、切、问,都是为了先发现病灶,然后找到病根所在。而病根和病灶有时候联系并不是很直接,比如有些患者视力会忽然变得越来越差,甚至很快就会瞎掉。但其实很可能并不是眼睛本身出了问题,而是得了消渴症。
在叔父严苛的教导下,我对自己的医术是有信心的,这姑娘的病症奇怪,和熟知的病例不符,如果说我是行医经验还不够多,但众多医生都没有看出个所以然,看来是有其他的原因了。
虽然现在还是不能肯定这个女孩的症状,但我已经能大概猜到问题的关键:这不像是身体上有什么问题,更像是精神上出了问题,我甚至怀疑她是邪风入体,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沾上了。
我想,之前那些医生的判断应该都和我差不多,但不知道为什么,看样子他们都没有把这个可能说出来,而只是开了一些治疗气血淤积、安心宁神的药物,现在看来,疗效实在是有限。
念头转到这,我忽然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问蛟爷:“这姑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问题的?”
蛟爷脸色有些难看,半晌才答道:“大概三年前。”
我大为吃惊:“这样的症状已经有三年了?”
蛟爷摇摇头道:“不是,她本来不严重,症状就像伤风感冒,但总是不能根除,好一阵病一阵,最近几年病得越来越重,犯病的间隔越来越短。今年开春以来,就熬成了这样。也许真是逃不掉的……”说到这里,蛟爷意识到了什么,打住话头,“你到底能不能治?”话里重又透出海老大的那种威势,语气里明显带着不耐烦。
我越听越觉得疑惑,不知道他话里的“逃不掉了”是指什么,直觉他在这女孩的病情上还有所隐瞒,不过既然他不想告诉我,我再多问只会触怒他。
可是我既然已经到了最接近秘密的时候,总不能就此打住,还是希望利用这个机会知道福昌号和这女孩的古怪,于是我换了个话题,装作不在意地问道:“既然如此,那应该找个地方让她静养,海上风大浪大,又……”
蛟爷冷冷地打断我:“小白脸,不要在这儿和我耍心眼,问你的话没有听见吗?能不能治?”
我顿时哑巴了,暗想这老狐狸果然不好惹,忙道:“药到病除不敢打包票,但缓解症状应该没问题。我给她针灸一下。”
看着蛟爷疑惑的表情,我正色解释道:“我叔父曾经说针灸包治百病,虽然具体操作起来没有那么神,但是我想,应该能做到百病皆缓。她现在这种状况,光靠吃药是没什么效果的。我会运针刺激她的内关、劳宫、神门、合谷、足三里、三阴交这几个穴位,这样至少会让她恢复几分神气,气血充足了睡眠正常了,身体应该就不会那样虚弱了。”
听我这么说,蛟爷的神色缓和了一些,但还是将信将疑:“我听人说,针灸不是谁都可以,我这丫头的身子本来就弱,会不会扎出问题?”
见蛟爷还是不相信,我耐心解释道:“内关为手厥阴心包经络穴,通于阴维脉,有良好的宁心安神、解郁除烦、宽胸降逆和胃止呕的作用。劳宫安神定志,有明显的镇痛、镇静作用。神门为心经原穴,可宁心安神、镇静除烦、清火凉营。合谷为大肠原穴,能疏风固表、镇静除烦、通调气血、调理脏腑。足三里和三阴交为肝经、肾经与脾经的交会穴,具有健脾益气、养阴安神、滋补肝肾、养肝平肝、行气活血的作用……”
一说到医术,我的信心就自然足了起来,也管不上蛟爷听不听得懂,越说越顺,蛟爷听到后来干脆摆摆手打断我:“就按你说的办,出了问题小心你的狗命。”
蛟爷出去让手下把我的药箱给拿进来,这段不长的时候里,我心情很复杂,脑中转过了无数的念头。我已经能够了解到这艘船背后的秘密,但前提是接下来的治疗是否成功,这关系到我在这艘怪船上今后的生存。
而福昌号一切反常的根源——这个神秘的女孩,刚刚在我和蛟爷说话的时候,就这样躺在床上,好像已经睡了过去。我看着她的侧脸,只是觉得清秀而已,没有第一眼见到时的那种震惊。不由得又想到她的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叹了口气,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却得了如此奇怪的病。
蛟爷很快把我的药箱带来,我取出针,轻轻地把女孩摆正,开始给她针灸。
这种程度的施针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后头站着个虎视眈眈的蛟爷,我听到他发出的沉闷呼吸声,额头不免有些冒汗。如果这时候出了问题,哪怕是那女孩因为疼痛大喊大叫起来,估计蛟爷都会毫不客气地对付我。我深吸一口气,把这些杂念暂时都强行摒除,恢复到心如止水的心境,拿起女孩的一只手臂,稳定地扎下了第一针。
整个过程很顺利,这个女孩在第一针时应该就已经醒了,但对此并不抗拒,不像往常我针灸时,有些病人会害怕得大喊大叫。
只有在针将要扎进去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她全身的肌肉会紧绷着,扎进去的一瞬间,她的身体还会不由自主地轻微打战。而且在我旋转扎在她穴位上的那些针时,明明她已经酸麻得轻轻颤抖,也咬紧了牙关不吭一声。
我有些佩服她的忍耐力,针刺进穴位里的酸麻感觉其实比一般的疼痛更难忍耐。不过这也许是她每次犯病时的痛苦都远超于此。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对这个大眼睛的漂亮女孩产生了同情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