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黄昏,我被淘海客们的叫喊声吸引,跟着其他人来到甲板上,就看到前方的海平面上,迎面飘来一大片乌云。
海平面太宽广了,视野内没有任何障碍物,那团乌云就显得格外清晰,我几乎能看到乌云的边缘。巨大的乌云犹如一团活物一样清晰地悬浮在远处的天空之中,那么低,那么黑。
一边的钟灿富陪着蛟爷也上了甲板,几个人都往乌云望去,能看到乌云之中有闪电在闪烁着,看着好像一个怪物一样令人胆寒。
“这云看着有点大,我们要不要从边上绕过去?”钟灿富道。
蛟爷平静地看了看黑蓝色的海水,骂了一声:“南面是沙头礁,等下天黑了什么也看不到,北面风向不对,我怕被这云追上,这雨还没下来,让兄弟们满帆,我们冲过去。”
钟灿富的神情顿时尴尬起来:“可是蛟爷,这云……”
“少他妈废话。”蛟爷满不在乎地说了句。
钟灿富才“哎”了一声,立即招呼淘海客满帆,船上所有的人都动了起来。顿时甲板上一片号子声。
片刻所有的帆全部满了起来,蛟爷上了舵头,我看到了惊人的一幕,蛟爷竟然跳上了舵杆,用他有七个脚趾的脚死死压在舵杆之上,手上扯着尾帆的帆绳。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掌舵的,看得目瞪口呆。
其他人全部就位,看向尾帆,蛟爷下盘一沉舵盘一转,帆立即就迎上了满风,其他人跟着一动,船朝着那片乌云急冲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船已经冲进了乌云四周的风团,头顶上的渔灯剧烈地摇摆起来,一阵阵狂风吹来,福昌号随之摇晃起来。
淘海客开始赶我们进舱,慌乱中我试图抓住什么,就看到海浪剧烈地翻滚着,骚动的人群里有不知道情况的人喊道:“蛟爷,蛟爷,海浪这么大,船都要翻了,快想想办法啊!”他们的话没有得到蛟爷和淘海客的任何回应。
赶人的淘海客还没到我身边,我抓紧了船舷,阿惠不知道被晃到了哪里,我四处张望也没有看见她,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远处一团浪花之中,出现一个奇怪的黑影。
什么东西?我心说,浪瞬间就打过来,那东西就看不到了,我在怀疑刚才是否错觉,一边听到钟灿富大叫,神情变得扭曲起来,喊道:“蛟爷,东南面!”
东南边,就是我刚才看到的方向。我再朝那边看去,又是一个大浪。满天的浪沫中,我果然又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穿过,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大团墨影在翻滚着,竟然像是个活物!
我不可自制地叫了一声。那是什么?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钟灿富大叫起来:“它朝我们冲过来了!”
“虾仔!顶着!”蛟爷大叫了一声,一个非常粗壮的淘海客应了一声,冲过来把住舵。蛟爷跳下舵杆,在颠簸的甲板上一条直线冲到钟灿富边上,搭手眺望。
“是不是去年那东西?”钟灿富问了一句。
蛟爷仔细看了看,摇头:“看不清楚,干他娘,先预防着,让所有的船客都回舱去。”说着大叫,“船客回舱,不然生死不管。虾仔,左满舵,龙王摆尾!”
全部的淘海客发出一声怒吼,那边的虾仔一转舵,瞬间船就倾斜了。蛟爷冲回到舵盘那边。
我在船舷边,这下子终于站不住了,一边的淘海客朝我大叫:“回来,我关舱门了!”
我想着刚才蛟爷他们的对话,“是不是去年那东西”,这话是什么意思?听起来,他们似乎在去年也遇到了什么。
但是我知道自己实在站不住了,再也待不下去,于是顶风就往舱口走去,几乎跌跌撞撞爬到了舱内,舱门立即就被从外面锁上了,阿惠一脸担忧地上前扶起我。
几乎在同时,我听到那个奇怪的声音,再次从舱底传上来,那就是之前听到的那又像呻吟又像嘶吼的怪声,但在风暴中,这次它似乎更加高亢和痛苦。
船舱里一片昏暗,舱房角落里的汽灯火苗一跳一跳的,发出微弱的光,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熄灭,冰冷的风呼啸着从遮波板露出的口子钻进来,发出鬼怪怒吼一样的声音。船不停地摇来晃去,有好些个晕船的人终于将刚才吃下去的粥和鱼吐了出来,不停地吐着酸水。
船舱底部那奇怪的呻吟声,非常凄厉,简直赶上了大风的呼啸声,没有任何间断,丝丝缕缕,呼应着风声,好比不祥的鬼鸟,飞翔在这空寂的海面上。
船舱里的人一个个面色如土,用双手掩住耳朵,带着一脸绝望与灰败的气色,委顿地倒在不停摇晃的舱板之上。看样子,这声音已经响了很长时间,只是我在外面没有听到。
我从船舱的通风窗子远远地往外看,外面开始下起了大雨,海风也更大了,我看蛟爷原本的意思是在下雨之前冲过乌云,但现在看来似乎不太可能了,一个大浪头打来的时候,我没坐稳,一头往前扎去,还好被阿惠一把拉住,我顺着她拉着的劲头一收腰,还是险些撞在了舱壁上。
上船时钟灿富说我们都是货,到现在我才算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这几个浪头打过,舱里已经完全变得一片狼藉,所有人都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大部分人已经放弃挣扎,抱头蜷腿,无助地随着船的颠簸而滚动。船客们随身携带的行李更是散落得到处都是,混合那些晕船的人吐出的杂物,这种末日来临般的景象看上一眼,心里就充满了深深的绝望。
我和阿惠紧紧地抱在一起,她柔软的身躯此刻非常僵硬,想必我也是如此。我们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不安。我艰难地抓住舱壁上可以勉强抓住的地方,耳朵里听着满舱惊恐的尖叫声。即使有着船舱的保护,但现在的情形已经是十分危急,不知那些在甲板上直面风浪袭击的淘海客经历的又是什么?我很怀疑,这种情况之下,他们是否有能力让福昌号安全度过这场灾难。
在这种时候,完全无法控制身体,只能凭本能尽量在颠簸中稳住,也不知道手臂、背上和腿上在碰撞中是否受伤,整个身体因为高度紧张已经失去了知觉。但其他的感官却敏锐了起来,我发现那奇怪的呻吟声在风浪中越来越高亢,似乎是有一个妖女正嚎叫着走来,叫声越来越近,最后简直就是在耳边发出。
伴随着清晰的呻吟声,扑来的是越来越大的海浪,我怀疑福昌号已经从颠簸状态变成了在海浪里翻滚,因为几次我都是凌空被甩起,然后重重地跌倒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我无法控制这一切,只能尽量在落下来的那一瞬,用身体来替阿惠垫着。
当再一次被荡起来,重新砸在甲板上后,我发现,除了身体落在甲板上时发出的响声,还有一阵让我寒毛倒立的声音传来。
趴在舱板上,我可以清楚地听到,那是从船底传来的声音,仿佛是有人在用手指抠刮舱底,但声音比手指抠木板的声音大上很多。黑皮蔡之前讲的那个夜叉鬼的故事浮上了脑海,难道真的有什么东西趴在船底,在抓挠船上的木板?
“天哪!”忽然有人叫了一声,我一下从这种梦魇中被惊醒了过来,所有人朝叫声的方向望去,就看到我身前挤满了往外看的人,全部探头够着窗口,不知道在看什么。
“怎么了?”黑皮蔡大声问道。
那几个人不回答,只是大吼道:“我们完了,我们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