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赵府路上,双胞胎兴奋得同王氏说着这一路从乾州来京中的见闻,王氏听着,余光却一直不动声色得打量着一侧的赵锦诺。
尤其是听双胞胎说起,宴相和范侯都与赵锦诺相熟的时候,王氏的神色有些错愕,混着些许晦暗不明,她先前也是亲眼见到的,范侯同赵锦诺熟络,有话都是单独说。
范侯是皇后的养子,自幼是跟在陛下和皇后身边长大的。这样的人物放在朝中都可呼风唤雨,便是王氏的父亲见到都要恭敬问候一声。
更勿说宴相。
宴相是百官之首,深得陛下信任,听闻这次大人回京的调动,还是阮家在宴相跟前提了一句,宴相点头首肯的缘故。
这些人……怎么忽得都同赵锦诺扯上了关系?
王氏心中越发有些猜不透赵锦诺这个养在庄子上的‘女儿’……
琪姐儿和之哥儿言辞里的亲厚暂且不说,一直以来不喜欢赵锦诺的老夫人,这回竟也不吭声,连一声数落都没有……
王氏只觉这一路回京老夫人应是被什么洗脑了,即便不怎么喜欢赵锦诺,却也不怎么愿意吭声了……
王氏看向赵锦诺的目光里除了不喜欢,似是又多了几分探究。
……
马车从北城门入京,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缓缓停下。
赵家在京中的宅子是王氏的娘家王家帮忙置下的,位置在城西稍远,不算太好,却是王氏父亲的意思—— 初来乍到京中,多少双眼睛看着,勿将自己置在风口浪尖上。
王氏父亲官至吏部侍郎,见多了入京之后风风火火,或一心想要施展抱负,或着急出人头地的,最后留下来的也没几人。
欲速则不达,王氏父亲的意图很明白,入京潜三年。
刘妈妈撩起帘栊,双胞胎一下马车便有些失望,这里还不比早前的乾州官邸哪!
王氏沉声告诫,“京中不比乾州,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要先走脑子!天子脚下,都是京官,你们父亲才得了户部员外郎的职位,你们两个日后要好好管住自己的嘴,勿给你们父亲生事。”
龙凤胎果真噤声。
王氏余光瞥向赵锦诺,见她似是也在打量着赵府大门,却没有多吱声。
王氏心中叹道,琪姐儿和之哥儿自幼是被她和老夫人惯坏了,还比不得庄子上长大的赵锦诺沉稳……
“娘,爹在府中等我们吗?”赵琪问。
赵锦诺也朝王氏看过来。
王氏应道,“你们父亲下了早朝便去了翰林院,这段时日户部要务诸多,自入京起就一日没得闲过,今日只怕也要黄昏过后才会回府……”
老夫人叹道,“竟比早前在乾州还要辛苦哪……”
老夫人以为入了京中,便是京官,老夫人眼中的京官都是权势大,且清闲的。
王氏知晓老夫人并无多少见识,只道,“是大人受器重。”
老夫人心中遂舒坦了。
赵锦诺却想起路上范逸同她说的,眼下的户部全是烂摊子等着收拾,你爹初来乍到,旁人不想碰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得罪人的事,怕是都会通通丢给你爹,户部各个都是人精,你爹怕是有一阵子要一头扎进去……
眼下忽然听王氏这么一说,赵锦诺才道范逸早前果真没有危言耸听。
户部之事怕是棘手。
一侧,王氏扶了老夫人一道入府。
赵锦诺和龙凤胎跟在二人身后。
等到入了府中,双胞胎眸间才似有了亮光。虽然大门外不怎么起眼,但府中的景致和布置,王氏是花了心思的。
