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基隆花了好几个小时在花园里游荡,迷失了方向。他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也不知道去何处寻求帮助。他再次感觉自己是个病弱无助,衰朽无用的老头。他磕磕绊绊地跨过被烧掉但仍能够认得出来的人类躯体;踉踉跄跄的撞上烧得一干二净的木桩子——木桩迸出灼热的火花,向他扑去;或者,坐在地上,迷迷瞪瞪地看着他面前的一切,只把一半意识放在了所见之物上。
此时,花园里差不多彻底暗下来了。只有光芒黯淡的月亮在树木之间缓缓移动,将若隐若现的光华投向道路和道路上横七竖八的焦炭余烬,以及奇形怪状的,认不出人样子的物体,那是被烧成灰烬的蒙冤者们。那个希腊老人觉得他在月亮里看到了格劳库斯的脸,格劳库斯的眼睛仍旧在执着地注视他,他竭力避开光亮的地方。然而到了最后,他离开了阴影,发现自己正不受指控地向前移动,就仿佛被神秘的力量推动和指引着。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正引导着他回到格劳库斯死去的喷泉那儿。
忽然,一只手从身后落在他的肩头。
老人拧回身。他看见了一个陌生人。“是谁?你是谁?”他惊恐地叫道。
“我是使徒。”那个人说。“塔尔苏斯的保罗。”
“我受到了诅咒……永远不得超生!你想对我干什么?”
“我想拯救你。”使徒说。
基隆跌跌撞撞地后退,抵住了一棵树。他的腿直打哆嗦,他的胳膊虚弱无力地垂在身侧。
“我没有活路了。”他用沉闷肃然的,沉重的如同死去了的声音说。
“你听过基督宽恕了在他旁边受十字架刑的窃贼吗?”
“那么你听到我做了什么吗?”
“我看到你在受苦。”保罗说。“我还听到了你证实了真理。”
“哦,夫子……”基隆哀吟道。
“如果基督的仆人在磨难中宽恕了你,基督怎么就不能那么做呢?”
基隆像个疯子似的用双手捧着脑袋。“宽恕?宽恕我?”他开始呻吟,就像一个终于到了强弩之末,再也不能和自己的苦难和痛苦对抗更久的人那样。
“扶着我,”保罗说。“和我走。”
他搀扶着基隆,领他去了岔路口,喷泉的哗哗声指引出了岔路口的所在,寂静的夜里,它就如同是在对着殉道者们的尸体哭泣。
“我们的神,”他又说道,“是一位仁慈之神。假如向大海里扔石头,你能把海填满吗?跟你说吧,基督的仁慈就像是大海,所有人的一切罪恶和瑕疵都将像填进大海里的石头一样。我跟你说吧,基督的仁慈就像是遮住山川,陆地与海洋的天空,因为它无处不在,横无际涯。你因为格劳库斯的缘故而受苦,可基督却看到了你的苦。当你说‘放火焚毁罗马的人是他’,对第二天可能来到的后果并不惧怕时,基督注意到了。你挣脱了罪孽。你摒除了谎言和罪恶。你的心里只有无尽的悔恨和悲伤……和我走,听我说,因为我也曾憎恨过他,迫害过被他选为弟子的那些人。我既不需要他,也不相信他,直到他对我现身,唤我到他那儿去。从那之后,他就成了我的爱之源泉和我爱的唯一对象。他让你遭受心伤,疼痛和惧怕,以此来召唤你到他那里去。你恨他,而他却爱你。你把他的崇拜者们送去受折磨,但是他却想宽恕你,拯救你。”
那个心力交瘁的人嚎啕大哭,就好似一颗心被撕成了两半儿,保罗得到了他,控制住了他,像领着一个俘虏般带领着他。过了片刻,他又说话了。
“跟着我,我会带你到他那里去。”他说。“要不然我怎么会来找你呢?他命我收割人的灵魂,我也那么做了。你觉得你没有了活路,可是我跟你说,相信他,你会被拯救。你觉得你被人憎恨,可是我却说他爱你!看看我吧!没有了他,我所有的不过是我心中的邪祟,现在他的爱足以使他做我的父亲,母亲,并且是整个世界上所有的财富和王国。他是唯一的避难处。只有他会赞赏你的悔恨,留意你的仁慈,安抚你的畏惧,把你升上天堂。”
这么说着的时候,他把基隆带到了喷泉处,月夜下,从远处就能看到闪着银色弧光的喷泉。那里安安静静的,什么也看不到,因为花园奴隶已经把烧焦的木桩和殉道者的尸体清理过了。基隆呻吟着跪倒在地,双手捂脸,和他身边的夜晚一样岿然不动,保罗则扬起面孔,对着星星开始祷告。
“主,”他说,“俯首看看这个受苦的人吧。看看他的悔恨,数一数他的泪水和受的罪吧!宽恕他吧,仁慈的主,为了我们的罪恶而流血的您!凭借你自己所受的苦难,你的死亡和复活,宽恕他吧!”
