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面圣

赵锦诺怀着身孕, 一路便都行得慢。

尤其是月份大了,赵锦诺夜间逐渐睡得不好,身子也明显重了许多, 不比早前轻便, 稍一疲惫就容易累。好在沿路回来,大多是官道,偶遇颠簸之处,也没有连着行太久。

走走停停, 抵京时,已是七月下旬。

赵锦诺的身子也到了七八个月,久坐和久站都会吃力。

等到十里亭时, 见阮旭和彤容都在翘首盼着。

“是大哥,大嫂来了。”阮奕撩起帘栊,赵锦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真见阮旭和彤容,似是阮旭和彤容也见到马车上是他们两人,连忙笑着迎上来。

阮旭一直待赵锦诺亲厚, 在赵锦诺心中, 阮旭就是家人。

眼下离京数月, 又在南顺经历了一波跌宕起伏, 忽然见到阮旭和彤容, 赵锦诺同阮奕一样忍不住心中激动。

马车缓缓停下, 阮奕撩起帘栊下了马车,正准备扶赵锦诺。

彤容连忙制止,“别下来了,锦诺还有身孕在。”

女子的心思多比男子细腻,彤容点醒。

赵锦诺眼中氤氲, “大嫂……”

彤容眼中也盈盈碎莹,遂上了马车,与赵锦诺一处同坐,“爹娘都在念着你们,阮奕平安回来,你又有身孕,是双喜临门的好事。”

赵锦诺也笑笑。

马车内,锦诺与彤容二人妯娌间说着话。

许久未见,又经历生死,女子间多得都是感叹,似是有说不完的话题。而马车外,阮奕和阮旭兄弟二人紧紧相拥。

自去年十月下旬离京,到眼下的七月下旬,相隔九个月之多。

从阮奕“出事”,家中爹娘似是忽然老了一头,阮旭这几月挑起了家中的大梁。

“大哥,我让你们担心了……”阮奕鲜有喉间哽咽。

阮旭轻叹,“你平安比什么都好。”

阮奕只觉心中从未有过的踏实与安稳——回家的踏实与安稳,还有亲人在家中等候的温暖。

尤其是在经过上一世阮家出事流放,爹娘和大哥死在流放途中,眼下,阮奕觉得诸事都是值得的。

阮旭拍了拍他肩膀,“走,早些回家!爹娘都在等!”

“好!”阮奕朗声。

兄弟二人先后上了马车,彤容和赵锦诺也转眸看向帘栊处,见他二人相继上来。

他二人上来时,见彤容正牵着赵锦诺的手说话,似是见他二人上来,两人也停下。

阮奕又吩咐一声回京。

由得南顺朝帝之事隐秘,早前宴书臣同南顺朝中诸人达成的协定是,阮奕的事日后双方都不再提,只会对外说,暴风雨当日阮奕和袁开阳分别得救,只是阮奕醒得晚,所以都以为他在那场暴风雨中出事,是一处村民收留了他……

暴风雨是真的,当时死了不少也是真的,如此惊心动魄,阮奕还活着,旁人多的都是替他庆幸和感叹,很少有人会联想到朝帝身上去。再加上前端时间朝帝遇刺,临终前,将皇位归还给前太子,两件事似是全然没有联系,又都有了各自“圆满”的结局,深究的人其实很少。

当下,阮奕在马车中同阮旭和彤容说起自己如何落水,被水冲到下游,如何被村民救起等等,早前便准备好的说辞,听起来虽有波折,却无大碍,听得阮奕和彤容连连失色,又连叹幸好之类。

只有赵锦诺清楚,为了让家人安心,阮奕说得不足他在南顺国中经历的九牛一毛……

人不都是如此吗?

