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官撩起大帐帘栊, 顺帝入内。
见皇后坐在小榻上,望着帐中的清灯出神。
“阿锦。”顺帝开口唤她。
皇后似是才回过神来,缓缓抬眸看他, 鼻尖微红, “炎哥哥,安平过世了,很早之前的时候……”
似是只有这么这一句,便不怎么出声了。
顺帝低声道, “我知晓了,方才阿逸给我提起过,锦诺自幼在新沂的庄子上长大, 安平在她两岁时候就没了。”
“阿炎,宴书臣知道吗?”皇后问。
顺帝应道,“他知道,他亲自去过一趟笾城驿馆看锦诺,还同锦诺和阿逸一道从笾城回的京中。宴书臣自己不会不知道,锦诺长得同安平一样, 同他也挂像, 他不会猜不出来……”
顺帝继续, “听阿逸说, 宴书臣与锦诺一处时, 会问她看什么书, 会问她琐碎小事,会隐晦问起她小时候,但大都端着一幅长辈的亲近姿态,应当是……不会认回这个女儿了……”
皇后转眸他。
顺帝叹道,“安平已经不在了, 对宴书臣来说,最重要的,便是赵锦诺的安稳。朝中的旧臣已经换了一波,眼下还认得安平,也记得安平模样的人应当不多了。但若他贸然认回赵锦诺,旁人又都会将目光放在赵锦诺身上,自然而然,也会牵扯出安平来。废帝的事情虽然过去了,今日也太平,但不见得朝中从此往后都太平,若有一日,你我不在,他亦不在,京中又生了事端,朝中旧事重提,锦诺是前朝遗孤的身份,届时物是人非,能护住锦诺安稳,甚至是锦诺日后孩子安稳的,又有几个?这是一个做父亲的人深思熟虑的结果……”
皇后亦噤声。
顺帝又道,“我让人去过问了,宴书臣早前本已离京,往月牙湖猎场这边来了,但出城后十余里,又折回了京中,他心中自然是在为锦诺打算。他昨日没来月牙湖,便是想过,照眼下的场景,他认为最好的方式便是不戳破锦诺的身份,默许赵锦诺嫁给奕儿,以阮鹏程在朝中的地位,阮鹏程与他的交情,锦诺在阮家会比在旁的地方都安全。他不来,便是告诉你我,他不想认锦诺。但凡他想认这个女儿,他昨日都会来月牙湖一趟!分明都出京了,却还是转了心思,决定将锦诺嫁给奕儿……”
顺帝拢眉,“阿锦,我是担心阿逸。”
“阿逸怎么了?”皇后问。
顺帝眉头拢得更紧,“阿逸喜欢赵锦诺,他来营帐的时候,特意嘱咐了四平的人,将赵锦诺的营帐同旁人的换了,换了沈洪清的两个女儿,这是京中出了名的好相与的人。又嘱咐人多加照顾,怕赵锦诺吃亏。今日见你留话,还特意跟来,是怕赵锦诺出岔子不好收场,所以自己干脆来盯着。他二人早前在新沂就认识,阿逸对她有心思,又不怎么显露,他二人的身份不适宜在一处。他若是与锦诺在一处,日后知晓锦诺的身份,两人无法自处……”
他捂住额间轻叹一声。
皇后伸手抚过他眉心,范允过世后,柏炎是将阿逸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在教养,时时处处都顾及范逸,待范逸也比旁的孩子都要严苛得多,父母之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他是想让阿逸日后有自己的凭借,而不是空给他一个范侯的壳子。
顺帝重重咳嗽了几声,这几日似是不曾断过。
皇后有些担心,“阿炎……”
顺帝宽慰,“无碍,小疾。”
见她娥眉微蹙,遂又伸手,牵她到膝间落座,“阿锦,等明年你生辰,我们回趟云山郡吧,总说回去,却一年拖一年……”
他温和笑笑,“近来时常想起我们二人刚在一处的时候,如今柏念都满十五了,时光如梭,再长大些,都要各自离家了。”
她亦揽上他后颈,“我陪着哥哥……”
顺帝眸间笑意,俯身吻上她嘴角,大监会意挥了挥手,撤走旁人,亦熄了大帐中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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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间,赵锦诺是被喧闹声吵醒的。
帐中没有夜灯,她睡得不踏实,近乎是天明时候差不多睡着。
眼下,却忽然被营帐外的喧闹声吵醒,正有些懵。
赵琪正好撩起帘栊入内,笑嘻嘻道,“姐!去不去?”
“去哪里?”赵锦诺一脸睡眼惺忪,昨日清晨都不似今日这般吵闹。今日还少了大帐前的帝后开箭,众人直接去猎场内围的观礼台处便好,她不知帐外在闹什么?
赵琪笑道,“月牙湖啊,听说可好玩了,大家都去看了,走吧,姐!”
