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前。
离开病房以后的陈路,想起穆于的神情,心中始终放不下,他没有走,而是坐在楼下给曲悠然发消息,编辑到一半,就收到穆于的电话。
电话里他让陈路帮忙租一辆轮椅,他需要离开医院,越快越好。
陈路没有多想,租了轮椅就上楼。
他看着穆于干脆利落地拔了输液针,血液溅在了被子上,惊吓道:“你出血了!”
穆于按住手背上的纱布贴止血,虚弱地笑了笑:“没事,麻烦你扶我一下,我现在动不了。”
陈路犹豫地说:“非要这个时候出院吗”
穆于有气无力道:“再不走,我妈就要回来了。”
陈路对穆于母亲的印象不算好,一听这话立刻下了决定,将穆于扶到轮椅上,推出病房,前去办理出院。
离开的路上陈路心跳得极快,生怕在哪个回廊里见到穆于的母亲,被抓到现行。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一番折腾后,总算上了出租车。
路上陈路看到穆于的手机不断震动,一直有人在给他打电话。
余光里是穆于毫不犹豫拉黑来电号码,然后他又切出微信,继续拉黑删除。
等手机安静下来,穆于才放松地靠在座椅上,疲累地阖上眼。
陈路迟来地发现穆于脖子上狰狞的血痕,瞧着像被指甲用力抓破,皮开肉绽,看一眼都疼。
他甚至以为穆于在病房里被母亲家暴了,但他没敢问,怕揭露了穆于的伤心事。
等把人在另一家医院安顿好了,陈路拨通了曲悠然的电话。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能下意识地找起了师兄。
曲悠然来得很快,他来之前就跟圆一的老师联系过,圆一道场今年也送了不少棋手来定段,有成功的,有失败的。
发过来的成功名单上,没有陈路和穆于。
曲悠然揽着陈路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心:“没事,明年可以继续。”
陈路定段失败的沮丧早已被这场意外事故给冲散,他像个孩子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下午的惊险,说穆心兰,说他将穆于从医院里偷了出来。
说到最后,他眼圈都红了:“师兄怎么办,小于真的好可怜。”
曲悠然思考了一阵:“你等会,我先去打个电话,再跟穆于谈谈。”
通过话后,曲悠然进入病房,映入眼帘的是穆于憔悴的侧脸。
穆于听到动静,转过脸来,看到是曲悠然,还冲他笑了一下。
只是这笑意很浅,如一闪而过的涟漪,撑不住一秒便散了。
病人的气色总归是不好的,但曲悠然却觉得眼前这人像是碎了,只剩皮囊勉强兜着那七零八落的内里。
这种状态很危险,曲悠然对穆于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了解不多,只能靠着陈路的口述知悉些许。
进来前还想了许多安慰的话,但见到穆于的状态,曲悠然选择直白明了地问穆于:“还想下棋吗?”
穆于灰暗的眸子微动,他没说话。
曲悠然拉开椅子坐下:“我看过你的排名,离定段只差一名,确实有点可惜,不过就算定上了,排名也太低了,不仅难签约,还参加不了几场赛事,进了战队也只是给人当替补。”
他用温和的语气,陈述客观事实,无一句安慰话语。
让在外面偷听的陈路气得只咬牙,不知道为什么惯来贴心的曲悠然要在这种时候,对穆于说这些话。
他觉得穆于需要的是安慰,不是要曲悠然在这理性客观地分析这些。
令陈路意外的是,穆于竟然出声了。
他回答的是曲悠然上一个问题:“我想下棋。”
曲悠然温声道:“有你这句话就行,师父一会就到。”
穆于在病床上不安地动了动,他没想到这事竟然惊动了曲盛。
“师父怎么会……”穆于颤声道。
曲悠然忙道:“是我给师父打的电话,他听说你进医院了,要来看你,你别多想。”
曲盛匆匆赶来,一进病房看到穆于的模样,不由眉头紧锁。
穆于还以为是自己定段失败,让曲盛失望了。
不料曲盛竟用有些心痛的语气劝他说:“下次记住,身体不舒服得第一时间去医院,不要硬撑。你年纪还小,想要下棋有的是机会,用健康为代价不值得。”
曲盛看着严肃,实则也爱唠叨。
说了穆于快十来分钟,缓了口气,才道出早已和曲悠然在电话里商量好的事。
“你想去港城棋院吗?”曲盛终于抛下了自进来后,第一个重磅炸弹。
港城棋院培养了不少职业棋手,绝大多数棋手如果想要进修,都会优先考虑去港城棋院。
只是进入港城棋院的条件苛刻,学费颇为高昂,棋手没有一定条件的经济,很难支撑下去。
穆于听到港城棋院,自然心动,只是他囊中羞涩,穆心兰绝无可能同意他去。
自从他逃离医院后,就已经将穆心兰的联系方式尽数删除拉黑,这何尝不是一种决裂。
看出穆于神色,曲盛猜到他的顾虑,他笑了:“你是我徒弟,只要你想下,那就继续下,什么也阻止不你了。”
穆于嘴唇发颤,眼眶骤然滚烫,几乎要忍不住泪意,千言万语只能凝成一句:“谢谢师父。”
“客气什么。”曲盛摸了摸他脑袋:“师父就是用来麻烦的,不然怎么对得住你喊的这声师父。”
“等你去了港城棋院,对你小师兄也不要客气,有什么困难记得找他。”曲盛叮嘱道。
病房外跟陈路一起偷听的曲悠然,对陈路说:“你今年也不许偷懒,晚上练棋时间翻倍。”
陈路抓着曲悠然的手,弯着眼开心道:“知道了!”