总不想亲近的人多担心,不时说出的,都是精心修饰过的记忆。她在娘亲面前,也都是报喜不报忧,因为在意对方的喜怒哀乐。

看着阮奕同阮旭和彤容继续说着南顺的事,赵锦诺心中忽觉温和与宁静,是远离了南顺的风波,终于回到家中的温和与宁静。

她伸手抚了抚腹间,心中叹道——小白兔,我们终于要回家了。

炎炎夏日,车窗上帘栊敞开。

赵锦诺正好透过车窗,见到不远处巍峨的城郭,是回京了。

她耳旁是阮奕的说话声,嘴角不觉微微勾了勾,恍然想起初次入京时,她见到京中的陌生,感叹,新鲜与不安,仿佛已经过去了许久,又似还是昨日……

思绪间,阮奕握紧她的手。

阮奕虽然还在同阮旭和彤容说起早前的事,但他手中的暖意还是顺着肌肤,丝丝泅开在心里……

他惯来知晓她。

等到阮府大门,阮鹏程和郁夫人已在府外侯了许久。

过往的马车不在少数,似是每一辆经过,郁夫人目光都会随之停滞,而后又见马车并未在跟前停留,扬长而去。

阮鹏程和郁夫人都笑笑。

再有马车来,周亮眼尖,“是大奶奶和二奶奶!”

阮鹏程和郁夫人便都上前。

马车停下,阮旭和彤容先下了马车,既而是阮奕撩起帘栊,唤了声,“爹,娘……”

阮鹏程眼底微红,郁夫人更是泪盈于睫。

“慢些……”阮奕又扶赵锦诺下马车。

七八个月的身子已经有些重,同离京时的憔悴模样相比,这个时候的赵锦诺虽然明显圆润了一圈,眸间却都是笑意和喜色,“爹,娘!”

郁夫人连忙迎上前,“这一路可还好?”

赵锦诺忙不迭颔首,“孩子很照顾我,一点都折腾,好得很。”

郁夫人笑笑,伸手绾了绾她耳发,亲切道,“锦诺,这一趟辛苦你了。”

尘埃落定后,皇后曾召了郁夫人入宫,说起有人在南顺渔村救起了一人,同阮奕很像。但因为一直在昏迷,醒后记忆也有些迷糊,不知道是不是阮奕,还是生得像,正好当日赵锦诺在宫中,皇后便做主安排赵锦诺去了一趟朔城。

当日走得急,未来得及让锦诺再回阮府。而且当时皇后也不确认实情,便未透露风声给她与阮鹏程,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才让锦诺单独去了南顺一趟。

那时还是三月。

眼下,锦诺已要用手抚着腰后支撑肚子,有些吃力。

郁夫人心疼,有身孕的女子多在家中安好将养,锦诺却在南顺与苍月国中往返折腾,只为了确认阮奕的行踪。

郁夫人上前拥她,“好孩子。”

从乾州时开始,郁夫人便待锦诺亲厚,旁人都看在眼里。

彤容微微低了低头。

阮旭却牵起她手,朝她温和笑笑。

彤容似是心中阴霾扫了扫,也大方抬头。

另一头,阮鹏程则与阮奕一处。

父子相见,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阮鹏程惯来待阮奕严苛,极少说夸赞的话。

早前听闻阮奕在南顺回苍月的江面上出事,阮鹏程同赵锦诺说了一翻肺腑之言,等再见到阮奕,阮鹏程红了眼眶,上下打量了他许久,才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沉声道,“瘦了……”

便是这简单的“瘦了”二字,包含的父子感情,厚重又深沉,似滚滚江水,生生不息。

阮奕低头笑笑,“儿子回来尽孝。”

父子二人都笑开,这才上前拥了拥。

阮鹏程鲜有如此在旁人面前显露过对阮奕的关切和爱意。

阮奕印象中,似是从很早之前起,父亲在他面前便少有过慈爱的时候。他亦想起上一世阮家抄家,父母流放,那时候父亲拥住他,泪流满面,一遍遍朝阿玉道,奕儿叫给你了。

他那时候傻,不知父亲心中的感情。

只知道跟着爹娘哭。

而到此时,心中才彻底了然,父亲对他的爱并不比兄长少。只是父爱如山,父亲对他和对兄长都视若珍宝,只是因人而异,表达父爱的方式不同。他从小耀眼,便需要严厉鞭策,避免得意忘形;兄长自幼都中规中矩,父亲为了避免兄长活在他的阴影下,便多给予赞誉。

