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此时安庆号的残骸靠得更近了,几乎就贴在船舷上,我一看不由自主地一阵头皮发麻,浑身冒起鸡皮疙瘩。我看见那片海面里不光有残骸,竟然还有无数的海蛇,蛇头不停地窜动着啃食船板,看上去就像海水在不停颤抖,从而扰动了那些尸体。
那些海蛇,正在不停地啃食着那些遇难者的尸体。当时的整片海面就像是一碗面汤,里面正翻滚着无数细长的面条,缠绕着浮在海面的尸体,一条条海蛇黄蓝相间,闪着粼粼的荧光,而茫茫无尽的海面,竟是因为这种海蛇,完全变成了灰黄色。
我被这个恐怖的情景吓呆了,站立在甲板上,一动也不敢动。
“它们来了!它们往福昌号游过来了!蛟爷,那些海蛇往福昌号扑过来了!”有一个在船舷边的淘海客惊慌失措地叫起来,我抓住船舷往下看,那片灰黄色的海蛇群,竟然全部都在往福昌号涌来。
这种场面是我有生以来遇见的最像梦的场景,可惜却是一场噩梦。这时候我已经分不清,海面上蠕动着的海蛇和随时将会把船撕碎的风浪,到底哪个更恐怖一些。
残破的安庆号和福昌号几乎是并行着,马上就要撞在一起,安庆号桅杆上的尸体就在不远处摇摇晃晃,仿佛是在嘲笑般看着即将上演的惨剧,看着我们将一步步变成他们那样。
就在我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的时候,边上淘海客一声大吼,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四处去望,就看闪电中,蛟爷高高地伸起手臂,拿着一把鱼刀,狠狠地朝手边的绳索砍了下去,随着绳索的断裂,被狂风吹得乱转的尾帆猛然泄了气一样落了下来。
我不明白蛟爷这么做的意思,但显然那些淘海客跟随蛟爷已久,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同时开始降帆,其中有几根绞索缠在了一起,他们干脆直接砍断,刹那间所有的帆都降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直向福昌号靠近的安庆号已经靠了过来,但降帆后的福昌号速度猛降了下去,安庆号几乎是擦着船舷过去,片刻就掠过福昌号,两船间轰然溅起的高高浪花,升到天上再淋到甲板上,几乎把我砸翻。
我来不及松口气,冲到船边,往下看去,发现海面上那些海蛇还没来得及靠上福昌号,就被这阵巨大的浪流给打散,很多海蛇被浪直接卷上甲板。
立即有淘海客拿出鱼棱把海蛇迅速挑回海里。我不敢帮忙,只看着安庆号逐渐离我们远去。我无法相信地看着这一切,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半个时辰之后,我们缓缓地冲出了乌云,风浪平息了下来。
等重新看到还没完全落山的太阳时,我才终于从刚才恐怖的景象中缓过来。失去叔父的痛苦,似乎是在刚才被燃烧殆尽,我心中一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其他人开始陆续来到甲板上,淘海客们这时筋疲力尽,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也没人去阻止乘客出来。
蛟爷从舵上下来,默默地朝自己的舱走去,一看到他下来,好几个乘客就围了上来,问道:“蛟爷,刚才是怎么回事?那些蛇,难道是龙王爷……”
蛟爷却不理他们,哈哈笑了几声,声音出奇地响亮,船上的人都被引得回头看他,钟灿富走到蛟爷身边,好像也有些不解:“蛟爷,怎么……”
蛟爷笑得越发大声:“看看你们那副熊样,几条小虫子就把你们吓得尿裤子了?你们就这点出息?说出去都给老子丢人!”