这赵府虽不大,当有的尽有,处处成景,风光如画,足见王家这类世家的底蕴在。
老夫人也满意。
府中众人的苑子还是同乾州官邸时的名字一样,老夫人的慈住苑,赵则之的嘉华苑,赵琪的孝兰苑,和赵锦诺的竹清苑,名字不曾变过,让一路风尘仆仆的众人,在陌生的环境内里生出几许亲切感来。
老夫人和龙凤胎都欢喜打量自己的苑中去了,赵锦诺也回了竹清苑。
苑中只有两三个粗使的小丫鬟和老妈子在,虽空旷了些,但少了杜鹃这等恼人的,赵锦诺反倒自在。宋妈妈和阿燕等人都在路上,怕是要晚上个大半月,这大半月里便都是这两三个粗使丫鬟和老妈子在苑中帮衬。
相比起乾州府邸的下人,京中这些明显是生面孔,对她也和善,她比在乾州官邸时舒心。
晚些时候,小厮将她的随身行李送了来,两个小丫鬟在屋中帮着整理。
她的东西很少,等她沐浴更衣出来,都已整整齐齐放好在内屋。
“你们叫什么名字?”赵锦诺蹲下身,与两个小丫鬟齐高。
两人都是六七岁左右,性子活泼些的先开口,“回大小姐,奴婢叫小池。”
另一个似是要害羞些,“……坛坛。”
赵锦诺莞尔,“我记住了,小池和坛坛。”
她声音温和,伸手逐一摸了摸她二人的头顶,两人愣了愣,都抬眸好奇打量她,大小姐……似是亲厚,好相与的人……
赵锦诺没有再多说旁的,“去忙吧。”
两人乖巧朝她福了福身,赵锦诺也未着急起身。
果真,刚出了外阁间,两个小丫头又相继回头,见赵锦诺还在原地,脸上还挂着先前的笑意看着她们二人,两人都会意笑笑,既而欢欢喜喜去了苑中。
赵锦诺低眉笑笑,小池和坛坛……
不知为何,她忽得想起了大白和大白兔。
……
稍晚些时候,王氏身边的刘妈妈来了苑中,“大小姐可在?”
赵锦诺撩起帘栊,“刘妈妈。”
刘妈妈朝她看了看,温和道,“夫人请大小姐去一趟。”
奇了,王氏许久未见赵琪和赵则之,眼下应当是同他们二人在一处说体己话才是。王氏惯来不喜欢她,怎么会在这种温情时候叫她到跟前添堵?
赵锦诺心底澄澈,刘妈妈是王氏身边的管事妈妈,赵锦诺敛了眸间神色,温声道,“有劳刘妈妈带路。”
刘妈妈不禁又看了看她,真是如何看,教养都是极好的。刘妈妈也越发相信早前夫人说的,大小姐在庄子上应该有人照看,宋妈妈教不出来这样的大小姐来。
刘妈妈心中这般想着,脸上也未显露出来,“夫人在偏厅等。”
赵锦诺颔首,偏厅惯来是待客的,王氏在偏厅应是家中来了客人,王氏专程让刘妈妈来寻她,应当是客人要见她,能让刘妈妈亲自来的客人,对方的身份肯定不一般,刘妈妈今日又似是待她是明显客气……
赵锦诺心中不动声色拿捏了几分。
刘妈妈果真开口,“方才二小姐和公子还在同夫人提起,这一路多赖范侯和宴相照顾,大小姐同范侯和宴相竟熟络……”
赵锦诺听明白了,偏厅中来人,要么是范逸要么是宴相的人。
今日在城门口,王氏见她与范逸一处说话,已是目露惊讶,所以回程这一路虽未给她好脸色,却也鲜有没出声刻薄于她。
范逸同宴相自然不会亲自登门,她心中想,应是范逸早前在城门口同她置气,眼下让人来府中探她口风,范逸在新沂的时候就是这幅性子。
赵锦诺心中有数,便朝刘妈妈笑了笑,没有应声。
刘妈妈也不好再问。
等到偏厅外,听偏厅中,王氏正在同人说话,言辞之间多有客气,赵锦诺跟在刘妈妈身后入了偏厅内。
“锦诺见过母亲。”赵锦诺朝王氏躬身行礼。
王氏难得对她‘温和’,“锦诺,这位是宴相府中的傅管家。”
赵锦诺眸间微滞,宴相府中的管家?