曲悠然把人拉着:“我看你啊,输了比赛也不见难受,听到穆于能去港城棋院,就这么高兴啊?”
陈路亲亲热热地挨着曲悠然走,像没了骨头,恨不得挂人身上:“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当然要为他开心啊。”
曲悠然不冷不热地觑他一眼,陈路半点也不怵,搂着曲悠然说:“你是我最好的师兄!”
穆于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江莱听说他肋骨骨折,自告奋勇地过来照顾他。
到底是男女有别,很多事江莱都帮不上忙,好在穆于虽是肋骨骨折,行动间有些不便,但也不是完全生活无法自理。
江莱平日里就陪穆于聊天下棋,打发时间。
她知道穆于跟母亲闹翻以后,担心道:“那你出院之后怎么办,要不来我家住吧。”
穆于下意识拒绝:“住你家不方便。”
江莱客观地给他分析:“你看啊,你现在身上钱也不多,学校宿舍也不能住,道场宿舍你妈肯定是知道地址的,你不怕她找过来?”
穆于当然怕,他不仅怕穆心兰找过来,还怕周颂臣。
拉黑穆心兰的那一天,他将周颂臣的联系方式一并删除,还换了新的电话卡。
江莱掰着手指头细数好处:“你来我家我也可以照顾你啊,还可以给你炖点骨头汤喝。”
不等穆于拒绝,江莱大手一挥:“这事就这么定了!”
说完江莱就拿出手机,兴奋道:“我屯了好多R级血腥片,总算找到人陪我一起看了。”
虽然穆于从未在朋友面前表现出来情绪低落,但身边人又如何不知。
光是看穆于那红肿的眼皮,就知他在夜里偷偷难受。
不管是陈路还是江莱,担心他的曲悠然还是再次给予他机会的曲盛。
所有人都在努力地将他拉出失败的沼泽,用最直接,最热忱的方式给予他帮助。
穆于既觉得温暖,又感动,珍惜每一份给予他的善意。
江莱看了眼手机,不知刷到了什么,惊讶地将手机屏幕戳到他面前:“寻找十字路口的英雄,木木,这是你吧!”
穆于困惑地看向手机屏幕,上面是则被暂停的短视频,是监控录像,内容是他抱着孩子倒在地上的画面。
因为监控摄像头距离较远的缘故,拍摄像素只能呈现出一个模糊的面部轮廓。
但是认识穆于的人,基本都能看出是他。
江莱坐到病床边,同穆于一起将那个短视频看完。
原来那日在穆于救下孩子离开后不久,小朋友的父母就赶了过来,他们非常想要找到孩子的救命恩人。
孩子的父母特地寻找网络媒体,希望能帮他们找到救了孩子的英雄。
这则新闻在各大平台上缓慢发酵,积累了一定的热度。
江莱今天刚打开短视频app,就刷到了这则新闻。
救人这事,穆于跟江莱在闲聊的时候说过,江莱迅速地对上了视频里的人,正是穆于。
穆于把手机还给江莱:“这标题起得太夸张了,我算什么十字路口的英雄。”
江莱不赞同:“总比马路天使来得好听吧,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赶紧联系那孩子的家长啊。”
穆于摇了摇头:“都过去了。”
江莱不能理解:“你为了救这个孩子影响到比赛,代价这么大,牺牲那么多,总该让他们当面感谢一下!”
穆于沉静道:“最后一轮我下完了,是我技不如人,所以输了。能救下这个孩子,我很庆幸,不觉得这是牺牲。”
江莱看了他半天,忽然站起身,绕着病床走了圈:“让我看看,也没长翅膀啊,脑袋上也没冒光圈啊。”
穆于肋骨疼,不愿笑:“你别逗我了。”
围棋比赛或许是穆于当下最重要的,但它重不过一条生命。
即使让穆于重来一次,他也会去救那个孩子。
一个月后,穆于去学校办理了休学,登上前往港城的飞机。
飞机驶向高空时,他透过窗户看着逐渐变小的北市。
心中有对未知的期待与畏惧,有怅然若失,离情别绪,唯独没有后悔。
就像一直以来牵引在风筝上的线被剪断,或许会飞得更高更远,或许会坠落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掌控在任何人手中。
除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