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阿惠从苏北到泉州探亲,然后坐船到上海准备坐马车回苏北,坐过一次福昌号。她说当时福昌号虽然也是这样狭窄,但是船身是棕色的,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完全是黑色,黑得让人心寒。但是这黑色的船身又不似是被漆上去的,好像是从夜晚漆黑的海水中染到船上的,让人觉得十分奇怪。
而且,比起三年之前,这艘船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了,但是她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些不同似乎是无数刺眼的小刺,让她觉得坐立不安。
不过她刚才看了一圈,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只是在很多的地方,发现了一些不知道用处的木结构部件。
她记得在三年前,船上并没有这些木结构部件,但是,这些东西又非常简单,似乎只是用来加固的。
说着她指着窗的上方,我抬头,看到船框上面的横梁上,果然有一块三角形的木块,上面竟然雕刻着一些什么花纹。但是,除了这些,似乎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在船下是看不到这些的,她说,船的不同不应该是这些东西造成的,这艘船,在这三年里肯定发生过一些事情才会这样。
我的心里已经从最初的异样转为妥协,安慰她说,既然上了船,那么宁愿相信所有的事情,其实都是因为我们要离乡背井的心理在作怪而已。她点点头,并没有异议,但是我看着她的眼神,总觉得她其实并不是这么想的。
福昌号上货要上一天,各种货物和人陆续都上了船,让我心里忐忑了一下的是,当天晚上我便看到黑皮蔡他们也在船上出现了,但只是阴冷地看了我一眼便离开,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被他们搅得心神不宁,晚上睡得极不安稳,在摇晃的船身上休息,我还是第一次。第二天醒来,发现连夜上船的人已经把船舱挤满了,岸上还在上人,我听到船上淘海客路过时的交谈,说这船人比货多,这辈子还是第一次。
要等开船了才会发饭吃,我咬了几口自带的干粮,却发现阿惠不在身边,探头出窗口,哪儿也见不着,不由得就有些着急,难道昨晚在我睡觉的时候黑皮蔡把人又拐去了?这时候就听到阿惠的惊呼声从一边传了过来。
我出了舱,天色倒是出奇地好,简直可以说是晴空万里。阿惠又叫着我的名字,我循声过去看,见阿惠站在上船踏板的地方,走过去后我便看到她正在看什么。
有一个长衫生意人正一手提箱子一手抓着缆梯,在半空中荡来荡去,许多人在惊呼,大声喊叫让他丢掉箱子抓住梯子,其中钟灿富的声音特别响亮:“干你娘,要钱不要命。”
我看在眼里,觉得钟灿富实在太过分,对待船客就像对待牲口般随意辱骂,但是生意人那样的确危险,绳子都快要抓不住了,还提着那箱子。他像是被周围人的骂声和叫声给弄糊涂了,不光没丢掉箱子,反而应该是手上使了力,“咔嚓”一声,缆梯断成了两段。与此同时,他发出一声尖厉的怪叫,一头栽了下去,扑通一声沉进了海里。
顿时所有人都伸长脖子张大嘴往海里看,海水浑浊地翻涌着,什么也看不清。
“救命啊,谁救救我先生啊!”和生意人一起的那个女人喊叫起来,声音软弱无力,透露着凄惶和绝望。
“救人啊,快点儿救人!”两声吼叫在我的耳边响起,我正觉得耳朵要被震聋了,身体却突然腾空被举了起来,我顿时挣扎起来,斜着脑袋往下一看,却是被全叔和黑皮蔡面目狰狞地托着,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突然就出现在我背后。
我刚想大叫,他们就吼叫道:“这里有一个会水的,他要下去救人……”之后,我瞬间被抛出了船外,迎面砸在了海面上。
直到落入水中的这一刻,我才愤怒地反应过来,全叔和黑皮蔡并没有放过我。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就敢明目张胆地,在光天化日下做出这种杀人谋命的事!
这时候愤怒已经没有任何作用,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心情,憋住气,挣扎出水面,大口地呼吸着。尽管已经是六月,但漂在水面上,还是感觉水面下的海水冷得要命,身体变得非常僵硬,手脚完全不听使唤,像要抽筋。幸好我在海边长大,遇到这种事情也没有太过慌张,咬牙活动着身体,过了片刻总算踩住了水,紧蹬几下终于游到船边,手立即死死地抓了上去。
这时旁边不远处传来喊救命的声音,我转头看去,那个落水的生意人好像不通水性,正在拼命挣扎,已经被海浪拍出去好一段距离,他好像已经坚持不住,喊声低了下去。我动了恻隐之心,身为一个郎中,我见不得活人在自己眼前就这样被淹死。我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拼命踩着水,心想不管怎么说,既然都下来了,还是先把人救了再说吧。
远远地,船舷边上的乘客们挥着手在喊些什么,但我在水中听不清,也没有时间去理会。一片海浪打过来把我压了下去,等我浮出水面抹了把脸,就看到生意人在不远处的海面上下挣扎,已经听不到他的叫喊声,我只能看到他在水里忽沉忽现,面色已经扭曲得可怕,嘴里不停地往外冒着气泡。
在海里救人非常危险,我没有马上拉他,而是谨慎地绕到他身后,才架住他的手臂向船边游去,但他的挣扎非常剧烈,搞得我也几乎失去平衡,最后他昏迷过去才算消停,看他已经双眼紧闭紧咬牙关,我只好努力托着他朝船游去。
可这一番折腾实在是让我有些吃力,等游到离船没几步路的时候,我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冰冷的海水像是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我的身体不停地往下坠,我向舢板船上的淘海客伸出手去,那个晕死的生意人突然转了个身,翻着眼白抱住我的一条腿往海水里面拖。
“妈的……”我顿时大喊起来,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海水灌进了嘴里,我的肺顿时像炸裂一样疼了起来,眼前是一片蓝色的画面。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我模模糊糊地看见福昌号吃水线以下,好像有点儿不太对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