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 便有宫中的人来驿馆迎候阮奕。
来的人是大监。
驿馆和鸿胪寺官员都有些骇然。
今日大监亲自来迎候,昨日的洗尘宴上,陛下同阮奕交谈甚欢, 还赠了一枚暖玉给阮奕, 周遭都猜得到陛下似是很喜欢同阮奕一处。
“陛下让奴家来接阮少卿。”大监恭敬有礼。
“劳烦公公。”阮奕心中虽诧异,却不似王主事等人一脸错愕。
大监是朝帝身边的近侍,是替朝帝来的,身份不与旁的鸿胪寺官员一般, 故而同阮奕一道上了马车。
马车上,大监也代朝帝大致问了几句,诸如阮少卿驿馆住得可还习惯, 饮食可还合胃口,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都可同他说。
这样的话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阮奕道谢。
南郊马场离驿馆有些远,大监同阮奕一路,话说得极有水平,也未一直絮絮叨叨, 只提了苍月国中的风土人情, 参杂着阮奕家中的事, 并不突兀, 也不特意, 几乎不露痕迹, 但阮奕心中清楚,大监一直在试探他。
且悄无声息。
阮奕顺水推舟,大监问,他便答,似是并无多少心思, 也半句没有多言及朝中和苍月国中之事,一路都似是在闲谈。
大监脸上笑意不断。
他亦温和淡然。
等稍后抵达南郊马场时,骑射已经开始。
阮奕早前并未听说是何种样的骑射,是禁军之中的演练,京中子弟的助兴,还是挑选军中出类拔萃的人才?
每一类骑射,看的人不同,比试的内容也不同。
他本就善骑射,他不知朝帝邀他是有意无意,但今日是朝帝私邀,苍月国中旁的鸿胪寺官吏并未跟来,只有他一人。
阮奕一路跟随大监往看台上去,没有多问。
等到主看台上,才见今日看台上并无旁的观众,似是只有主看台上的朝帝和身侧一个禁军头领打扮的一人,比试的人也穿着禁军的衣裳,应当是京中禁军的选拔。
阮奕不知朝帝为何会出席这样的骑射选拔。
见了他来,朝帝亲切招呼,“阮少卿。”
他身侧留了空位,阮奕上前,朝他拱手行礼,“阮奕见过朝帝陛下。”
“今日并无朝臣,坐。”朝帝语气平淡,目光只在他身上略微停留,既而更多的是看向场中的骑射演练和挑选。
阮奕从善如流。
有旁的内侍官上前奉茶,阮奕见朝帝全程都看得认真,也不时会同身侧的禁军头领交流。
阮奕看了稍许,这应当是南顺禁军中精锐的一支,各个的骑射都不逊,更甚至,阮奕猜想,都不是禁军……
阮奕没吱声,听朝帝和身侧的禁军头领挑选了方才这一轮中表现最好的人,让人留了名册。
场中暂歇,朝帝身侧的禁军头领也下了场中去,朝帝才转向阮奕,自然道,“听闻阮少卿早前也喜欢骑射?”
朝帝今日一改昨日的风格,直截了当,没有多寒暄旁的,好似昨日是因为有一众官员在,不得不客套,而今日,似是只有他二人,朝帝的言简意赅。
阮奕笑道,“国中顺帝陛下出自军中,喜欢看后辈骑射,所以,京中子弟多擅长。”
言外之意,并非他特殊。
朝帝笑了笑,乍一听阮奕的说话,亲和自然,但似是实则滴水不漏,听不出旁东西,也句句都将自己摘得干净,说得都是苍月国中之事,朝帝本是问得他个人,却被他一句带回去。
朝帝端起茶盏,没有戳穿。
正好,先前的禁军头领踱步到看台下,拱手道,“陛下,可以开始第二轮吗?”
“开始吧。”朝帝应声。
场中击鼓声响起,果真,第二轮比试又起。
朝帝继续道,“听闻早前阮少卿从马上摔下来,好一阵子才好,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坊间传闻?”
他的目光在场中,只是偶尔看向他,仿佛并不突兀。
阮奕应道,“是有其事,多赖父亲母亲诚心,自处求医,一直坚持不懈才有了后来恢复。”
朝帝颔首,温和笑道,“阮少卿是福泽之人。”
一个摔傻的人,能忽然间恢复,是少有。只是,上一世的阮奕也是忽然恢复的,不过这一世的时间提前罢了,朝帝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与特别之处。
阮奕道,“陛下唤我阮奕即可。”
朝帝看了看他,嘴角微微勾了勾,继续道,“听闻你夫人同你的婚事是幼时便定下的?”