赵锦诺见沈绾等人都去了,也不好就自己留下营帐中,简单洗漱,也换了一身骑射服便,跟着赵琪和最后剩下的几人一道往月牙湖去。
月牙湖畔果真衣香鬓影,人影绰绰。
不知道月牙湖畔什么事情如此热闹,赵锦诺等人还未走近,就听人在湖边高声念着诗,诸如“我与乘风归去”之类,周遭都是笑声。
赵锦诺和赵琪面面相觑,遂又继续在念诗声中往湖畔留空的地方去。只见三四人并排站在月牙湖畔,都脱了鞋袜,一道高声齐齐念着诗,场面一看便分外滑稽。
赵锦诺都忍不住低眉笑了笑,更勿说周遭的围观贵女和世家子弟。
很快,第一段落便念完,只见排在首位的那人想也不想便上前,“噗通”一声,径直就往月牙湖中跳了下去。
刚刚才到,还没摸清套路的赵锦诺眼睛忽得都看直了。
周围却都是欢呼声和鼓掌声,还有口哨声和叫好声。
赵锦诺这才看清,湖中不止方才跳湖的一人,还有先前就应当已经跳下去的两人。
只是这些人虽然都已跳进月牙湖中去了,还在一面扑腾着水花,一面继续同岸边上的同伴念着诗,极其‘大义凛然’,场面委实有些好笑。
再等念到下一段时,果真还有一人继续跳下湖中去。
赵琪已捧腹。
周围的贵女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锦诺听一侧的人说道,“褚进这几个,平日里就在京中扬武扬威的,谁都不放在眼里,这回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竟当众在这里念诗跳湖!”
另一人附和,“可不是,既好笑又解气,肯定是得罪什么人了……”
早前那人又道,“上一次褚进出丑,似是还是阮奕尚好的时候。”
另一人诧异,“昨日见阮奕不是好了吗?当不是阮奕做的吧?”
……
赵锦诺也忽得想起前日里阮奕落水的事来,怎么想都有些蹊跷。
当日郁夫人说阮奕不会水,不会水的人大都不会自己去落水,按这么说,小傻子不应当是自己落水的……
莫名的,赵锦诺也联想到了某人。
今日近乎营帐中的女眷都来了月牙湖畔看热闹,不知道京中的世家子弟可是也都来了?
那阮奕可是也在?
赵锦诺下意识环顾四周,想寻寻阮奕的踪迹。
但月牙湖畔的人实在太多,又都是身着大同小异的骑射服,很难一眼就将人找到。
幸亏周围的人注意力都在岸上和湖中念诗的人身上,没人多注意到她这里,她也终于在稍远的地方看到阮奕,今日也穿了一身骑射服,身姿挺拔,神采飞扬,乍一看,竟叫人微微怔住,很难移目。
他身侧也站着一个同样穿着骑射服的男子,二人在一处说话,那人背对着她,阮奕却是正对。
她也刚好能看到阮奕面上的表情,知晓对方应是阮奕熟络之人。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笑着,也不时看看跟前念诗跳舞的场景,却不像旁人笑得这般欢畅。
阳光落在他身上,熠熠生辉,比旁人更多了几分风华绝伦。
他本就生得好看。
恢复正常的阮奕,更是气华高然,风采卓然。
赵锦诺很少这般远远打量他,忽然就想这般远远地,安安静静得仔细看他。
……
不远处,阮奕正同袁开阳一道说着话。
袁开阳低眉笑笑,“我就知道是你做的,一面念诗一面跳湖,亏你想得出来。不过这几个家伙也当是该教训教训了,听闻早前险些气得京兆尹告老还乡,也一道翻去马场,给刘太尉的马上了个颜色,吓得刘太尉都不敢认自己的马。”
阮奕笑笑,不置可否。
袁开阳叹道,“阮奕,你总算好了。”
阮奕颔首,眸光柔和。
袁开阳摇头,“我妹妹终日都在问你怎么了,我实在都快瞒不下去,后来听说阮尚书和郁夫人也不准备瞒了,这京中都才知晓你的事。”
袁开阳话音刚落,身后银铃般的声音传来,“二哥,阮哥哥!”
两人相继转眸,见是袁欣上前。
两人对视一眼,都眸含笑意看向袁欣。
“阮哥哥,你……好了?”想起早前的经历,袁欣似是还有些小心翼翼。
阮奕微微颔首。
他有印象,早前因为大白的事,他曾将袁欣凶哭过。在最早的记忆里,似是从那次相遇后,他与袁欣再没了旁的交集。所以在印象中,袁欣是开阳的妹妹,也时常跟在他二人身后,比旁人都会更亲厚熟悉。
阮奕温和笑道,“都长大了。”
终于听到他正常的一句话,袁欣心中委屈得都快哭出来,“阮哥哥,你总算好了……”
……
不远处,赵锦诺转眸。
两只手的食指指尖在身前轻轻对了对,心中似是倒了半瓶醋一般,酸溜溜想 —— 可以得很,逢人都温柔。
还不如个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