傅织云拱手,“见过大小姐。”
赵锦诺也朝傅织云福了福身,“傅先生好。”
尊称一声先生总是没错的。
傅织云道,“我家相爷方才回府,说回京路上同大小姐一道谈论了不少书册典籍,很是投缘。相爷是最爱读书之人,说大小姐想看的孤本,在相府内的藏书都有。相爷特意让傅某来府中一趟,给大小姐送相府的拜帖。相爷说了,大小姐若是想寻书,也不必提前知会,持了拜帖直接到府中寻傅某即可……”
王氏和刘妈妈都愣住了,相府的拜帖,相府的大管家亲自招呼……
多少朝中之人都怕要眼红。
赵锦诺也未想到,当日范逸只是随口一提,宴相应了声,她全然没想到宴相竟然当真了。
傅织云上前,将手中的拜帖递到赵锦诺跟前,“大小姐请收好。”
赵锦诺这才回过神来,自他手中接过拜帖,“多谢宴相……”
傅织云遂朝王氏和赵锦诺拱手,“那傅某先回府中向相爷复命了,夫人,大小姐,告辞了。”
王氏颔首。
刘妈妈会意去送。
赵锦诺看了看手中那枚拜帖,心中似是有沉甸甸的惊喜藏不住,脸上便还挂着笑意。
王氏也不好再摆脸色,同赵锦诺不痛不痒叮嘱了一句,让她明日记得去相府道谢,不要失了赵家礼数,便让她回了竹清苑。
……
回苑中的一路,赵锦诺眸间都是笑意。
这次到京中似是又多了一件值得欢喜的事。
她手中捏着那枚拜帖,欣喜放在阳光下照了照,似是熠熠生辉,又连带哼了两声新沂的小调,脚下的步子似是也轻快了许多。
蓦地,她眸间的笑意又微微滞了滞。
似是才回神,若是送拜帖这样的小事,宴相打发府中小厮来便是了,傅织云是相府的管家,他来,王氏便要亲自露面。
宴相是特意让傅织云来赵府送拜帖的……
赵锦诺忽然想起早前范逸那个大嘴巴曾在宴相跟前说起过,王氏自己有一双子女,她是自己在庄子上长大的,言外之意,老夫人和王氏同她并不亲厚。
当时宴相目光似是微微滞了滞,她极力掩饰,宴相似是也没有再多问起过,她也没多放心上。
先前在厅中的一幕,宴相看似送的是拜帖,实则是借傅织云之口,不明说,却帮她在王氏跟前提点了一声。
在宴相这里,许是一句话的功夫。
但王氏便明显没有再为难于她。
赵锦诺忽然明白过来,宴相是以极温和的手腕帮衬了她。
赵锦诺眸间略微泛起氤氲,宴相的照拂,如润物无声,让她心底微暖。
……
这一夜,分明初到京中,但陌生的坏境里,赵锦诺却莫名睡得安稳。
翌日醒来,苑中晨曦微露,似是一切都是崭新的。
在祖母和王氏跟前请过安,王氏挤出一句,“刘妈妈,你让连伯安排好马车,送大小姐去趟相府。”
昨日宴相才让管家来送了拜帖,她总不能让宴相觉得赵家刻薄了这个女儿。
刘妈妈会意应声。
等刘妈妈领了赵锦诺出了苑落,王氏才恨铁不成钢得看向赵琪和赵则之,“让你们兄妹二人平日里多读些书,也给你们请了乾州最好的先生,这回总当知道读书是有用的……”
王氏未再说出旁的重话。
她亦想过,宴相待赵锦诺不同,许是因为阮奕的缘故,爱屋及乌。
她亦不好再给赵锦诺脸色。
宴相同阮家还不同。
阮家主事兵部,她父亲在吏部任职,但吏部惯来都是看宴相眼色行事的,她是怕在宴相心中留下不好印象,连带着对王家的印象都不好了去。
王氏心中窝火。
……
马车上,赵锦诺看着那枚拜帖。
拜帖上有宴相的字迹,她昨夜便看了许久。
