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侯府主苑出来, 太医院院首在朝帝身边随行出府,侍奉回话。
“宁远侯还救得回来吗?”朝帝声音平淡,眸间似是也看不出旁的情绪。
太医院院首心头大骇, 继而掀起衣摆, 连忙朝着朝帝跪下颔首,“陛下,微臣一定竭尽全力,但也需侯爷配合。侯爷自昨夜起旧疾复发, 又陷入梦魇,高烧不止,醒了之后, 不肯吃药,也不肯配合其他太医诊治,微臣也难说服侯爷……”
太医院院首是担心惹了圣怒,太医院一干人等的身家性命都在宁远侯身上。
朝帝看了看太医院院首,起前一世也似是这个时候谭悦开始咳血,高烧不止, 太医院竭尽全力, 近乎半个太医院的人手都轮流守在宁远侯府, 还是没能救回谭悦。
直至二月的时候……
谭悦最不喜欢呆在宁远侯府里, 会想起早前的梦魇, 幼时的那场屠杀和过世的爹娘, 所以谭悦一直都住在京中的别苑里,此时回侯府,是根本没存再好起来的心思。
朝帝微微敛眸,低声道,“起来吧, 朕知道了。”
太医院院首诧异看了看朝帝,忽得有些摸不清朝帝心思,但似是,瞧着又未见怒意……
朝帝双手覆在身后,继续淡声道,“宁远侯的病情,每日让人来宫中知晓朕一声……”
朝帝言罢转身,太医院院首赶紧拱手,应了声,“臣遵旨。”
待得圣驾离开,太医院院首额头还挂着涔涔汗水。
今日本是年关,不应沾染晦气,圣驾还亲至探望病重的宁远侯,说明圣意是向着宁远侯的。虽然陛下并未说什么,但太医院院首还是觉得刀架在了脖子上,只是宁远侯似是根本就不想他们再查收,他们也一筹莫展。
就似一块烫手的山芋落到了太医院,太医院院首一面叹气,一面踱步回主苑,脸上也无一丝血色,宁远侯若真救不会来,整个太医院都会受牵连。
只是临到主苑前,见陆太医神色匆匆,太医院院首唤住陆太医,“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陆太医语气喜忧参半,悄声道,“侯爷方才在屋中发了一通脾气,说怎么磨磨蹭蹭的,都一晌午了,药在哪里!”
太医院院首愣住。
陆太医继续,“还让王太医入内把了脉象……”
太医院院首更是吃惊,这怎么……太阳忽得就从西边出来了?
陆太医叹道,“这宁远侯的心思,旁人哪猜得准?许是,见了陛下一面,就忽得想通了?”
圣心和宁远侯的心思自然不是他二人能猜透的,但只要宁远侯能让他们看诊,便比让他们滚出屋中去,一筹莫展要好得多。
太医院院首捋了捋胡须,微微点了点头,继而撩起帘栊入了内屋。
旁人说得如何都要亲自看看,才能确认放心。
内屋里,谭悦又换了另一个太医再诊脉,太医姓刘,如坐针毡着。
谭悦脸色煞白,燕窝深陷,但是一脸盛气凌人并未因为病重减少,“会死吗?”
刘太医才是想死。
这祖宗要么不问,要么上来问就是死不死……
刘太医一肚子苦水,见太医院院首入内,顿时似是见到救星。
谭悦看了院首一眼,淡声道,“你们太医院三个太医,各个看得都不同,我信谁?”
太医院院首上前,“微臣来替侯爷把脉。”
刘太医赶紧起身。
太医院院首落座,早前谭悦昏迷的时候他给谭悦把脉过,但谭悦醒后谁也不让碰,只说要回侯府,所以便都同他一道回了侯府,折腾到眼下这个时候。
太医院院首把了许久的脉,才放下他的手,诚恳道,“侯爷,实话说,情况不好。太医中有乐观的,有悲观的,有激进的,所以给出的诊断和预判都不相同。”
“说吧。”谭悦语气平常。
院首深吸一口,确认谭悦是真让他说的意思,这才道,“侯爷若是好好配合太医院的诊治,按时服药,做调理,许是能恢复到早前……”
“哪个早前?”他问。
太医院院首道,“腊月前。”
谭悦噤声。
太医院院首继续道,“当然,最好的情况,若是持之以恒,许是能比早前更好,只是这样的几率很小,但侯爷年轻,并非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说大概率。”谭悦开口。
太医院院首叹道,“大概率,侯爷的病情会加重,即便好了,身子也会比早前更差些。但若是不管,耗掉精气神,许是,侯爷撑不过正月……”
这些话年关的时候说不好,但宁远侯若是问,不如如实作答。
谭悦沉默良久。
宁远侯是旧病,太医院院首替他诊治了多年,对他的情况是再熟悉不过,“侯爷,若有一线生机,为何不试一试?侯爷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
“我知道了。”他罕见轻声,没有再说旁的。
太医院院首起身拱手。
屋中无人,谭悦空望着天花板。
—— 你和丹州任何一个有事,我都不会离开南顺京中,你要再交待后事,日后我们就老死不相往来……丹州活泼健谈,身体康健,但遇事总躲在我身后,但谭悦,是总护着我那个……
他嘴角微微勾了勾。
—— 人最忌讳便是妄自菲薄,谭悦,你活得比大多数人都更有意义。
是么?
