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屋中, 炭暖烧得“哔啵”作响。
赵锦诺坐在案几一侧的小榻上,案几另一侧,阮奕单手拄着下颚, 整个眉头都拧巴成一团, “你是说,你有老师在南顺京中?”
赵锦诺颔首,“老师年事高了,年关时候又是他老人家六十大寿, 师娘想让我去一趟。”
阮奕岂止眉头拧巴成一团,简直内心都拧巴成一团。
前一世,他究竟有多少关于她的事情, 他是不知晓的?
阮奕看着她,却忽然想起这一幕,他是有些印象的。
那时候的十月中旬,柱子带了砖砖从新沂来京中,但十一月的时候,阿玉便让柱子出了趟远门, 到了来年二月初才回来。
那时候, 阿玉是告诉他, 她有非常重要的长辈年关时候过生日, 她很想去, 但去不了, 所以只能让柱子替她去送生辰贺礼。
他当时嘟着嘴,傻乎乎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去?
她轻轻捏了捏他的脸,修长的羽睫眨了眨,唇畔笑道, “我若去了,大白兔要怎么办?自己在家里哭,还是跟着撵路?”
他笑眯眯讨好道,“阿玉,你可以带我一起去呀!”
她托腮笑道,“太远了,爹娘会担心的,而且又在年关,不合适。”
他认真道,“但娘亲说,只要我同阿玉一处,她就不担心啊。”
她依旧托腮,笑眯眯他笑,“但我不想和傻子一起去呀。”
“阿玉!你嫌弃傻子!”他恼意跺着脚,“我就要去!就要去!”
她本就坐在苑中暖亭的石桌前,唤他到跟前来。等他嘟着嘴上前,起身拥上他,他愣了愣,她在他怀中温声道,“你也知道你是小傻子呀,万一在路上走丢了怎么办?我上哪里找小傻子去?”
他真有思虑,“那我一直牵着阿玉就不会走丢了。”
她忍俊,“那大白呢?谁照顾大白?”
他想都未想,“大白也一起去啊。”
赵锦诺阖眸,脸上笑意更浓,“大白兔,日后稳妥了,你再陪我一道去,好不好?”
他再次不满嘟嘴,“阿玉,你这是敷衍傻子呢!”
她伸手揽上他后颈,温柔道,“嗯,可不好糊弄呢,是不是?”
他莫名脸红。
……
阮奕单手拄着下颚,忽得想起早前时候,竟微微出神了去。
“阮奕……”赵锦诺再唤他一声,他才反应过来,脸色似是还有些红。
赵锦诺奇怪看他,“你脸红什么?”
有吗?他愣了愣,实在不知道怎么同她说,他想起那时候她为了哄他……
阮奕清然转移开话题,“我记得在容光寺的时候,你说教你读书识字的人是媛姨。”
他过度得自然。
她方才提到师母,那应当同媛姨无关。
她的老师还有旁人才对。
果真,赵锦诺微微垂眸,轻声道,“是教我画画的老师……”
反正眉头都拧巴成一团了,阮奕脸上也不差这些了,“你特意去南顺……学画画?”
修长的羽睫眨了眨,兀自颔首。
阮奕轻笑一声,温和道,“阿玉,你是不是画得很好。”
“还行……吧……”她支吾。
他记得早前见过她画画,但是极少见的时候,他终日缠着她闹腾,亦要同她一道去玩,她很少有闲暇时候能安心画画。
他真想起过她画画,他就在一旁捣乱,后来他摸了她一脸墨,她亦摸了他一脸。
最后他兴致起了非要抱着她转圈,而后两个人一起摔了下去。
她的手伤了三个月。
后来她只能找他不在,或安静的时候作画,他都不知晓。
她过世后,他才在她早前藏好的木箱里看到过她刚画好一半的底图,图中画的人是他,只画了半身,也还未来得及描色。
那幅残缺的画一直收在他房中,他却不敢睹物思人。
他那时一直以为她是心血来潮画得他,却不知晓她本就是喜欢画画的。
仿佛自从她嫁了他,照顾她,便连她最喜欢的都疏远了。
他心里微澜,亦心生护短。
他也不单手撑着下颚了,直接伸手抱起她,认真道,“阿玉,真想去吗?”
她也揽上他后颈,轻“嗯”一声。
他温声道,“去南顺的路上不会带女眷,只能扮作男装,队伍中随行的除了登记在册的鸿胪寺官员和禁军之外,我身边是能带一个小厮,原本应带周亮,你若要去,便让他留在府中……”
“真的?”她眸间星光熠熠。
“嗯。”他轻声应她。
她迟疑,“会不会不便?若是被人知晓,你会不会……”
他并未否认,嘴角却微微扬了扬,“你都呆在我身边就是,路上在我马车里,驿馆下榻时和我一处,便是旁人看出什么,南顺的人自然不会管,此行我是主使,鸿胪寺中的主事不会生事,禁军中,我会同袁进招呼,不会生乱子。”
她眸间真是欣喜,“大白兔……”
他温文笑了笑,“只是等到南顺的月余,我应当都无时间陪你一处……”
她眼中的笑意也浮上眉梢,“我自己一处就好,不用担心我。”
他嘱咐,“去到何处都要让禁军跟着。”
“嗯。”她颔首,只是又顿了顿,“爹娘那里怎么办?”
