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八月,蝉鸣于绦。
姜府西南院的一间小屋里,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美人榻,一女子正在午憩。
她睡得并不踏实,不一会儿便惊出一身汗,费力地从梦中挣脱出来。
一小丫鬟手中端着酸梅汤推门进来,她绕过屏风看见的,便是姜宝鸾双目朦胧,盯着某一处愣神的样子。
丫鬟将手中小碗在一侧的梨花方香几上,柔声道:“小姐,可是又做梦了?”
姜宝鸾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微微颔首:“阿巧,帕子。”
名唤阿巧的丫鬟绕出屏风取来一块干净的帕子,递至姜宝鸾手上。
姜宝鸾在额上按了几下,接着是鼻尖。
阿巧就站在一旁,看她擦汗的动作一时间有些入迷。
姜宝鸾很美,五官里又一种浑然天成的娇媚,媚而不俗,柳叶眉弯弯,琼鼻朱唇,杏眼桃腮,皮肤白得在光下几近透明。
即便日日看,仍觉惊艳。
等姜宝鸾擦完汗,阿巧便把端来解暑的酸梅汤递了过去。
姜宝鸾尝了一口便皱起了眉,酸梅汤里全是渣滓,口感也甚是不佳,应当是搁置久了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阿巧解释:“酸梅汤是厨房上午做的,每个房里都有,只是我知道得晚,去的时候只余下这一小碗了。”
姜宝鸾此时心思不在酸梅汤上,便让阿巧将碗端走,想自己一人静静。
她从榻上起身,将手边的窗户推开。
屋内的冰已全化了,久不通风的室内像个蒸笼,比外面还要热,窗一打开,蝉鸣之声愈发放肆。
她记得很清楚,梦里是和现在截然相反的季节,姜府张灯结彩,她穿着那昂贵的红嫁衣,被人搀扶着一步一步走上花轿,离开了养育她十八年的姜家,嫁给了当朝一品太傅之子程庚。
程庚未入朝为官之前便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子,弱冠之年一举拿下状元,从此风生水起,朝廷内外如鱼得水,成了无数名门闺秀心中最佳的夫婿人选。
这样的人,却早早与姜宝鸾定下了婚约,还承诺会在她年满十八后成婚,体贴周到得让人心生动容。
出嫁前的姜宝鸾亦是如此,觉得自己嫁得良人,实乃幸事。
梦中的程庚还是那副风度翩翩的模样,可,姜宝鸾怎么也没想到,在新婚之夜,她这位顶着正人君子头衔的丈夫会含笑将她推入烈火之中。
当火苗一点点将她吞噬的时候,程庚冲她温柔地笑,却与另一女子执手并肩,毫不避讳。
这样的场景,姜宝鸾已经不是第一次梦到了。
即便从梦中醒来,那股烈火灼烧肌肤的感觉也无比清晰,程庚那张带着温柔笑意的脸也愈发叫她痛恨。
原本她一直觉得,梦是做不得数的,可当梦里那些零零散散的事情与现实对应,就由不得她再自欺欺人了。
她的第一想法便是退婚。
只是,这婚约可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退得成的。
说来数十载前,程家还未发迹,与姜家门当户对,两家便动了联姻的念头,到了她这一辈才将亲事定下来。
谁知,定亲后没多久,程家一路水涨船高,而姜家因为种种原因逐渐式微,差距也不断拉大。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姜家即便式微,在京城也尚属高门,若是执意退婚,程家能为程庚搏得更好的前程,也未必不肯。
只是家中长辈,尤其是父亲姜甫堂对这门婚事很看重,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说服对方。
姜宝鸾此前已犹豫良久,今日噩梦再度缠身,且感受比之前几次还要更真实,她眼看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再有一个多月她便满十八了,此事迫在眉睫,由不得她从长计议。
看了眼时辰,姜宝鸾想:择日不如撞日,她今天便去找姜甫堂探探口风。
唤来阿巧,姜宝鸾亲自去厨房取了碗解暑的绿豆汤,放在食盒内,顶着大太阳前往姜甫堂的书房。
即便一路上打了伞,但阳光太烈,灼得姜宝鸾肌肤泛红,如针扎一般疼。
这么大的太阳,一路过去都没见着几个人,即便是府中下人,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出来走动,太受罪了。
姜宝鸾走到廊下,看守的小厮们已不知去哪儿躲懒,她抬手用帕子擦了擦汗,想着该如何与姜甫堂开这个口。
正在酝酿措辞,房中忽然传出一声不寻常的响动,紧跟着,闭合的书房大门便被一个重物压砸着从内里打开。
一个人扑通滚了出来,沿着进书房的台阶一路滚到了院子的平地上,奄奄一息,瘫着不动了。
姜甫堂每日下午会有一段时间专门在书房内处理事务,姜宝鸾生怕碰不上他,所以不论太阳多大,还是赶在这个时辰过来。
没想到竟碰上这事。
姜宝鸾与阿巧都吓得不轻,盯着地上吐血的人没敢动。
书房门洞开,有阵阵冰块散发的凉气飘出来,随之一道而来的,是姜甫堂拍桌子发出的怒喝之声。
“江扶元!你放肆!”