那他想活得更有意义。
他淡淡垂眸。
他不能死,至少在她安稳离开南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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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府内,处处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祥和的年味都蕴含在其中,同方才冷清肃穆的宁远侯府截然不同。
见赵锦诺和丹州二人回来,师娘迎上,“怎么样?”
丹州丧气,“没见到,就锦诺见到了。”
赵锦诺朝师娘道,“是病得有些重,但太医都去了,师娘若是担心,我明日同师娘再去。”
她惯来摸得透旁人心思,师娘也在一处颔首。
临到入苑中,赵锦诺又扯住丹州衣袖。
丹州错愕看她,赵锦诺轻声道,“谭悦的事,先不要说与旁人听了,今日是年关,老师身子本就不怎么好,等过了年关再说。”
丹州黯然点头。
……
入了偏厅中,见齐师兄几人在陪老师一道摸叶子牌。
其实老师平日里不怎么喜欢摸叶子牌,只是年关时候摸叶子牌热闹,一众师兄弟都聚在一处,老师嘴角时常挂着笑意,再机上众人放水的放水,逗乐的逗乐,丹州忽然明白赵锦诺的意思,今日,是不适合提谭悦的事。
齐师兄吆喝得最厉害,见丹州和赵锦诺入内,最先起身,“锦诺,你来陪老师摸会儿叶子牌吧。”
都晓老师和师娘疼小师妹,众人也都要纷纷起身让她。
赵锦诺笑了笑,“我不会。”
刘师兄道,“诶,不会才更好啊!”
众人都会意笑起来,她近来一幅《冬晨图》可是价值万金!
赵锦诺果真上前,她是真不会,早前闲着围观的一种师兄弟都上来指手画脚,赵锦诺本就不怎么会,一群人在身后指点江山,赵锦诺只觉整个下午头都是晕的。
也由得偏厅中的热闹,众人都没怎么留意丹州一个下午都没怎么说话。
除却,摸叶子牌时心不在焉,不时瞥他的赵锦诺。
……
日头很快到了黄昏前,要布置年夜饭了。
丹州同两人去放鞭炮,几人去师娘处搭手帮忙,其余人等还同明大家一处摸叶子牌。
等到入夜,都布置得差不多妥帖,偏厅中都开始陆续入座。
又问起谭悦来的,师娘温和笑道,谭悦家中有事。
还有问起阮奕怎么没来的,赵锦诺看了看天色,许是要稍晚些。
齐师兄打圆场,“年夜饭再晚都不算晚,年夜饭要吃得长久,才算长长久久。”
众人都笑道是。
明府中的规矩,上到第六道菜的时候才可以饮酒,避免伤胃。
等到第六道菜端上来的时候,似是也听到扣门声,都知道这个时候来的人只有阮奕,赵锦诺先站起,“我去接他吧。”
年关时间,府中灯火通明,寓意明年的好兆头,赵锦诺无需打灯笼都能看见去大门口的路。
开了门栓,果真见是阮奕。
赵锦诺还未来得及弯眸,却见阮奕眉头微微拢了拢,朝她轻轻摇头。
赵锦诺倏然会意,没有再说旁的,阮奕亦朝她拱手作揖,似是问候,赵锦诺才反应过来,他穿得一身小厮衣裳并没有像早前一样在马车上就换下……
入了府内,赵锦诺阖门,“怎么了?”
阮奕应道,“明府门口有人一直在守着,我怕旁人看出端倪,不敢换衣裳。”
所以也扮作小厮的身份,低着头,拱手温好,掩人耳目。
赵锦诺心中唏嘘,想起白日里从宁远侯府回明府的路上,似是就有人跟着,许是,早前跟着的人,那多半便是宫中的耳目了,赵锦诺心底不由颤了颤。
—— 果真,早前谭悦和阮奕的顾虑都是对的。
在南顺京中,稍有不慎许是就会被盯上,她是没有想到,有一日公子若的身份竟成了她的屏障。
思绪间,整个人被拥入温暖怀抱。
他俯身吻上她双唇,阖眸温柔道,“阿玉,过年好。”
赵锦诺微怔,愣愣抬眸看他,昏黄灯火下,他眸间的笑意藏着特有的柔和润泽,似是驱散了这一整日积压在心中的担心和阴霾,安稳又踏实。
她亦双手揽紧他,侧头靠在他怀中,温声道,“过年好,邪祟退去,百无禁忌。”
阮奕淡淡垂眸,沉稳亲厚的声音,“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