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金光》通常以这样的方式上演:舞台布景被分成两个独立的场景,其中小一些的是一个受十字架刑的奴隶被熊吞吃的场景。恺撒花园里的事情发生过后,正常的表演被改成了单场演出,以便最大数量范围的观众可以观看到流血的演出高潮。动物的角色按惯例由一个套着熊皮的演员扮演,不过,这一次的演出是完全真实的,是一只真的活熊和一次真的十字架刑。
提盖里努斯的这个主意是在给基隆上刑的时候冒出来的。恺撒一开始宣布他不会去,但是提盖里努斯,现在他最有影响力的宠臣,让他改变了主意。他解释说,在花园惨败后,皇帝有必要在公共场所现身。他还保证受十字架刑的奴隶不会像克里斯普斯那样袭击他。百姓们显露出厌倦了大屠杀,腻烦了恐怖和看够了血腥的迹象,但是他们又被吸引到了圆形露天竞技场,他们被许诺发放以免费的彩票,礼物和晚餐,因为演出是在晚上,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圆形露天竞技场里。
诱惑意料之中地起了作用,而天刚一黑下来,那座巨大的建筑就从上到下挤满了人。在提盖里努斯的领头下,每一个达官贵人都来了,与其说他们是为了看表演而来,不如说他们是为了向恺撒变现他们的忠心,以及讨论成了罗马话题的基隆而来。他们互相交头接耳地说,恺撒从花园回去后就气得发了疯,一晚上没有睡着。他受到可怕幻象的惨痛折磨,因为这,第二天早上,他第一件事就是宣布立即动身去希腊。有的人不赞成,坚称在对抗基督徒上,他现在将比以往更加不可或缺。也不乏有胆小之人认为,基隆在百姓面前公然斥责尼禄,可能导致最糟糕的后果。还有的人感觉到了人类尊严的躁动,对提盖里努斯停止迫害而欣然。
“看看你们把话扯到哪儿去了。”巴库斯•索拉努斯说。“你们想用复仇来满足平民的欲望,想用纯粹的报复来证明基督徒的罪恶。可是你们得到的却恰恰相反。”
“的确!”安提斯提乌斯·维鲁斯补充道。“所有人都在暗地里说他们是无辜的。如果这个说法被认为是政治上的巧手安排,那么基隆说你们所有的脑子都装在了一个桃核里就是正确的。”
“是吗?”提盖里努斯眼光冷冷地看向巴库斯·索拉努斯。“人们还暗地里说你的女儿塞维利亚把她的基督徒奴隶藏了起来,不让恺撒定罪。他们也这么说你的夫人,安提斯提乌斯。”
“一派胡言!”巴库斯•索拉努斯立刻惊慌起来。
“我的夫人是诽谤的受害者!”安提斯提乌斯·维鲁斯也一样忐忑和惊慌。“你们那些离了婚的泼妇想泼她的脏水,因为她们看不惯她的贤德!”
但是其他人只想谈论基隆。
“他出什么事了?”伊庇鲁斯·马尔凯路斯想知道。
“他把它们全都交给了提盖里努斯,然后从真正的破落户变成了富翁。他本来可以后半生过得舒舒服服的,到最后,会有一场盛大的葬礼,一座精致的陵墓,墓旁还有一座石像。可是不!突然一下子,他放弃了一切,自己也走入了末路。真是的!他一定是脑子糊涂了。”
“他的脑子没有问题。”提盖里努斯耸了耸肩膀说。“他只是成了基督徒。”
“基隆吗?不可能!”维特里乌斯说。
“我不是告诫过你们吗?”维斯提尼乌斯带着神神叨叨的,迷信的神情插嘴说,“我说‘尽情杀了所有基督徒把,但是不要激怒他们的神明。’那不是开玩笑的事情!看看正在发生的一切!我没有放火烧罗马,但是如果恺撒允许,我会立刻为他们的神祭上一百头公牛。所有人都应该这么做,因为,正如我要重复强调的,这位神不是开玩笑的!记住我说的话。”
“我要说点别的。”佩特罗尼乌斯发表言论道。“我说他们在角斗场上保卫自己时,提盖里努斯一笑置之,但是我还要再多说一点。他们就要赢了!”
“怎么赢?你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好几个声音发问。
“以波吕克斯之名发誓!如果连像基隆那样的家伙都无法抵制他们,那么还有谁能呢?如果你们以为每场演出没有产生新的基督徒,那么你们就应该开始到施舍粮食的粥鹏去舀汤,或者到理发店里去干活。那样,你们也许发现得了人们在想什么,全城在发生什么。”
“那正是至理真言!”维斯提尼乌斯叫嚷着,拿神圣的狄安娜在夜晚时的可怕形象发誓。
巴库斯面色一正。“你拐弯抹角地要说什么?”他转向佩特罗尼乌斯。
“我的结论就是你刚才说的开头。已经流了太多血了!”
