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颂臣亲眼看他上了别的男人的车,却不知他是失去意识的醉酒状态下被人扶上去的。
穆于甚至能猜到,即使他跟周颂臣解释那晚的情况,周颂臣大概也只会轻蔑地骂他蠢,白白被人睡。
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穆于不愿再去回想,何况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酒吧是他自己去的,酒也是他自己喝的。他和江莱一样疑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同性恋,又能否对别的男人产生好感。
所以,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这些天他一直试图安慰自己,将其定性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夜情。
他几乎都快将这件事从他的人生里抹去了。
可现在他蹲在公寓楼下,汹涌而来的羞耻感几乎将他淹没,胃部泛起抽痛,令他在原地缓了许久。
被周颂臣知道这件事,比他只身在陌生又凌乱的大床上醒来,让他更痛苦无措。
他再次抬眼,而这次周颂臣那层楼的公寓。
灯熄灭了。
“穆于,穆于!”
有手在穆于眼前用力晃了晃,穆于才回过神来。
陈路抱着一袋薯片,奇怪地望他:“你怎么一路在走神啊,是不是太紧张了?”
他们此时正坐在前往清水山庄的大巴车上,是这次冬令营定的场地。
穆于回过神来,冲陈路笑了笑:“没有,刚刚在想事情。”
陈路嚼着薯片:“可以想,反正也就这点轻松时间了,等进了山庄,你就没机会想了。”
一开始穆于还不懂为什么陈路是这个表情,等进了清水山庄以后,他才明白对方的意思。
清水山庄环境与条件都很不错,看着是个修养身心的地方。
山庄里有开设棋室,可供多人在此对弈。
抵达当日,大家看到手里发下来的表格时,才纷纷傻了眼。
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一点入睡,除去午饭晚饭两小时,所有时间都要上课、对弈,打谱。
高强度,不间断地下棋,堪比高三再临。
冬令营负责的老师长相严肃,时常对他们说:“马上预选赛马上就开始了,还不好好对弈,就你们这鸟样还想定段,都在做梦呢?”
陈路去年已经参加过一回,这次依然觉得苦不堪言。
他扭头看向一旁的穆于,来时还找不到状态的人,此刻却两眼发光,像是在棋盘里找到了主心骨。
穆于只要能碰围棋,就像被注入灵魂般,精神振奋。
在高强度训练下,穆于甚至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偶尔还会有些可惜地同陈路说:“天怎么黑得这么快啊!”
说这话时,他们正走在前往食堂的路上。
陈路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你这要是搁古代拿到一本武林秘籍,准会闭关十年!”
穆于还嘴道:“马上就要预选赛了,你还不认真下棋,还在上课时偷偷玩手机了。”
“我哪是在玩手机,我是跟我师兄联系。他过两天也要过来,我这不是提前问问他,曲盛九段会不会一起吗!”
“曲盛九段?!”穆于惊讶道。
陈路一脸嘚瑟:“对啊,咱们要去的道场就是曲盛九段开的。”
穆于一直没留心陈路究竟要带他去哪个道场,只知跟着陈路就对了。
对穆于来说,只要能学到新的东西,去哪个道场都行。
不过曲盛九段的大名,他还是听说过。
曲盛今年四十五,状态仍不输年轻棋手,下棋风格稳重大气,围棋圈没几个不知道他。
而穆于今年虽然才二十,但是在棋手里已经是大龄。
他不认为自己有被看中的机会,围棋极度讲究天赋。
年纪轻轻的天才数不胜数,甚至有九岁就成为职业棋手的神童。
短暂惊讶过后,穆于又陷入了不切实际的期待:“曲老师有没可能下指导棋?”
