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中, 宫女缓缓摇着折扇。
帐中只有皇后同太子在一处说着话。太子在皇后跟前恭敬孝顺,皇后亦认真看着他,听他说完, 才温和叮嘱他几句, 而后太子颔首,眸间含着笑意,皇后遂伸手抚了抚他头顶。
阮奕远远看着此时帐中的皇后与太子,似一幅母慈子孝的亲厚画卷。
上一世的物是人非, 似是在这一刻的月牙湖还根本难以企及。
阮奕微微垂眸,敛了眸间氤氲。
他也许久未曾见过皇后了,在上一世的时候, 月牙湖回宫不久,陛下便病逝了。
太子年纪尚轻,撑不起偌大一个苍月,之后的几年,是皇后一直在背后替太子操心朝中之事。那个时候的苍月内忧外患初见端倪。巴尔趁机南下,国中又有天灾人祸, 军心不稳, 在最艰难的几年里, 是皇后一直陪着太子, 与太子遮风挡雨。
但陛下过世时, 皇后受了重创, 身子一直不怎么好,而后的几年积劳成疾,在太子登基后的几年里也过世。
皇后的过世,便是苍月国中之乱的开始。
宴叔叔和阮家亦在其中受了牵连。
……
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他还记得皇后对他和阿玉的照拂。
记得皇后过世时, 阿玉泣不成声。
也记得,皇后过世前曾叮嘱他的那句,奕儿,锦诺于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你要好好照顾她。
他其实都记得。
只是那个时候的他,一直都是傻的。
皇后过世时,他只知道哭。
爹娘和大哥受朝中牵连流放,死在途中时,他也只知道哭。
在他人生中最黑暗无光的一段时间里,阿玉是带给他唯一阳光的人,像一枚暖玉,时刻温暖着他的心,阿玉死的时候,他还是在哭,却是在悲痛欲绝的哭声中清醒,唤了声撕心裂肺的“阿玉”,他见她眸间诧异,见她伸手抚上他鬓间,朝他扬起的最后一个笑意……
阮奕垂眸,亦是眼底猩红。
这一世重来,他要让所有的悲剧都不再发生……
思绪间,是内侍官上前通传的声音,“娘娘,殿下,阮二公子到了。”
皇后和太子都转眸朝他看来,他亦深吸一口气,随内侍官上前,行跪拜大礼,“阮奕见过娘娘,殿下。”
皇后和太子诧异。
“阮奕你?”太子怔住,他早前是太子伴读洗马,他后来摔傻,太子再清楚不过,只是眼下,太子全然愣住。
“奕儿?”皇后也微楞。
他缓缓抬眸,朝着帐中的皇后和太子,温和笑笑,“娘娘,殿下,昨日在月牙湖畔吹了夜风,头痛欲裂,卧床睡了一宿,忽然想起来早前的事来,想起自己早前从马上摔下来,摔傻了。父亲母亲,还有娘娘自处寻医替我治病,我全都记起来了……”
他眸间氤氲,“早前让娘娘和殿下担心了,奕儿好了,娘娘考考我?”
他说话清晰连贯,掷地有声,分明是正常时候的阮奕,哪有半分呆傻模样。
太子喜急,先上前伸手扶他起身,同他相拥,“阮奕!我就知道!”
阮奕也拥紧他。
他做东宫伴读洗马多年,吃住都同太子一处,读书写字一处,骑马射箭一处,外出巡视都是一处……他傻的时候,东宫维护;他不傻的时候,一路伴他除外戚,平内乱,安北关,他与太子,也就是后来的明帝之间,亦君臣,亦朋友,直至后来他闭眼……
两人相拥良久,皇后才道,“奕儿,上前来我看看。”
他和太子都才反应过来,光顾着两人心心相惜去了,忘了最重要的一处。
阮奕上到近前,在皇后跟前跪下,恭敬又亲厚唤了声,“娘娘。”
皇后伸手摸了摸他头顶,温和问道,“这两年可是吃了不少苦?”
他笑着摇头。
皇后亦笑笑,“阮大人和郁夫人都是福泽之人,日后需好好孝顺你父母,他们没少为你操心。”
阮奕点头。
临末了,皇后叹道,“还说没吃苦?一个人的眼睛骗不了别人,奕儿,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阮奕抬眸看向她,蓦地一瞬,鼻尖微红,朝她拼命点头。
皇后伸手擦擦他眼角,莞尔道,“都过去了。”
……
大帐外,崔婷婷和刘宁还在同赵锦诺说着话。
赵锦诺亦应声。
只是余光一直瞥向大帐处,许久了,都未见阮奕从帐中出来。
他是忽然不傻了,但她隐约还有些担心,不知晓他可会出什么事端。
但转念一想,她操心他做什么?
他如今分明精得连她都讹……
思绪间,见大帐帘栊撩起,太子正好同阮奕一道出来,两人就站在大帐前说了稍许的话,日后太子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内侍官才领了阮奕回位置上去。
大帐外的宴席前,无论是女眷这处,还是男子这处,似是都愣住。
自先前起,目光就纷纷好奇看向太子和阮奕处。
稍许,赵锦诺身侧才有人回神,“阮奕……没抱着他那只兔子了,怎么看模样,似是不傻了?我早前在京中见过阮奕两次,都不是这样子的……”
“我的天,当不是真好了吧?”
“方才是太子送他出的大帐,阮奕早前一直是东宫的伴读洗马,同东宫亲近,方才他与东宫说话的模样,根本也不傻啊……”
“天哪,阮奕好了可是?”
……
一时间,女眷这处已议论纷纷。
赵锦诺才知阮奕在京中,惯来是有不少人都在瞩目的。
赵锦诺端起跟前的杯盏轻抿一口,赵琪兴奋朝着她悄声,“姐,她们都说阮奕不傻了!是不是真的?”