“哎!”提盖里努斯微微一笑,嘲讽地对他说。“还要再多一点点!”
“如果你的脑子理解不了,”佩特罗尼乌斯回击道,“那么用用你拐杖上的球结!”
恺撒的到来使他们的谈话告一段落。他和毕达哥拉斯刚一在他的包厢里做好,歌剧就开始了,但是达官贵人中没人对《金光》加以多少关注,因为他们想的全都是基隆。无聊的民众对演出发出嘘声,嚷嚷着对朝廷的侮辱之词,要看有熊的那一场演出。习惯了看到残酷和流血的他们就是为了看那场表演来的;要是没有曾许诺下的礼物和那个被判有罪的老头子,这场演出并不能把他们留在圆形露天竞技场里。
期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两个竞技场伙计搬上来一个木头的十字架,十字架低得足够让一只暴躁的熊触到蒙冤者的胸口,接着,另两个伙计把基隆带上场,或者不如说把他给拖上了场,因为他腿上的骨头全都被打碎,他无法行走。他被扔到十字架上,并很快钉起来,快得让好奇的达官贵人门没能把他给看清楚。直到十字架被竖起来,并且在坑口上夯实后,他们的眼睛才落在他的身上。
没有几个人能在这个赤着身子的老人身上看出以前的基隆影子。在遭受完提盖里努斯下令对他施加的刑罚后,他的脸上没有留下一滴血色,惟有一块猩红色的血印凝结在他的白胡子上,那是从他嘴里把舌头拔出来的时候留下的。他的皮肤似乎透明了,所有的骨头都突了出来。他看起来更老了,几乎是老态龙钟。他那双锐利,饥饿和不安分的眼睛曾经总是闪烁着怨毒和怀疑的光芒,他那张惊恐、算计的面孔上总是透露忐忑不安的目光,现在,他挂着受痛但是却平和的,属于一个在睡梦中的人,或者某个死人脸上的那种微笑,没有任何害怕。也许这份自信和无忧的平静来自于他的记忆——记忆中,基督宽恕了在他旁边受十字架刑的那个窃贼。或者,也许他已经在内心中和慈悲之神侃侃而谈,告诉他,“主,我曾经常常像一只毒虫那样到处乱咬,但是我一辈子都是个吃不饱饭的叫花子,饿得半死,每个人都来踢我,我总是被人揍,被人踹,被人虐待和折磨。我贫穷困顿,主,我的一生没有一刻幸福的时光,现在他们又对我上了刑,把我钉在了十字架上。可是你不会否决我!你不会把我从你身边推开!你会在我死亡的那一刻接受我。”
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宁静谦和之态。没有人发笑。在这个受十字架刑的老人身上有一种气质,那气质是那么平静,那么柔和,他看着是那么衰朽,无力和软弱——而他的人性呼唤仁慈和同情的呐喊声又是那么大——人们开始扪心自问,问自己又没有意识到,怎么能有人对一个行将死去的人上刑并把他钉到十字架上呢?民众们沉默了。维斯提尼乌斯在达官贵人中左凑右凑,用被吓到的口气悄声说:“看到了吧?看看他们是怎么死的!”其余的廷臣等着熊的出场,他们想让演出尽快结束。
终于,熊入场了,弓着背,脑袋左摇右晃,仿佛在思索或者寻找什么似的,看东西时候的眼白翻上。最后,那只熊看到了十字架和赤着身子的人体,它小跑靠近,立起后肢,接着又把熊掌收了回去,四肢着地。他蹲坐在十字架旁边的沙地上,发出咕噜噜和吼叫的声音,就像它的动物心性里灵光一现,残留的一丝同情心留给了这个人类。
角斗场杂役吆喝着刺激那头野兽,但是民众们却没吱声。与此同时,基隆慢慢抬起头,他的眼睛在一排排座位间寻找着,直到那一双眼睛定在了最高排座位间的某处。他呼吸地更急促了,他瘦骨嶙峋的胸脯又有了新的活力地起伏着,他的脸上出现了令人惊诧的变化。一抹难以用言词形容的快乐微笑点亮了他阴郁的面庞,通红的火光如阳光般映在他满是皱纹的额头上,他把脑袋往后靠,好把眼睛举向天空,两颗大大的,压抑不住的泪珠缓缓从他的脸颊上滚下。
接着他便死了。
忽然之间,一道深沉有力的声音从篷帐下响起:“愿众殉道者们安息!”
圆形露天竞技场内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