阮奕莞尔,“是幼时定过亲,后来我出事,内子亦未嫌弃过我。”
朝帝也跟着笑了笑,点了点头。
所以上一世,他夫人去世后,他一直没有再娶。
阮奕是个重情义,又念旧的人。
这样的人,很难为旁人所用。
朝帝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倒是可惜了。
他是记得上一世,阮奕死后,赵江鹤任了苍月国中的右相,他也是很久之后才知晓,原来赵江鹤是阮奕的岳父。
阮奕死后,赵江鹤任右相,苍月朝中的重心便在维.稳,赵江鹤也并未像阮奕在时一样,将重心放在通商贸,兴水路,以及在周遭诸国的关系之中斡旋。
阮奕善于施压与合作,赵江鹤则是手段狠且准。
阮奕师从宴书臣,看重藏富于民,但比起早前的宴书臣来,更大胆和激进,两人与后来的赵江鹤截然相反。
往后的十余年里,苍月依旧鼎盛,但这等鼎盛是有些末路的鼎盛,远不如后来行阮奕之风的燕韩,长风,南顺……
朝帝轻抿了一口茶盏,眼下的阮奕尚未成气候,也好对付,如若留不下,便不留,要永绝后患。
除了一个阮奕,还有宴书臣依然在。比阮奕更难对付的,许是宴书臣。
但宴书臣同顺帝一道,是从早前的内乱中走来的,思量更多,顾忌也多,并不如阮奕大刀阔斧。
阮奕比宴书臣年轻,熬死一个宴书臣,比熬死一个阮奕容易。
朝帝笑笑,口中道,“听闻顺帝后宫只有皇后一人,伉俪情深,令人艳羡。”
他话题自然而然切到顺帝身上,这一世顺帝仍在,朝政仍在顺帝手中,他是想从阮奕这里多听他说起。
阮奕却是低眉笑了笑,没有应声,悄无声息将朝帝的话堵了回去。
朝帝也未应声。
又看了些时候骑射,朝帝又道,“阮家一门三杰,你父兄皆在朝中为官,你是东宫的伴读洗马,眼下又居高位,可会怕日后的阮家风头太盛?”
朝帝忽得话锋一转,阮奕微微愣了愣。
朝帝放下茶盏,饶有兴致看他表情,阮奕很快却道,“但行善事,莫问前程。”
朝帝朗声笑开,“好一个但行善事,莫问前程。”
朝帝撑手起身,“阮奕,随朕下场去看看吧。”
“是。”阮奕随同一道起身。
走到场中近距离观看,和在看台上看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心境,朝帝会问阮奕觉得这人如何,阮奕亦会如实作答,何处好,何处不好。
他说的中肯,亦未有隐瞒,朝帝别有深意看他几眼,“阮奕,你若是南顺国中之人,朕定与你君臣无隙。”
阮奕顺势笑了笑。
朝帝从马场东侧一直走到西侧,身边的骑射声,叫喊声不断,颇有些气势。
朝帝叹道,“南顺偏安一隅久矣,骑射不比苍月。”
他话中有话,阮奕却应,“骑射最好的当属巴尔,只是看用在何处,陛下觉得可是?”
阮奕是很聪明,且当聪明的时候聪明,当藏拙的时候藏拙。
大凡他的话题涉及到苍月,南顺,巴尔诸国的国事,阮奕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位置,或据理力争,或从中周旋,但大凡说到他自己和阮家,阮奕便是藏拙。
朝帝也不戳穿,只顺着他的话,继续道,“百余年前,南顺同巴尔也曾交战过,苦不堪言,如今的巴尔,似是没那么大的野心,从几十年前起,便收敛了许多,也不知可会一直如此?”
他是知晓上一世不久后,苍月就和巴尔起了战事,只是他认定这时候的阮奕并不知晓。
阮奕应道,“战与不战,要看双方。如今巴尔与周遭诸国皆有商贸,互通有无,民生比早前富足,冬日也未缺过粮食,不再逐水草而生,也不会因缺粮食而南下骚扰周遭诸国,很少主动生乱;如今的南顺在陛下的治理下,国泰民安,兵强马壮,足以震慑巴尔不会轻易挑事,这都是双方博弈的结果。若有一方失衡,战乱还会起。”
“有道理。”朝帝是没想到他会如此通透。
前一世,便是因为苍月内乱,倒是巴尔觉得有机可趁。
国与国之间从来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朝帝不由多看了阮奕一眼,叹道,“阮奕,你是苍月国中不可多得的相才,顺帝和东宫应当重用你。”
阮奕也看了他一眼,恭敬道,“陛下过誉,方才一番话,皆是老师所授罢了。”
一言以敝,都推到宴叔叔身上便是。
朝帝低眉笑笑,果真又藏拙。
……
大监送阮奕上了马车。
先前朝帝身边的禁军统领上前,“陛下今日同阮奕聊得如何?”
朝帝看了看他,沉声道,“可惜了,今日之后,我倒是更喜欢他几分,却也知晓,他不会为我南顺所用,但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许是,还有转机,再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