她眼中盈盈期许。
还有什么比阮奕不傻更好的事!
她原本就觉得要嫁个傻子委屈了她姐姐,而现下,赵琪似是比她自己的事情还要高兴。
赵锦诺一时不知怎么应声好。
宴席后排,王四姑娘愣住,“不会真这么邪门儿……”
她才取笑赵锦诺要嫁个傻子,这傻子就突然不傻了,还是早前赫赫有名的阮奕?
王六姑娘没好气,“许是还傻着呢,只是人前看不出来罢了。”
王九姑娘叹气,“怎么什么好事都让赵锦诺给占了!”
赵锦诺自然听不见王氏姐妹花的话。
她的目光也在阮奕身上。
女眷这处都如此,对面的只会更胜。
当下,看向阮奕的目光,或惊讶,或莫名,或唏嘘,或稀奇古怪的都有,阮奕大方跟在内侍官身后,似宠辱不惊,亦未在意旁人的目光。
倒是周遭也有人问起阮旭。
即便隔得远,阮旭脸上欣慰的笑意,也不言而喻。
因为早前痴傻,四平为了顾及阮家的颜面,将阮奕同阮旭的位置都安排在靠后,不引人注目,眼下,反倒让阮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许久,也越发让人看得清楚他眸间神色,根本不似早前。
褚进几人脸色都变了,先前举起至唇角的酒杯,从见到太子拍他肩膀的那一刻起就楞在唇边没有动弹。
一直目送着阮奕从大帐处走来,经过他们身边,而后,目光有意无意扫向他们几人,唇边微微勾了勾。
褚进几人只觉后背都渗出了几许冷汗。
几人面面相觑,纷纷想起昨夜支走阮旭,然后用麻布袋子让人罩住,而后到了月牙湖边将袋子一取,直接哄笑着将人扔到湖中,而后一哄而散。
阮奕应是看清了他们几人的,他当时都吓哭了。
若是阮奕好了……
褚进喉间咽了咽,莫名额头三道黑线,心底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好在,阮奕的脚步并未停下,而是径直朝前走去。
褚进似是松了口气,而后仰首,一口饮尽这杯中之酒暖胃壮胆。
……
女眷处,都见阮奕落座。
众人的目光眼下几乎都在阮奕身上,只见阮奕落座,同一侧的兄长说了几句话,而后端起举杯,目光却看向女眷这处,嘴角勾了勾,似是遥遥敬了敬这边某人,而后一饮而尽,眸间尚有残余笑意。
他的动作若行云流水,方才那个笑意更是温柔俊逸,摄人心魄。
女眷这已有人惊叹,“阮奕……”
赵锦诺赶紧低头喝水。
旁人如何惊叹和猜想,她都不怎么在意,她就是觉得方才阮奕那个特意的笑容,遥敬的那杯酒,都是向她的!
赵锦诺也不怎么敢抬眸,怕众目睽睽之下,目光再次和他撞上,他会再做出什么出格的动作和言行来。
正好,顺帝领了范逸,棋王几人,从另一处走来,到空地的主位和侧位上依次落座,那便是差不多时候晚宴要开始了。
果真,大监在顺帝耳边稍作请示,便去了大帐内,迎了皇后和太子出来。
皇后与太子落座,顺帝又同皇后说了几句话,看得出来帝后二人的心情都挺好,一侧礼部的司仪官才上前,宣了声,“晚宴开始。”
现场纷纷安静下来,有鼓瑟吹笙的乐坊在空地两侧最外围候着,是稍后晚宴助兴用的。
顺帝先举杯,温声道,“梓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朕与梓童一处,朝看日出,暮看日落,朝朝暮暮,始终如初。”
皇后唇角勾起。
顺帝亦笑。
而太子,祺王,锦公主,范逸也上前,“儿臣恭祝母后/母亲生辰快乐。”
既而众人皆起身,赵锦诺亦在其中,举杯高祝,“愿皇后娘娘千岁之秋,凤体安康。”
皇后仰首饮酒,众人也纷纷饮酒。
“都坐。”顺帝吩咐一声,众人落座,而后大监拍手,便有两侧的乐声响起,亦有舞姬上前助兴起舞。
依惯例,此时当是女眷依次上前请安。
每一排有五张桌子,便有十人,一眼望去,女眷应是至少十余排,每个女眷都有机会单独向陛下和皇后请安,亦会得皇后一句话。
一排十人,其实很快就过。
赵锦诺认真看着,这样的场合她是第一次参加,怕出错,便比旁人都更谨慎些。看多了,知晓皇后性子和善,并未为难,只是惯来的谨慎让她不敢大意马虎。
阮奕远远看着她,她诸事认真的模样,他其实再熟悉不过。
也是她的认真谨慎,让早前在京中风雨飘摇,举步维艰的阮家和他得以安生。
他淡淡垂眸,这一世,换他好好护着她。
思绪间,见赵锦诺起身,跟着这一行的其余九个女眷,一道步行到了帝后跟前,一道在帝后身前福身,一道说吉利的贺词,而后才是逐一上到近前,待帝后回话后退回原处。
赵锦诺在中间位置,等到身侧沈绾退回,赵锦诺深吸一口气,上前,屈膝行礼,“户部员外郎赵江鹤之女,赵锦诺,见过陛下,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
有女官在皇后身后提点,“早前同阮二公子定了亲。”
皇后心中了然,笑意更浓看向她。
而赵锦诺亦大方抬眸看向主位上的皇后,只是见她抬眸,皇后脸上的笑意微敛,既而眸间似是轻轻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