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并不是旁人,正是那日跟在胡仲青身侧,将赵玉林踹进湖里的随从朱峰。
与那日的矫健不同,今日他不论从身形还是从神色上来看,样子颇为狼狈,像是受过什么大罪一样。
朱峰凶恶地瞪赵海洋一眼,稍微挺直背脊,便目不斜视地慢步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短短半截路,他却似乎走得很辛苦,十月的冷风里,硬是溢出一脑门的细汗。
两方擦肩之迹,赵海洋冷笑:“啧,都是有主的狗了,怎么一副丧家犬的样子?也不怕主子看了嫌晦气。”
他武力不如何,在与人扯嘴皮子这件事上却显少有过败迹,不高兴的时候嘴毒得就跟淬了鹤顶红的匕首一样,一字一句全往人痛脚上戳。
好在他还有一个优点,只要不犯到他头上的人,他自己再生气,与人家说起话来还是挺和气的。
饶是如此,林芸曾经做过总结,赵海洋十次与人起冲突,必有九次是因为对方被他言语激怒失去理智造成的。
方才在家林芸听他提了一嘴赵玉林和胡仲青、白音音三人之间的爱恨纠葛,此时见他突然为难起一个陌生青年,隐约便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出来的路上,林芸还和赵海洋分析过,朱峰那一脚其实并不见得是奔着取赵玉林小命去的,毕竟学堂旁边的湖水并不是很深,刚好没过成年男子的头顶而已。
而赵玉林会水的事,知道的人不在少数,朱峰大抵只是气不过赵玉林坏了胡仲青的好事,想给他吃点教训,让他体验一把众目睽睽下丢脸的难堪之情。
据赵海洋回忆,他刚穿到赵玉林身上时,双腿疼得不行,仿佛出了故障的机械,板硬硬的动弹不得。
显然,赵玉林是因双腿抽筋才被水给淹死了,可不论如何,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出在朱峰踹的那一脚上。
他那实属过失杀人。不管是不是他的本愿,赵玉林的命葬送在他手中,这是事实。
做为赵玉林躯壳的继承者,赵海洋想替前辈鸣不平,无可厚非。
林芸便没插手,安静的站在他身侧。
朱峰沉下脸,看着赵海洋,也跟着冷笑:“真是书读狗肚子里去了。功名没见考取,不知在哪学的妇道人家的腌渍算计,自己还沾沾自喜,恬不知耻!”
这话听得林芸极度不适,什么叫“妇道人家的腌渍算计”,合着他们男人就全是君子了?就不会做腌渍事了?
她拳头瞬间捏得咔擦作响,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想打人的冲动。
他们现下可不就是因为打架的事要去衙门嘛,要是再闹事,只怕牢狱一日游是走不脱了。
大梁朝普通百姓们大多讲究民不与官斗,妮儿和宝生又还小,要是他们刚来县城就被关大牢了,指不定要把两个孩子吓成什么样。
悄悄给人套麻袋可比光天化日正面刚划算多了。
林芸闭眼,在心里给他记小本本。
赵海洋则道:“你干净,你下阴脚?还血口喷人?我小命都差点交代在你手里了,我还能算计什么!”
“呸!当年你为了替白姑娘拾簪子,跳进护城河折腾了多少时候?那会不见你被淹死,换成学堂边的一个小湖就能把你淹死了?”
朱峰唾道:“还不是你自己心里知道坏了我家公子的姻缘,我家老爷夫人肯定不会轻饶。才装死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你虽然坏了公子的好事,但也因我显些丧命,凭借谬论让老爷夫人投鼠忌器,不敢再对你下手!”
“事情让你坏了,你躲人群里一装死,不轻不痒就让我们拿你没办法,这还不叫算计?也是,手段不干净的人,总是怕别人扯自己的遮羞布。”
赵海洋冷冷看着他,忽然嗤笑:“心思脏的人自然看谁都不干净。当时我没有一点防范被你踹下水,被冷水激得腿抽筋,一心只想着怎么活下来,哪有心思想你说的这些弯弯绕绕!”
顿了顿,继续:“我看是你不想背负险些害死一条人命的罪名,妄想先声夺人给我扣一顶黑锅!”
“你!”朱峰的视线落在他们身后停顿的马车上,气焰忽然一萎,低下头朝车窗内的人恭敬唤了声:“公子。”
林芸和赵海洋转身一看,胡仲青正坐其中,一只手撩起了车帘。
“赵公子。”他说:“家父已入县衙,巳时将至,还望二位莫要耽误时辰。”
“怎么,胡公子是怕在下气不过,把你的随从也丢进湖里,所以搬出县令大人来压人?”
赵海洋表情煞是不爽。
赵玉林之死,一有他污蔑胡仲青在先,二有他自身时运不济,虽不能全怪朱峰,但朱峰确实也有脱不开的责任。
即便不至于要朱峰命债命偿还,向他为赵玉林讨一个道歉,一个公道,也不行吗?