但无论哪一种方式,都是为了给他们更多的照顾和依赖。

重回一世,又在南顺历经生死,他更珍惜父亲对他的感情。

阮奕喉间咽了咽,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低声道,“爹,儿子让你和娘担心了,对不起,儿子以后一定注意……”

从小到大,他似是从未向父亲说过这一句。

今日,心中仿佛释然。

阮鹏程揽紧他,心底已老泪纵横。

他是知晓实情的。

陛下并未瞒他。

虽不知南顺朝帝为何要扣下阮奕,但阮奕回京一定不会一帆风顺,他与锦诺其间不知经历了多少波折,但这些波折是不会同爹娘和兄嫂道起,只能打落往肚子里咽,还要装作一副无事模样。

阮鹏程心知肚明,也不点破。

阮奕从小便是天子骄子,早前从马背上摔下,摔得呆傻了几年,这几年他一直后悔早前待他严苛。

阮奕好了之后,他以为阮奕往后便会一帆风顺,却不想途生波折。

做父母的,怎么会不期望子女好?

他只想阮奕日后顺遂平安。

阮鹏程重重拍了拍阮奕后背,“平安回来,爹娘就心满意足了。”

阮奕微微怔住,片刻,眼底和鼻尖都微微泛红。似是前一世和这一世的记忆都似汇聚在一处,一幕幕,一条条,冲击着内心,让他喉间哽咽,将早前不曾讲出的话脱口而出,“爹,儿子一直都知道的……”

阮鹏程鼻尖亦红,又强迫自己抬眼,不让眼底碎莹溢出。

再次拍了拍阮奕后背,深吸一口气,才松手,“你和锦诺入宫吧,陛下和娘娘知晓你们今日回来,会在宫中等。”

阮奕这一趟本就是出使南顺去的,锦诺去南顺也是得了顺帝和皇后的意思,两人回京于情于理都应当入宫向帝后复命。

已在阮府外同父母见过,再晚便也不合礼数。

阮奕会意颔首。

郁夫人也知晓他二人今日是要入宫,便也未同锦诺久待。

“等从宫中回来,我们娘俩再好好说话。”郁夫人伸手温柔抚了抚赵锦诺头顶。

赵锦诺点头,又朝阮旭和彤容道别。

阮奕扶她上马车,似是见过父母后,又要调整心思回稍后应付宫中之事。

“阿玉,可还记得早前说的?所有的事情,你一概不知,通通推到我身上,多余的字一个都不要提。”阮奕牵起她的手,仔细叮嘱。

赵锦诺莞尔,“放心吧,娘娘这里,我知道怎么做,倒是你……”

阮奕伸手替她擦去先前眼角残余的泪滴,温声道,“我心中有数,亦有对策,阿玉,等今日见过陛下和娘娘,早前的一切就结束了,我们和小白兔一起,还有砖砖和大白……”

赵锦诺上前,轻轻靠在他肩膀上,“嗯。”

……

临到内宫门处分开,大监和四平都来应接。

赵锦诺随四平去了皇后处,阮奕则跟着大监去御书房。

长廊内,正好与从御书房出来的赵江鹤相遇,两人都顿了顿,大监自觉拱手,退到一次。

赵江鹤看了看他,淡声笑道,“回来了?”

阮奕拱手,“托岳父的福,一切安稳。”

赵江鹤依旧笑着颔首,“日后回府再说,陛下在御书房等你,不耽误了。”

“岳父,小婿告辞。”阮奕朝他行礼,而后才同大监一道继续往御书房去。

两人擦肩而过,余光都轻轻瞥了瞥对方的身影。

各怀心思,皆为再回头。

临到御书房门口,大监入内通报,片刻,御书房中才唤了阮奕入内。

入了殿中,阮奕掀起前摆下跪,“阮奕见过陛下。”

顺帝抬眸,温声笑道,“起来吧,过来朕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