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时是八月的第一日, 屋中死气沉沉。
气氛冰冷,跌至深渊谷底,好似寒冬腊月一般。
王氏早前在苑中已哭晕过去一次, 再醒来的时候, 躺在外阁间的小榻上上,也不说话,只是安静躺着,整个人如同失了魂魄一般, 目光盯着小榻前方的茶杯,一动不动。
脑海中,只有赵则之的模样。
龙凤胎同她生得很像, 性子也同她,之哥儿有时会在她眼前听话应声,有时会不满她的管束,同赵琪一道同她唱反调,将她气得频频跺脚……
尤其是说去族学的时候,他如何都不想去。
王氏又是威逼, 又是利诱, 最后他还是和琪姐儿两人每日往族学去……
王氏默默想着。
忘了说话, 也忘了摸眼泪, 就让眼泪这么一串一串往下落。
也或许是, 她已经根本察觉不到自己在落眼泪, 便也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应要如何,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和世界里。
赵江鹤坐在一侧的椅子上。
双手撑着额头,身子微微躬着,低着头,不说话, 也不动弹,似是一枚被悲痛压弯了脊柱的雕塑一般。
冰冷,僵硬,毫无声息。
掩在掌心下的双眸通红,咬唇要紧,整个人的脸色似青色一般。
之哥儿没了,如果当头棒喝。
利刃扎进他心底。
两人都似失了魂魄一般,仿佛两尊坐立不动的行尸走肉。
直至外阁间中,王氏的哭声忽然间爆发出来,似剜心蚀骨一般。
赵江鹤才颤颤抬头,却正好对上阮奕的目光。
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
外阁间中除了他们三个,没有旁人。
阮奕声音冰冷而黯沉,“若今日死的人是锦诺,你们也会如此吗?”
王氏和赵江鹤都愣住。
“你们不会……”阮奕垂眸继续。
“因为赵则之是你们儿子,所以你们才痛心疾首,但锦诺不是你们女儿,所以用一碗莲子羹取她性命,本就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因为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人,对不对?”
他的语气异常得冷静,却将王氏和赵江鹤问得说不出话来。
分明出事的人不是赵锦诺,但从阮奕的神色与幽暗绝伦的目光里,似是赵锦诺已经如此死过了一般?
所以他今日才会在这里,想亲眼见到他们二人也失去亲生儿子的模样!想亲眼见他们二人是如何痛心疾首!
赵江鹤与王氏都不寒而栗。
而阮奕的目光,语气,态度,和神色,都让人捉摸不透……
阮奕声音依旧冰冷,低沉,眼底却在抬眸看向他二人时,瞬间通红,“你们觉得无关紧要的赵锦诺,她也是旁人的女儿,旁人的妻子……她比你们的儿子只大了不到三岁,你们是如果下得去手的!
似是压抑在心中两世的话都脱口而出,阮奕鼻尖通红,“赵锦诺做了什么,让你们如此待她!你们从小怎么对她的,你们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就算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她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你们还能下得去手吗!不枉她叫你们一声父亲母亲!”
阮奕话落,赵江鹤不禁寒颤。
而王氏,心底骇然,原本手就扶得不稳,当下从小榻上滑落了下去,惊慌失措。
“你们觉得无关紧要的人!自幼放在庄子上不闻不问的人,她是我发妻!!”阮奕眼中噙着怒意,眼泪在怒意中忽得滚落下来,似是带着莫名的诛心和痛恨。
赵江鹤和王氏两人不觉喉间咽了咽,怕阮奕真有可能上前撕了他们两人。
阮奕却没有,只是目光幽暗看着他们二人,冷声道,“天道好轮回,报应不爽,但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
阮奕这一句不卑不吭,不激昂不痛恨,却似钢针扎进了心底一般,让人鲜血淋.淋。
王氏受不了刺激,脸色惨白,不断重复着,“报应?报应?之哥儿为什么要有报应?”
而一侧的赵江鹤同样脸色煞白。
他是没有害赵锦诺,但他想起的是多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江船上,他想对锦诺母亲做的事情,他如疯了一般,想将压抑在心里的担心,嫉妒,爱慕,和求而不得,通通发泄在她身上,甚至将她禁锢在身边,让她永远也不想去别的地方,见别的人……
他是带了这样疯狂的念头,才会设计引.诱她来江船上,然后打发走了旁人,让人将江船驶到江上。
在她扇他耳光的时候,在她挣扎的时候,他都可以悬崖勒马的,但他太想要她,太想她永远同他一处。这样的念头超越了理智,最后在挣扎和纠缠中失手没拉住她,让她落入了江水中……
锦诺才成了孤儿,没有爹娘的孤儿……
而他每每见到锦诺,都会想起是他失手让安安落水,是他亲手让锦诺成了孤儿。
也是他,为了避开自己可怕的梦魇,将她送在庄子上,十余年都不敢见她,不敢面对,那个害死了安安,又害得锦诺没有了母亲的自己!
报应……
赵江鹤又不寒而栗。
他害死了安安,害了锦诺自幼失了母亲,他本该愧疚照顾好她,但他的自私与害怕,让锦诺在庄子上没有得过家中一日关爱,也让王氏变本加厉,生出了害死锦诺的念头!
但最后,王氏为了害锦诺,害死了他们二人的儿子!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死结。
一个报应的死结……
赵江鹤面容惨淡,眼中失神搬瘫在椅子上,闭眼,半晌不再出声。
……
阮奕起身,踱步到王氏跟前。
王氏脑中一直都在之哥儿的死上反复过不去,见阮奕到跟前,双目含泪看着他,其实已经失神……
阮奕驻足,深吸一口气,问道,“为什么要杀锦诺?”