此话一出,问话的乘客不好意思起来,其他乘客木着脸,还是远远看着蛟爷,钟灿富则满脸惊疑地道:“蛟爷,可这么多……”
一挥手,蛟爷打断了钟灿富的话,说道:“自古龙蛇一家,它们这是在代表龙王爷来欢迎咱们出海。我们福昌号好运道啊!正是海蛇产卵的季节,这一次出海,就被咱们遇上了,这是繁荣昌盛的好兆头。你们去准备一下,咱们遇到那么凶险的事情都闯过来了,得顺便拜祭一下龙王爷。”
说完这番话,蛟爷深深地看了钟灿富一眼,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走开了。钟灿富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明白了,蛟爷,我马上就去安排。”
这番对话声音很大,船上的所有人都看着蛟爷,听他这么说,都松了一口气,甚至开始对着远处的海蛇群指指点点。我没有放下疑虑和担忧,蛟爷这番话明显是说给大家听的,简单的几句话就把恐慌气氛冲淡不少,果然是有些手段。
正思忖着,那边的淘海客们已经在钟灿富的带领下,分成两队走上甲板,开始拜祭不请自来的海蛇们。我虽然对出海人的规矩有一些了解,可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祭海。仪式并不复杂,但淘海客们还是神情肃穆,做得一丝不苟。
蛟爷在一个脸盆里净了手,接过钟灿富呈上来的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里,然后退后一步,带领所有淘海客跪在甲板上,祈求龙王爷保佑这满船的良善之辈。漫长的祈祷过后,有个被其他淘海客尊称为奎哥的人双手拿来一张黄表纸,铺在了蛟爷膝前,不知道作何用处。
很快,蛟爷一脸严肃地摊开右手掌,奎哥手执一柄鱼棱,飞快划过蛟爷的手掌心,之后,蛟爷突然握拳,牢牢地把刀刃握在手上。
鲜血,一滴一滴地从蛟爷的指缝中淌下来,落到黄表纸上,又飞溅开来。
我正看得莫名其妙,不自禁地开口对旁边的阿惠问道:“这是在做什么?”话一出口,想到阿惠只是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会懂这些。
没想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接口答道:“这是血卜,船老大要根据黄表纸上的血迹印痕,来占卜吉凶。”
我转头一看,是七哥,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船老大的举动,我不由得道:“七哥,你知道这个?”
宋宗德盯着蛟爷的动作,说道:“我有次在内河乘船的时候,大船经过洞庭湖,突然翻起了滔天巨浪,大船晃得随时会翻,船老大疑心是船上有人惹怒了龙王爷,就用血卜的方式占卜——和蛟爷刚才做的一样。焚香祷告之后,船老大就把血手掌印在了黄表纸上。”
“啊,然后怎么样了?”我被他说得好奇起来,不由得追问道。
七哥低声道:“大家都说血痕像是一个女人,灵异得很,船上有一个年轻乘客见了那血渍形成的女人像,回过头就失魂落魄地自己投了湖,谁也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我听和他一同上船的人说,才知道他们那里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被那个投河的男人诱骗拐走了,中途因为这个好赌的男人输光了钱又被卖入妓院。小姐不甘心,就跳进了青楼背后的大河里,那个男人做了这件亏心事,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承想……”
他正要说下去,突然蛟爷闷哼一声,手掌猛地摊开,将掌上的鲜血印在黄表纸上,我见状也顾不得继续听,踮起脚想看个清楚。
船上都鸦雀无声,但人们都和我一样,拼命伸长颈子,想把那张纸上的印迹看清楚。没有一个人能看到,因为蛟爷把黄表纸拿在手上,背对着众人,一个人仔细端详着血痕。
正在大家都猜测的时候,蛟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卦,好卦,哈哈哈,一帆风顺,大吉大利。”他一边开怀地大笑着,一边将那张纸卷了起来。奎哥伸手去接黄表纸,蛟爷却没有递给他,而是自己握在手心里,站起来往舵盘室走去。
奎哥没料到会是这样,虽然蛟爷走远了,他仍然跪在地上,双手呈接递状态,只是一脸错愕。钟灿富在他身边大笑起来:“老奎,你还傻跪着等圣旨下呀,哈哈哈。”
大笑声中,钟灿富跳了起来,对着待在当场的淘海客大吼道:“你们还跪着干啥?起身干活了!”
淘海客们这才乱纷纷回到各自的岗位,而那个奎哥却没有爬起来,只是瘫坐在甲板上兀自发着愣。
我不明所以,七哥忽然抽了口气,低声对我说:“闽生,你看这片海,很不对劲。”
我把目光从奎哥身上移开,投向海面,却发现海水不知什么时候变了颜色,幽绿中透出一股黑色,远远看去像是黏稠的酱汁。
我打了个冷战,疑惑地说道:“也许出了外海,海水都会变成这样?”
七哥摇摇头:“进了这海域以后,我能感觉到,有些事情要发生了。”
听了七哥的话,再看着周围船客们开心的神色,我有一种很荒唐的感觉。这些人难道都没有发现事情的不对吗?可七哥笃定的神色又让我无法质疑,况且,我的确也能隐隐感觉到这船还是有问题。
可能是见我神色不对,七哥安慰我道:“闽生,你也不要太担心,既来之,则安之。放心,有七哥在。”
我点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不管怎么样,现在船上有七哥在,我至少不会觉得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