拜帖上写了她的名字,许是因为她是晚辈的缘故,拜帖上只写了“锦诺”二字,并没有“赵”字。
越是三炷香功夫,马车缓缓停在相府大门口。
小厮机敏,见马车一角挂了“赵家”的吊牌,京中姓赵的官吏虽不少,小厮却见这车夫眼生,想起昨日傅管家才特意交待过,相爷给了户部员外郎赵江鹤赵大人府中大小姐拜帖,日后见了赵家大小姐来,直接请入府中即可。
赵锦诺撩起帘栊,朝小厮抵上拜帖,“我是来寻傅先生的。”
小厮接过拜帖看了看,一眼便认出拜帖上相爷的字迹,小厮当即朝她拱手笑道,“赵小姐请随小的入府,小的让人请傅管家来。”
赵锦诺道了声谢。
入了相府的一路,赵锦诺并未到处多看,只是跟着眼前这个叫阿福的小厮去见傅织云。
这个时辰,宴相应当还未下早朝。
府中又有宴相的客人在,傅织云先领了她去府中藏书的阁楼,请她在阁楼中稍后,他晚些再来。
赵锦诺应好。
这阁楼只有三层,却占了很大地方,这里藏书密密麻麻,叹为观止,若是没有目录索引怕是根本找不到。难怪先前傅先生说让她先在阁楼中随意逛逛,稍作等候。
她拎起裙摆,随意上楼看看。
阁楼很别致,阶梯两侧都可以随意取到书籍,从二楼行至三楼的阶梯正好透着窸窸窣窣的阳光,有书籍的遮挡,在夏日里并不刺目,又有些许阴凉。
她忽然想,宴相许是会经常坐在这里的阶梯上看书。
她转眸,正好见到阶梯一侧的书架上,放的竟是那本《历山游记》。
赵锦诺心中唏嘘,原来宴相是真喜欢这本《历山游记》,并非见她起兴,附和她的。
先前傅先生是说,她若有喜欢的书,可直接取了看,她伸手,小心翼翼取下这本《历山游记》,背对着阳光坐下,摊开书册看起来。
只是才翻了两页,目光就收不回来,这本《历山游记》似是原本。而这游记上的字迹,她方才才见到过,是宴相的……
赵锦诺眸间尽是讶然。
这本《历山游记》当不是宴相年少时候写的吧?
赵锦诺忽然想起在环城驿馆时,她还朝宴相说,这书的作者只写了这一本《历山游记》便没有再写了,她猜想是他与他的心上人分开,所以心境变了,便再也未写过旁的游记,怕睹物思人,也怕写出来的,再不是早前字里行间的味道……
而当时宴相说,他和她读出的一样……
赵锦诺心头忽得懊恼,当日她怎么这么口无遮拦。
亦难怪宴相还问起她读过什么书,应是当时尴尬,想一语带过,结果她还真的滔滔不绝了许久,说还喜欢看什么书云云……
赵锦诺轻轻捏了捏眉心,觉得有些羞愧恼人。
出神时,只觉脚下毛茸茸的一物,似是熟悉……
她睁眼,目光微滞,……大白?
大白惯来不怕她。
她目光中些许意外,放下书册,伸手抱起大白在怀中看了看,是大白……
大白惯来同阮奕是形影不离的,便是不同阮奕在一处,也是阮奕在四处找它……
果真,她思绪刚到此处,便听楼下阶梯处传来“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伴随着那道熟悉声音,焦急而奈何得唤着,“大白大白!”
听到他的声音,赵锦诺修长的羽睫轻轻颤了颤。
脚步声很快临到跟前的阶梯处,她缓缓抬眸,明眸青睐里映出他的身影,她眸光潋滟,声音里透着不经意的柔和与温暖,“大白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