王氏后背僵住。
阮奕继续道,“我不明白,你若是想害锦诺,很早之前就可以,为什么要等到今日?今日的锦诺同以前的锦诺比,有什么让你忽然忌惮的?”
重活一世,他最耿耿于怀的莫过于阿玉的死。
阿玉的死,他有过很多猜测。
却唯独未想过是王氏。
王氏是与阿玉疏远,上一世与这一世并无不同。
他不知道王氏要取阿玉性命的缘故,也不知道,阿玉究竟是为何让王氏生出这个可怕的念头……
他若是不问清楚,许是永远心中难安。
重活一世,他只想知道真相。
一个让他与阿玉天人永隔的真相……
早前一直陷入魔怔一般的王氏,似是被阮奕的这一句点醒。
方才对赵则之的死有多强烈的自责,眼下就对赵锦诺和安平有多强烈的狠意,这种恨意,叠加了对赵则之的愧疚,似奔腾的海水一般,在胸口中喷涌而来。甚至支撑着她撑手起身,悲壮得临到阮奕跟前,歇斯底里道,“是赵锦诺!她是安平的女儿,她是前朝余孽,她会害死赵家和王家,会害死你们阮家所有的人!”
王氏言罢,阮奕和赵江鹤都全然僵在原处。
见到他二人都僵住,王氏心中似是报复的快感,“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那我告诉你真相……”
王氏朝阮奕言罢,目光便转向赵江鹤,语气中充满了怨恨,“是你逼我的!你同安平生下赵锦诺这个前朝余孽,你对安平念念不忘,是你定下的赵锦诺和阮奕的婚事,让她在京中惹人瞩目!你安然自得,我呢!我惶惶不可终日!安平公主在很早之前就被陛下下旨处死了,是你,你窝藏了前朝余孽!是你,将整个赵家,将儿子和女儿推上了风口浪尖!是你!赵锦诺是你的女儿,凭什么让我的儿女给你们陪葬!”
王氏最后一句已经近乎失控,“为什么赵锦诺还活着!之哥儿就死了!为什么!”
王氏步步紧逼,而赵江鹤眼中全然被诧异所替代!
忽得,好似所有的事,前因后果,都如流水一般在脑海中串联起来……
—— “赵江鹤,你是傻的吗!说始乱终弃明显就是假的啊,他若是对我都始乱终弃了,我还喜欢他,我脑门被夹了吗?你是不是天天读书读傻了啊?要始乱终弃,也是我始乱终弃他啊!”
—— “他害死了我全家,虽然我家中也没几个好人……”
—— “这种事情我也控制不了,从年少时候的偏偏少年郎就开始喜欢他,都喜欢了这么多年,成习惯了,就像每日要吃饭,要喝水,要睡觉一样……他又不是一件衣服,怎么会说不喜欢就不喜欢?”
—— “无论隔多久我都喜欢他,这种喜欢就似刻在心底的烙印,这种喜欢,就是无论在不在一处,无论他恨不恨我,都没关系,也都不重要……”
安平离开宴书臣,是因为宴书臣跟随陛下逼宫,将容氏一门赶尽杀绝。
赵江鹤闭目。
安平不姓安,姓容。
安平离开宴书臣,是无法面对宴书臣将容家逼上绝路,更是,为了保全宴书臣性命!
她与宴书臣根本不是不爱分开。
而是即便分开,都再也掺和不下另一人。
赵江鹤双目噙泪。
原来这就是真相!
原来安平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是他!
是他一步步,将一个才从绝境中逃出的安平,丧心病狂得逼上了另一条死路!
他逼得王氏嫉恨安平,逼得锦诺失去母亲,逼得王氏要下毒害死锦诺,也逼得自己唯一的儿子丢了性命!
赵江鹤被王氏逼得步步退后,一直抵到墙角,也未发出一声。
“你说话啊!你还给我儿子!赵江鹤!”王氏声嘶力竭,最后靠在赵江鹤怀中嚎啕大哭,发泄完后,环臂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阮奕却也终于知晓,原来所谓的真相,就是王氏也好,王家也好,对于阿玉身份的猜测和忌惮!
阿玉是死在这样的猜测和忌惮之下!
阮奕悲从中来,“那你知不知道……锦诺根本就不是赵江鹤的女儿……”
王氏滞住,转眸看他。
阮奕再止不住眼中的水汽,不甘又无可奈何得流了下来,“你恨了这么久的安平,从一开始就同赵江鹤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你恨了这么久的赵锦诺,她一直就不姓赵,她姓宴,是宴相的女儿!”
王氏双眼惊惶睁大,讶异合不拢嘴,巨大的诧异和冲击下,伸手捂住嘴角,看了看阮奕,又看向赵江鹤,却见赵江鹤根本没有反驳。
阮奕强咽下喉间的哽咽,继续道,“你猜忌的锦诺的身份,自以为会将王家和赵家推向火海的锦诺身份,其实在陛下和娘娘眼中根本无关紧要!陛下和娘娘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安平的女儿,所以才会对她照顾,才会赐婚,才会让我认宴叔叔做义父!就因为这些莫须有的猜测,你下毒杀锦诺,保住赵江鹤在朝中地位,要保住王家安稳……”
王氏打断,“我不信,你骗我,陛下和娘娘怎么会维护安平这个前朝余孽的女儿,怎么会因为她给你们赐婚,怎么会……”
王氏话音未落,却被屋外声音打断,“他没骗你。”
这声音……
王氏和赵江鹤脸色微变。
见着从屋外迈入的皇后,王氏当即失了重心跌坐下去,忘了请安,也忘了出声。
皇后沉声道,“锦诺在我与陛下心中,与范侯无异,我的话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