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可好?”赵江鹤温声问道。
赵锦诺自新婚过后便尚未回门, 眼下,是新婚后父女二人第一次见面。
“好,就是阮奕朝中有事耽搁, 还未寻得时间回门。”赵锦诺亦温和应声。
父女二人的对话平淡得似一汪没有波澜的死水。
赵江鹤颔首, “朝中之事要紧,大局为重。”
赵锦诺福了福身。
宴书臣眸间淡淡。
明显觉察身侧的目光似是有意无意看向自己,宴书臣佯装未觉,嘴角略微挑起, 朝赵锦诺道,“奕儿有心了。”
言罢,目光这才自然的转到赵江鹤身上看了看, 又顺理成章再看向赵锦诺,“我同赵大人正好一处说起朝中之事,没想到锦诺你来了……”
赵江鹤亦笑笑。
宴相方才那段话是对锦诺说的,但在锦诺面前,说的不是“我同你爹正好一处”,而是用的“赵大人”这样的字眼, 虽然并无不妥, 只是刻意避过这两字, 让赵江鹤心中早前的端倪, 越渐明显。
两人都平常笑笑, 都不显露。
赵江鹤则朝赵锦诺道, “赵琪和则之都很想你,我听他二人说起过几次,近来会去阮府看你,只是王家族学里这一段功课太多,晚些时候许是就会来寻你。”
阮奕没有陪同她正式回门之前, 她亦不好单独回赵府去见龙凤胎。
更况且,她对祖母和王氏并无寻常人家女儿出嫁之后的想念。
赵锦诺应好,礼貌问道,“祖母和母亲可好?”
“很好。”赵江鹤亦未多声。
宴书臣是头一回见他二人在一处,是父女,对话中却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和梳理。
宴书臣微微垂眸,掩了目光的复杂神色。
既而,赵江鹤在身侧请辞,“宴相,那下官告退了,户部之事,折子会重上。”
宴书臣淡声应好。
赵江鹤朝他拱手行礼。
宴书臣微微颔首。
赵锦诺同赵江鹤是父女,没等宴相开口,此时也理应相送。
宴书臣目光锁在他二人的背影上,想起方才锦诺唤“爹”的一幕,赵江鹤分明意外。但后来故作平常的对话,要么赵江鹤是真没有起疑,要么,这人的城府确实有些深了……
赵江鹤是他调入京中的。
入京之前,他对赵江鹤并无印象,说明赵江鹤不在迫切想要跻身朝堂的名单中,也未拼命表现想凭借政绩建树入京。
他调赵江鹤入京,是给阮鹏程做助力。
入京之后,他看得出赵江鹤的才干在户部员外郎之上,户部这一窝人都是人精,赵江鹤能在户部的乱局中得以自保,且稳妥行事,是有些能耐的。
所以,这样一个有能耐,有城府,却默默无闻做了十余年的乾州知府,不急不躁沉得住气的赵江鹤,要么是心思不在朝堂上,要么便是一个阴狠利落的人……
宴书臣缓缓敛了目光。
相府不小,从书斋苑中到相府门口要走上些时候。
宴相平日深入浅出,府中的丫鬟和小厮不多,一路从书斋苑中往大门口去,只遇上了一两人。
赵江鹤是生面口,身着官服,应是朝中命官。
但赵锦诺同阮奕常来府中,下人都认得是“少夫人”,见了她都纷纷行礼,连带着问候赵江鹤。
“你时常来宴府?”赵江鹤不动声色问起,语气似是再平常不过。
赵锦诺在他身侧稍后些,应道,“阮奕常来,我会跟着一道来。”
阮家同宴家的关系早前便走得近,此番陛下下旨,阮奕向宴书臣敬过茶,认了宴书臣做义父,所以走动更为频繁,也是常理之中的事。
赵锦诺并未多想。
忽得,赵江鹤眸间却微微滞了滞,似是脚下也驻足不动。
赵锦诺跟在他身后,险些撞上。
虽然她见赵江鹤的时候不多,但以她对赵江鹤的印象,诸事皆波澜不惊,没有理由会应她先前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有如此大的反应。
赵锦诺诧异抬眸,“爹?”
赵江鹤眸间仍有惊疑在,却似是在赵锦诺的这声“爹”之后,猛然回神来,很快恢复了往常的淡然神色,叹道,“刚才忽然想起朝中之事,走神了。”
赵锦诺也觉得他先前的反应不应当同阮奕有关。
赵江鹤如此说,赵锦诺也觉得应是先前同宴相在一处,眼下心思尚在其中,和她说话只是随意而已,但心思悉数还在朝中之事上,赵锦诺也没怎么放心上。
赵江鹤又轻声道,“我看宴相待你亲厚?”
赵锦诺以为他是因为先前同她说着话,心思却明显走神,生了歉意,才特意主动寻话说的,赵锦诺应道,“宴相待人多亲厚,同旁人也大都一样,许是同女儿投缘的缘故……”
这一句投缘,说明她自己亦有觉察。
赵江鹤不动声色拿捏了几分,继续道,“你早前便同宴相认识?”