陈路咧嘴直笑:“穆于,没想到你看着老老实实,结果比我还能做梦呢。”
穆于气恼地看他一眼,陈路摸了摸下巴:“指导棋我觉得有点悬,等进了道场,说不定会有机会。”
“你确定曲老师会来吗?”穆于问。
陈路大言不惭:“放心,我师哥跟我说要来,那绝对要来。”
陈路冲他眨眨眼:“我师哥姓曲,叫曲悠然,是曲老师的侄子。就比咱们大一岁,现在已经是职业三段了。”
穆于琢磨了一下其中的关系:“曲悠然是你师哥,那你跟曲老师是…… ?”
陈路:“曲老师是我爸的师兄,那他侄子不得是我师兄吗,咱两从小玩到大的,他敢不认我这个师弟?!”
穆于觉得这师兄弟关系有些牵强,但见陈路眉飞色舞,也不想扫了他的兴,笑着配合说是。
晚上打完谱,穆于回到房间,陈路已经睡下了,他却有点失眠。
平日上课,他都不会将手机网络打开,如果别人有急事找他,可以打电话。
白日里还可以借着围棋不去想周颂臣,可到了晚上,对方的身影就似那日被熄掉的灯,时时刻刻出现在他脑海里,令他辗转反侧。
自从那天离开公寓后,他就再也没有跟周颂臣联系过。
从今年开始,他们冷战的次数越来越多。
由穆于单方面勉强维持的关系,好像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
穆于拼命抓住那根无形的绳索,害怕一个松手,就会彻底失去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
披上外套,穆于悄然起身。
行走在清水山庄的木质长廊中,穆于抬头看天。
此刻月明星稀,穆于抬手拍了张月亮的照片,发给了置顶的那个人。
静静地等了一会,不出穆于所料,对方没有回复。
可看着重新建立起的对话,哪怕只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却仍觉得如释重负。
感受着习习夜风,穆于轻声叹气。
次日,曲盛出现在棋室中,引起一片哗然。
喧闹过后,大家就个个正经危坐,眼神却很飘忽,虽然还在下棋,但心却已经飘走。
曲盛端重沉稳,气场十足,身边跟着一个穿着新中式盘扣刺绣的年轻男子,大概就是陈路口中的曲悠然。
穆于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下棋。
对弈进行了不知多久,穆于忽然感觉到对面棋手有些不安,频频往他身后看去。
他善意提醒:“注意时间。”
正式比赛时,都会设置棋钟。
规则是保留时间加读秒,如若超过规定时限后,就会进行读秒。
读秒结束仍未下棋,就会超时判负。
每个棋手的时间都是有限的,一旦用完,后续便会增加许多不确定性。
穆于单纯地以为对手是在纠结下一步,全然不知是因为曲盛站在他身后。
只觉得对手在短暂的躁动后,勉强收回心神,继续同他对弈。
一局对弈结束,对手投子认输,穆于礼貌行礼,回过头来才发现站在他身后的曲盛。
曲盛神情不算严厉,语气平缓地问他:“你的老师是谁?”
穆于赶紧站起身,紧张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我的老师是钟民山。”
曲盛眉目舒展:“原来是钟老先生。”
穆于听他语气,像是跟钟民山是旧识。
不过曲盛没有继续进行这个话题,只是简单地指点了穆于几句,便走向下一桌棋局。
等曲盛走后,穆于仍有种中了大奖的眩晕感。
曲悠然看了他一眼,礼貌颔首示意,随后转身跟上了自己老师。
穆于的老师钟民山是退役的职业六段,在北市开了家棋社,前不久穆于还去探望过他老人家,老师瞧着身子骨依然健朗。
当初穆于为了高考,参加比赛,最后又因为高考,放弃围棋。
他本以为钟民山会怪他功利心重,将围棋当作工具,既不尊重,也无风骨。
意外的是,钟名山却什么都没说。
幼年时觉得始终严厉的双眸,看着他的目光非常复杂,老师有忧虑有可惜,有难过有感慨,唯独没有谴责。
穆于至今都记得钟民山对他说:“也好。”
后来想想,大概是钟名山看出他在棋艺上的瓶颈。
天道酬勤只是童话,天赋异禀才是现实。
钟名山希望他能有更多的选择,没必要在棋道上一条路走到黑。
想起老师,再看眼前的黑白棋子,穆于忍不住笑了。
如果让老师知道自己上了大学以后,兜兜转转,再次回到围棋上,会不会又要骂他是个榆木脑袋。
下课后,陈路凑了过来:“晚上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穆于将棋子收起:“不是每天晚上都一起吃饭吗?”