姜宝鸾听见这声音,下意识转头。
目光首先瞧见的是一双皂靴,出现在门槛往里一尺远的地方,她慢慢抬眼,对上了男人那似笑非笑的黑眸。
江扶元将手中的鞭子随意扔给了身后穿着一身劲装、皮肤偏黑的男人,对着姜宝鸾半是调侃道:“偷听呢?”
姜宝鸾一惊,忙道:“没有的,小叔,我刚到这,未曾偷听。”
小叔?
原来是姜甫堂的女儿。
江扶元无所谓地抱臂,靠在门框上往里看,语调松松垮垮:“姜甫堂,下次要往我院子里送人,就送年轻貌美的女人,这种玩意看着忒晦气,你自己留着使。”
姜甫堂被气得不轻:“我是你大哥,你究竟懂不懂规矩?”
江扶元骤然笑了起来。
他本就是极为英俊的,肩宽腿长,目若朗星,一笑起来眉眼都舒展了,端的是如玉公子,但这样的人,偏偏透出一股混不吝。
贵气和痞气,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他身上却得到了很好的融合,无形当中透出让人说不出的感觉,像是被一把钩子勾住了。
姜宝鸾听得他道:“我又不是姜家的人,为何要守你的那破规矩?”
好大的胆子,好大的口气。
姜宝鸾想着以姜甫堂的脾气,定然要大发雷霆的。
谁知屋里久久没有出声,直到江扶元走了,才有一道明显压着怒气的声音传出:“进来。”
姜宝鸾犹豫了。
她知道,今天来说的事肯定会让姜甫堂生气,现在姜甫堂刚被江扶元气了一通,她若是再提,恐怕少不得招来一顿骂。
“进来!”姜甫堂的语气又重了些。
姜宝鸾不得不硬着头皮进去,看着坐在书桌前怒气未消的姜甫堂,小心翼翼道:“父亲,我来给您送绿豆汤解暑。”
姜甫堂虽心中有气,但也没到迁怒女儿的地步,见姜宝鸾将绿豆汤从食盒中拿出来,还是粗声粗气道了句:“你有心了,找我何事?”
冒着大太阳走这么一段路过来,仅仅是送一碗绿豆汤?
姜宝鸾本不想再提退婚之事,然而方才将绿豆汤端上姜甫堂书桌时,瞥见上面摊放着一张请帖,正是程家送来,邀他得空赴宴商量婚事的。
姜宝鸾只看一眼,便觉得心乱如麻。
按梦中所示,下月她过完生辰,婚事便被立即提上日程,从纳彩到完婚,只用了几个月时间。
头脑一热,姜宝鸾话脱口而出:“父亲,我想退婚。”
姜甫堂正端碗用勺子舀汤,闻言气场一下就变了:“你再说一次。”
姜宝鸾咬牙,即便触怒姜甫堂,这话她也必须说:“我想退婚。”
“哐——”
姜甫堂竟直接将手中的小碗砸向她。
碗就碎在脚边,汤水洒出来,将她的裙角弄得一片脏污。
寂静的屋中碗碎裂的声音如同惊雷,姜宝鸾被吓得瑟缩了一下,出于本能往后退了两步,但双眼却无比清醒且坚定地与坐着的姜甫堂对视。
“你在说什么痴话,我看你是疯了!”姜甫堂从椅子上起身,他留着的山羊胡都因为过于愤怒而在颤。
见姜宝鸾还想说什么,就听她他斥道:“滚出去!再让我听到这话一次,就禁足,一直到出嫁为止。”
姜宝鸾被他这种不问缘由便拒绝的态度弄得心里很不是滋味,硬是憋着没让泪水落下来,想着今日不宜多说,多说只会越说越糟。
从凉爽的室内走到闷热的室外,姜宝鸾只觉得周身发冷,再热的阳光也驱不走她心中的寒意。
跨出门槛,右手墙边靠着一人,江扶元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曲着腿,站也没个站样。
他没解释是不是在偷听,姜宝鸾脑袋乱得很,也没问。
在他走过来时,与之擦身而过,径自离去。
江扶元只闻得一阵香风,不浓烈,不刺鼻,不像扑的香粉,更像是身体本身散发出来的味道。
江扶元心情颇好地走到门口,但没进去:“哦,刚才有句话忘了说,春音楼的酒挺好喝的吧?下次去记得叫上我。”
姜甫堂脸上的愤怒慢慢褪去,变成了一种说不清的后怕与惶恐。
他江扶元,到底知道多少事?
正想着,江扶元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很不经意地问:“对了,她是你女儿?叫什么名字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啦!撒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