要离京四五月,中途还有个年关,不是小事,亦不好糊弄过去。
他鼻尖贴上她鼻尖,“阿玉,家中的事,我来想办法就是。”
她忽得心中激动不知当如何表达,只得俯身拥紧他,“阿奕,你怎么这么好?”
她整个人近乎挂在他脖子上,他微微踉跄,嘴角却又忍不住勾了勾,“你的大白兔,不对你好,该对谁好?”
她在他怀中坐直了看他,因为坐直,便高出了他许多,俯眼看他时,认真道,“我真的画的很好……就是,一幅画可以价值千金那种……”
他轻“嘶”一声,眉头拧得更紧,探究道,“赵锦诺,要不你好好同我说说,你这些年在新沂的庄子上还干了些什么事儿?”
赵锦诺笑道,“都告诉你了呀……”
他微微挑眉,她吻上他皱紧的眉头。
下一刻,在她的惊呼声中,他抱着她翻身滚在案几一侧的小榻上,袖间带得一侧的水杯摔在地上,清脆几声。
宋妈妈听到屋中动静,吓了一跳,怕是出事,连串脚步声往内屋这边来。
赵锦诺恼火看他,他将她护在怀中,对行至内屋门口的宋妈妈道,“宋妈妈,我同阿玉闹着玩呢,不必进来了,有人怕羞。”
宋妈妈微楞,自是忽然会意过来,赶紧咳了两声,意思是自己并未进来。
赵锦诺这才从他怀中探出半个脑袋出来。
阮奕笑出声来。
赵锦诺忽然揽着他后颈,坐起身来,咬上他肩膀。
“啊!”他吃痛一声,遂又赶紧噤声,喊痛变成了闷哼,怕被宋妈妈听见。
屋外的宋妈妈才将转身,这又愣住,怎么听都不像闹着玩的动静,只是这声是阮奕发出的,一听便觉得是真痛了,宋妈妈便想也想的到,是自己家的大小姐在欺负姑爷。
宋妈妈笑笑。
等脚步声离远,阮奕才恼道,“二奶奶,我怎么早前不知道你会咬人的!”
“疼吗?”她眸间潋滟,悠悠看他。
“你说呢?”他话音刚落,她宽下他衣领,“我吹吹……”
他僵住。
她的呼吸若呵气幽兰般轻抚在他的肩头,吹了一次,又吹了一次,而后看他,“还疼吗?”
他喉间轻轻咽了咽,沉声道,“唔,现在似是浑身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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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巳时前后,阮奕便已在城郊十里亭处等候。
今日要迎宁远侯,阮奕并未早朝。
十里亭处,阮奕一身鸿胪寺丞的深蓝官袍,束上黑底炫金花纹的腰带,在一众应接的禁军队伍前显得尤为风采卓然。
自今晨入朝起,脸上便挂着笑意,直到十里亭都还未下去。
袁开阳“啧啧”叹道,“果真是新婚呀,神采奕奕,丰神俊朗!”
阮奕一本正经朝着他叹道,“等你成亲就知道了……”
袁开阳没好气,“得意个劲儿吧你。”
两人遂都笑笑,看向远处。
袁开阳叹道,“也不知宁远侯什么时候来……”
阮奕道,“早前有消息到鸿胪寺,说晨间人就从笾城驿馆出来了,怎么走也应当晌午前后到了,我们巳时在这里等,礼数应是周全了。”
阮奕言罢,余光瞥向一侧不远处的凉茶铺子,内里似是坐了一人,悠悠闲闲在吃着花生,饮着茶,应当是也在等人。
阮奕看他的时候,他也正好看了阮奕一眼,礼貌颔首。
看模样,应当不是苍月国中之人,也是旅人,阮奕也颔首。
他嘴角勾了勾,端起茶水轻抿一口。
……
阮奕同袁开阳一道从巳时等到午时,又从午时等到正午过后。
两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不会出什么问题吧。”袁开阳迟疑。
阮奕摇头,“不应当才是,自宁远侯入朔城,应当就有鸿胪寺主事跟着,还有禁军护送,若是出事,一早就有消息传来了……”
袁开阳看他,“我怎么觉得有些古怪?”
阮奕淡声道,“再等等。”
袁开阳颔首,也只得如此。
他国使节入京当走南城门,有鸿胪寺的人跟着,不会出错,笾城驿馆到南城门只有这条路。
正午过后,很快便到未时。
等到未时,人还未出现,袁开阳便遣了禁军去前面打探。
从巳时到眼下,滴水未进,也未吃东西,袁开阳有些恼意在脸上,阮奕倒是淡然得多,记忆中宁远侯入京不久就同范逸打了架,翌日又打了回来,本身就是个能惹事的主,听闻在南顺京中就不怎么好相与,但身份地位特殊,先帝和新帝都护着,在国中地位卓然。
眼下南顺能派这么个人来,就做好了鸡飞狗跳的准备。
相比起袁开阳的燥意,阮奕明显平静。
凉茶铺子内,韩盛饶有兴致得又要了一小蝶花生,一面吃着花生,一面喝着茶。
阮奕目光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缓缓转眸看向一侧凉茶铺子中的人——他们是从巳时等到现在,但有人似是有何从巳时等到现在。
未免,也同样等的太久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