说完,他沉默了很久,可是他又接着祷告,看向星星。接着,那个跪着的人发出一声哀痛的呐喊。
“基督!基督!宽恕我吧!”
保罗走向喷泉,把手浸入其中,然后捧着水回到跪在地上的那位受苦之人。
“基隆,”他说,“现在,我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为你施洗。阿门!”
基隆昂首上瞧,两臂舒展,像尊石雕像般一动不动。月亮把它的皎皎光华铺洒在他的白发和同样惨白的脸上,它们仿佛属于死人身上的东西那般静止无波。时间流逝。多米提安花园里,大鸡场的公鸡开始喔喔打鸣,可是他仍旧像个坟头前的石像那样跪着。终于,他抬起头,对使徒开口。
“我死前要做什么吗?”他问。
“相信真理,并为真理服务。”
他们一起离开。到了花园门口是,使徒又一次地祝福他,他们就在那里分手。基隆坚持各走各的路,因为他料到,事情发生后,恺撒和提盖里努斯会对他进行搜捕。预料成了真。他到家时发现房子被禁卫军团团围住。在斯凯维努斯的命令下,他们抓住他,并立即把他拖到了帕拉丁宫。
恺撒已经就寝,不过提盖里努斯还在等着他。
“你犯了谋反罪——”他口气平静却又带着恶意和怨毒,“你会为此付出代价。但是如果明天你在圆形露天竞技场公开表个态,说你是魔怔了,是喝醉了,放火焚毁罗马的人是基督徒,那么你就只会被鞭打一顿,然后被流放。”
“我不能那么做,大人。”基隆心平气和却又坚定地低声说。
提盖里努斯踱步走向他,慢腾腾,恶狠狠,犹如一条正在爬行的毒蛇。他的声音和基隆的一样柔和,但是却凶巴巴的,带着浓浓的怒气。
“你说不能是什么意思,你这条希腊狗?你没喝醉吧?你不明白你会出什么事吗?看那边!”
他向中庭的角落里指去,那里有四个色雷斯奴隶,他们在一条长长的木凳旁等着,手里抓着绳子和尖尖的铁钳。
“我不能,大人!”基隆说。
提盖里努斯愤怒得直抖,然而他控制住了自己。“你看到了那些基督徒们是怎么死的。”他说。“你也想那么着吗?”
老人抬起他灰白憔悴的脸孔。他的嘴唇静静哆嗦了一会儿。
“我也是,我相信基督。”他说。
提盖里努斯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好像他疯了一般。“你疯了,你这条病狗!”他咆哮道,突然间,他压抑的怒气全部爆发并倾泻了出来。他扑向基隆,扯着他的胡子,把他捶倒在地,开始踢他,嘴里冒出唾沫星子。
“收回你的话!”他怒气冲冲地说。“收回你的话!”
“我不能!”基隆在他的靴子地下回答。
“上刑!”那个禁卫军长官吼道。
那几个色雷斯人听命而行,他们抓住老者,把他拖到凳子上,将他脸朝下捆起来,开始砸他细弱的胳膊和腿上的骨头。可是在他们把他绑到凳子上准备上刑的时候,他却怀着谦卑的感激之情吻着他们的手,然后,他闭上眼睛,仿佛死了一般一动不动地趴着。
提盖里努斯向他俯下身时,他还活着,他质问道:
“你反悔了吗?”
他青灰色的嘴唇几乎动也动不了。他的低语声小得提盖里努斯几乎听不到。
“我……不能!”他说。
提盖里努斯挥手让行刑人退开,开始在中庭里来回踱步。愤怒和无助在他的脸上来回挣扎。随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因为他又把特雷斯人叫回到刑床前。
“把他的舌头给拔掉。”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