胡仲青面色淡淡,“那日赵公子落水,我已让人将朱峰打了五十大板,他昨日方能勉强下床。赵公子瞧着并无大碍,何必再咄咄逼人?”
赵海洋一愣,联想到方才朱峰种种异样,又往他身上瞧了一眼,确实一副病容,顿时默了。
他穿进赵玉林的身体里,在外人看来,便是赵玉林落水不过虚惊一场,未曾闹出人命。
可便是这样,朱峰也被打了五十大板,若换个身子娇弱的挨打,命得去大半。
想来若是他没穿过来,赵玉林身亡的消息一传开,朱峰所承受的,就不止五十大板了。
胡仲青目光略过赵海洋,轻浅看了眼朱峰。
后者抿抿唇,拱手:“赵公子,那日的事确实是在下冒失冲动,害得赵公子受罪,实属抱歉!”
他要的公道胡府早给了,朱峰虽则不太情愿,到底也低头道歉了,赵海洋的脸色稍微舒缓了些,可思来想去,他并没有资格替赵玉林原谅谁,于是便扭开头,装作没看见。
然而胡仲青和朱峰的视线都还在他身上,显然在等他一个回应。
林芸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暗地叹了口气,直接拉着赵海洋离开:“走了,再不走就要去迟了。”
胡仲青视线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眉峰微不可见地皱了皱,放下窗帷命车夫启程,没一会就超过他们遥遥而去。
林芸自然而然松开赵海洋的手:“胡府不是建在县衙附近?大早上的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海洋手心一空,下意识蜷起手指,指端轻抵着掌心:“胡仲青和他庶弟都在广林学院就读,为了方便兄弟俩读书,胡府干脆就在平安坊买了处宅子,大多时候他们都住在平安坊。”
林芸和赵海洋赶到县衙时,昨晚凡是在场的人都已经到齐了。
王庭庆等人与白音音各站左右公堂,泾渭分明。
胡仲青则在公堂偏僻处,坐在衙役搬来的太师椅上。他前年已经过了乡试,还是头名解元,如今乃是举人之身,即便不是县令之子,旁听一场案审也是有资格的。
林芸和赵海洋捡着公堂中间的空位站过去,王庭庆如今见到林芸仍心有余悸,不由又往边上挪了两步。
他身后一个圆脸的青年试探地问赵海洋:“赵兄,这位姑娘是?”
登时,堂上认得赵海洋的人都将目光投射过来。
赵海洋:“我娘子。”
一语惊四座。
白音音生来第一次进公堂,自进门起便没抬过头,神色恹恹不安。此时却下意识看向了林芸,后来仿佛觉得这般不好,又轻巧地收回视线,继续垂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哦哦,原来是嫂子啊……”青年点点头,忽然反应过来,瞬间提高声音:“娘子——!!”
王庭庆一顿,猛地回头瞪他:“他娘子又不是你娘子,乱吼什么!公堂喧哗,你还想在牢里多呆几天!”
青年缩了缩头,“赵兄娶娘子了,可…你不是和白姑娘……”
“闭嘴!”王庭庆再斥:“关你屁事。”
他的话没能说完,可谁都能明白他这半截话的意思:赵玉林和白音音还不清不楚的,怎么忽然就另娶他人了。
胡仲青撑在太师椅扶手上的手掌不知不觉收紧,手背上的青筋跳动。
这厮是刚为白音音“义正言辞”地搅黄他一桩亲事,坏了他名声,转头就另娶美娇娘了?
——这算什么!
哦,他自己跟白音音不成了,便要把他的婚事搅黄,把白音音往他船上绑,替人家找好下家?
向来自诩温雅如玉的胡大公子,生平第一次有了爆粗口的冲动,闭了闭眼,不肯再看堂上诸人一眼。
胡县令不久便至,按公问明白事情因缘后,果然只让人将王庭庆等人带去牢狱拘禁一日,剩下的赵海洋、林芸和白音音全都无罪释放。
当目光触及赵海洋时,胡县令脸色明显下沉不少,看样子很想把赵海洋一同关押入狱,可惜昨晚赵海洋不仅没动过手,还是被“欺负”的一方,胡县令找不到由头,只能作罢。
林芸和赵海洋最先走出县衙大门,立马就要回去接林妮儿林宝生,却在这时,他们身后同时响起两道声音。
一道是白音音,话是对林芸所说:“林姑娘请留步。”
一道是胡仲青,却是在叫白音音:“白姑娘请留步。”
一时间,几人形成三点一直线,林芸和赵海洋在最前方,白音音夹在中间,胡仲青落尾。
大家脚步一致停顿,林芸回头看白音音。
白音音与她四目相对,眼底片刻迟疑,然后避开了她的视线,毅然回头看向胡仲青。
林芸:“……”
啧,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