祖母和王氏都知晓,赵锦诺猜想祖母和王氏是没有同他说起过,遂道,“和祖母一道,从乾州回京时,在环城驿馆遇到过宴相,当时正好在苑中同宴相说过一会儿话,后来宴相也正好要回京,便一道回京了。”
赵锦诺没有隐瞒。
赵江鹤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
正好,也行至大门口附近,赵江鹤缓缓停下脚步,“到这里就好了,不送了,回去吧。”
赵锦诺朝他福了福身。
赵府的马车已经在相府大门口等候,赵锦诺虽未送到大门外,但还是礼貌看着车夫放下脚凳,看着赵江鹤撩起帘栊上了马车,看着马车缓缓从相府门口驶离了之后再转身离开。
……
马车上,赵江鹤面色阴沉。
若非今日锦诺一声“爹”,他不会注意到锦诺同宴相一处时,他二人生得挂像,且是很像。
站在一处的亲厚,如同父女。
又偏偏这么巧合,宴相没有妻室,也没有儿女。
京中高官,年轻俊逸,温文儒雅,学富五车……
—— 每一个她口中形容的词语都能和高居百官之首的宴书臣一一对上。
赵江鹤眼底越渐黯沉。
安安躲得人是宴书臣。
这无疑于一个晴天霹雳。
怎么会是宴书臣!
赵江鹤的双手隐隐有些颤抖,眼底些许猩红。
起初时候,他真相信了她是被朝中高官抛弃的妻室,也多劝她,“一个对自己妻室始乱终弃的人,不可靠,您日后别念着他了……”
后来,她终于忍不住叹道,“赵江鹤,你是傻的吗!说始乱终弃明显就是假的啊,他若是对我都始乱终弃了,我还喜欢他,我脑门被夹了吗?你是不是天天读书读傻了啊?要始乱终弃,也是我始乱终弃他啊!”
他奈何:“你既然喜欢他,锦诺也有了,又何必……”
她托腮笑着看他,“他害死了我全家啊,虽然我家中似是也没几个好人……”
他恼火,“那……你还喜欢他做什么?”
她不以为然,“这种事情我也控制不了,从年少时候的偏偏少年郎就开始喜欢他,都喜欢了这么多年,成习惯了,就像每日要吃饭,要喝水,要睡觉一样……他又不是一件衣服,怎么会说不喜欢就不喜欢?”
他看她。
他其实知道,她最擅长的,便是用这种无理取闹伪装。
果真,良久之后,她才沉声道:“无论隔多久我都喜欢他,这种喜欢就似刻在心底的烙印,这种喜欢,就是无论在不在一处,无论他恨不恨我,都没关系,也都不重要……”
他忽然想,他有多羡慕那个人……
赵江鹤缓缓阖眸。
从宴府出来,脑海中的蛛丝马迹似是慢慢汇聚一处。
再响起,是阮鹏程到乾州巡视的时候。
—— “这个阮家是户好人家,得想个办法让锦诺和阮鹏程的儿子定亲……”
她早前在京中,对京中的人事都再熟悉不过。
他想,阮家在京中应当是素有善名,所以安安才想将锦诺嫁到阮家去,毕竟她在京中待过许久时日,也是……某个高官的家室,那自然对京中的高门邸户都是熟悉的。
他仍有迟疑,“阮家都微至兵部侍郎了,门第会不会太高了些?日后诺诺嫁过去,若是受欺负,一点法子都没有……”
赵家不过是乾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户。
安安不以为然,“阮鹏程就一个兵部侍郎,门第能有多高?”
他诧异看她。
安安轻咳两声,粉饰太平道,“我是说阮家是户好人家,怎么会欺负锦诺?锦诺嫁去阮家才不会被欺负,我肯定!”
他当时是没想明白她哪来的肯定!
是因为阮家的名声?还是阮鹏程的为人?
只是现在的他才想明白一件,当时的他永远不可能想明白的事。
赵江鹤缓缓睁眼。
方才锦诺的一句话提醒了他—— 阮奕常来宴府,所以她常跟着阮奕来宴府。而在陛下下旨,让阮奕认宴书臣做义父前,阮家同宴家的关系本就走得近。阮鹏程同宴书臣的关系非比寻常,阮奕也一直是宴相半个儿子……
安安心中所谓的好人家,其实本就不是阮家在京中是有善名的人家。
而是阮鹏程同宴书臣的关系。
她是想将锦诺送回宴书臣身边——亦如当下。
赵江鹤攥紧掌心,忽然想起早前王氏质问他的话。
—— 赵江鹤,你就这么怕见到赵锦诺,这么怕想起安氏吗?你这么怕想起她,是为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这么怕想起安氏,连带着自己的女儿都怕见到?”
赵江鹤攥紧的掌心,似是隐隐颤抖。
想起多年前的雨夜,他与同僚饮多了酒,安安到江船上接他,那天晚上的电闪雷鸣,酒后他质问她为什么他同王氏混在一处她都视而不见,质问她为什么不喜欢他,质问他究竟哪里比不上早前那个人!
他记得他撕裂了她的衣裳,记得他掌心抚上她腰身,记得亲吻她时,鼻间都是她发间的馨香……
他是失去了理智,却被她一巴掌拍清醒他时,他无地自容。
更是他,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暴风骤雨的夜里,在之后的撕扯中害她落水,顷刻吞噬在波涛汹涌的曲江上。
赵江鹤脸色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