“一会去清平令。”
清平令是清水山庄的一家餐厅,专门招待过来度假的客人们。
餐厅装潢别致,价格自然也要比他们平日吃的餐馆要高。
不等穆于拒绝,陈路又说:“去吧,师兄说要请我吃饭,好兄弟怎么能吃独食呢,当然是要带上你啊!”
穆于面皮薄,不好意思让初次见面的人请客,但架不住陈路再三邀约,没办法只好去了。
曲悠然在包厢等他们,先点了几道菜。等他们来了以后,又将菜单推给他们,温声道:“有什么想吃的,可以加上。”
陈路跟穆于并排落座,听到这话毫不客气道:“我要红烧肉、糖醋排骨,还有菠萝啤!”
穆于觉得菜已经足够多了,不必再点。
曲悠然接过陈路手里的菜单,转头跟服务员加了一道红烧肉和排骨,却没给点菠萝啤。
陈路有点不高兴:“我喝的呢?”
曲悠然淡声道:“陈叔跟我说,你在大学学人喝酒,喝到胃炎发作,还进了医院。”
陈路脸都涨红了,不高兴道:“我爸怎么乱告状啊,而且菠萝啤只能算汽水好吗!”
说完他也没再闹着要饮料,向曲悠然介绍起了穆于:“这我好哥们穆于,下棋可厉害了,今年我跟他一定会定上段的!”
听着陈路的豪言壮志,再想到眼前的曲悠然是职业三段,穆于怎么好意思真应下陈路的夸赞,这不是关公面前舞大刀吗。
他赶紧接了句嘴:“没有没有,我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曲悠然说:“很少见老师会主动指点棋手,穆同学你不必谦虚,你的棋下得确实不错。”
几句话将穆于说得耳根发烫,既有种被职业棋手承认的惊喜,又有种觉得自己配不上这种评价的惊慌感。
曲悠然觑了陈路一眼:“鹿鹿,你今年要是再定不上段,就别想着让我送你ps5了,把打游戏的时间都用来下棋吧。”
被曲悠然如此拆台,陈路不高兴地在桌下踢了对方一脚。
晚饭的气氛和谐又愉快,虽然曲悠然和陈路更熟,但聊天的时候也不会落下穆于。
三人吃完饭后,穆于便和曲悠然互相加了微信。
陈路拿出手机主动道:“我们来合张照吧!”
说完后他让曲悠然坐过来,抬手揽住穆于,一张三人合照就此留在了手机里。
穆于很少跟别人合照,他的朋友本就不多。
陈路拿着照片问他:“你要不要发朋友圈?”
穆于是不怎么经营朋友圈的人,但自从当了启蒙班老师后,加了不少学生家长后,需要经常在朋友圈分享围棋相关的内容。
渐渐的,他偶尔也会发一些生活内容。 穆于将照片发了出去,江莱和几个学生纷纷给他点赞。
江莱还发来消息:好多帅哥啊,木木你好福气!
穆于好笑回复道:都是朋友。
上完晚课,回到宿舍时,穆于再次点进朋友圈。
本来是想看那张合照还有没有新的评论,却无意间刷出最新的一条朋友圈。
照片的内容很简单,是一张餐桌,陈设着精美的餐点。
餐桌边缘,正好能瞧见玫红色高跟鞋的一角。
穆于缓缓地将视线上移,看清了发送照片的人。
是周颂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