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来,或者毋宁说是三个晚上以来,没有什么来搅扰他们的安宁。在做完往常的监狱例行工作之后——亦即在把死人从活人中归拢出来,把死人和生病的人分离,当累了的牢头们躺在走廊上睡着了之后——维尼奇乌斯就溜到吕基娅的地牢里,在那儿一直待到第一缕曙光从栅栏间穿过。吕基娅会把她的头卧在维尼奇乌斯的胸口,和维尼奇乌斯柔声细语地谈论着爱情和死亡。一步步地,在他们的话语和想法中,甚至在他们的希望和期翼中,他们离生活越来越远,失去了对生活的感知。这俩人就像航行者,他们的船已经驶到了看不见陆地的地方,成了在他们面前展开的无线视野的一部分。对这样的变化没有察觉的他们斩断了与日常现实的联系,在对对方的爱恋里,慢慢转向安详、出窍的灵体,他们尊崇基督,随时准备升天。只有偶然情况下,旧有的痛苦才冒出头,如暴雨一般扑向他;有时候,希望像闪电那样,从对那位在十字架上受死的神的爱和信仰中涌现。但是每过一天,他和现实世界的关联就割离了更多一分,他向死亡屈服了。当在清晨时离开监狱后,他看向这座城市,看向这个外面的世界,看向他认识的人,看向与生命和生活相关联的一切,就仿佛那些东西是一场梦幻。什么都像是陌生的,空虚的,微不足道和遥不可及的。就连对肉体痛苦的害怕都没有能再使他担忧;正如一个人眼神落在此处,而心神又放在了另外一处,这个阶段被忽略了。对他们二人而言,他们似乎已经踏入了永恒之境。
他们说到爱,说到他们将如何在一起生活,不过只是在死之后;如果有那么一时半刻,他们的心思触及到了尘俗事务,那也只是好比准备动身去赶赴一场长途旅行的人在谈论旅行准备一般。至于其他,则全都被丢在了脑后,遗失在围绕着荒野上两根孤零零的,被人遗忘的柱子的寂寥中。现在,他们只关心基督是否会让他们在一起。由于流逝的每一刻都加强了这样的信念,他们越发地爱基督了,把他当作使他们结合的珍贵纽带,把他当作了无穷幸福和永恒安宁的源泉。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尘世的尘埃就已经被从他们身上吹散了。他们的灵魂犹如泪滴一般干净和纯洁。在那张监狱草垫上,在那个地方严酷的死亡阴影里,在悲惨与恐怖之中,他们开始了在天堂上的生活,因为吕基娅握着维尼奇乌斯的手,仿佛是已经被救赎并成为圣女的她把他带进了永远幸福的源头里。
看到维尼奇乌斯身上越来越明显的安详之色,看到从他脸上奇怪的新光彩,佩特罗尼乌斯甚为惊讶。他有时候甚至觉得维尼奇乌斯一定是找到了一个解救那个姑娘的新办法,他对自己被排除在外感到不安。
“你变了,” 他忍不下去了,终于说道,“不管怎样,不要秘而不发,因为我想帮忙。所以你找到什么新法子了?”
“找到了。”维尼奇乌斯颔首。“不过你没有什么能帮到我。在她死后,我会公开承认我是名基督徒,随她而去。”
“所以你就放弃了一切希望?”
“恰恰相反。基督会把她还给我,我们将再不分离。”
佩特罗尼乌斯开始在中庭内来回踱步,他既恼怒又失望。
“做那种事用不着基督。”他不耐地喝道。“希腊死神萨纳托斯同样能做到相同的事情。这一个死亡天使和那一个死亡天使没有什么差别。”
维尼奇乌斯悲戚地微笑。“不。我亲爱的朋友。”他说道,“ 那是你绝不了解的东西。”
“我也不想了解。没时间争辩了。你还记得我们没能把她从玛摩坦救出来的时候你说过的话吗?我万念俱灰,可是你却说:‘基督会把她还给我’。好呀,让他还呀。假使我把一只贵重的花瓶扔进海里,没有一个我们的神能够把它还给我。但是假如你的神不能做的更好,我看不出来为何要放弃崇拜旧的神明来转而崇拜他。”
“但是他会把她还给我。”维尼奇乌斯说。
佩特罗尼乌斯耸了耸肩。“你知道了吗,明天,基督徒将成为恺撒花园里的火把。”
“明天?”维尼奇乌斯应和道。
在迅速到来的残酷现实面前,他的心似乎在痛苦地跳动着。他觉得这可能是他和吕基娅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他对佩特罗尼乌斯匆匆说了一句再会便急忙去找停尸所的头头再要一张通行证。但是这回,他却大失所望。那个头头不给他。
“请恕罪,大人。”他说。“我为你做了我所能做的,但是我不能拿我的命冒险。今晚是他们把基督徒们带到花园去的时候。牢里到处都会是官兵。如果有人认出你来,那么我和我的孩子们就完了。”
维尼奇乌斯明白,任何再多的催促都是浪费时间。但是他觉得以前见过他的士兵也许会让他没有通行证也好进去。于是,到了晚上的时候,他穿上粗糙的劳工托尼,用布条裹住脑袋,去监狱门口报到了。那天晚上,禁卫军对通行证的查验比以往更加严格。而且,他还被他们的头目,一个凶鸷的,一板一眼的,对恺撒死心塌地的百夫长斯凯维努斯认出来了。显然,在他披着铠甲的胸膛里,滋长着最后一星半点儿对人类惨状的同情心,他没有挥出长矛,做出警戒的示意,而是拽住维尼奇乌斯的胳膊,把他拉到了一边。
“回府去,大人。”他说。“我知道你是谁,但是我会闭紧嘴巴,要不然你会立即失踪。我不能让你进去,你走你的吧,愿众神给你一些安宁。”
“你不能让我进去,”维尼奇乌斯说,“但是让我留在这里吧,那样我就可以看到那些被你们带出去的人。”
“这个没有被禁止。”斯凯维努斯说。
维尼奇乌斯在门前找了一块地方,等着那些有罪的人被领出来。最后,快到子夜的时候,监狱大门打开了,犯人们开始涌出,是被重兵围住的男人,女人和孩童。夜色明亮,一轮满月不仅仅照在他们的脸上,也照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两两一排地走着,就像送葬队伍里的哀悼者,深沉的寂静中,只有武器和铠甲的叮当撞击声。被领出去的人是那么多,他以为任何一个地牢里都不会有人被留下了。
他在队伍最后认出了格劳库斯,那个郎中,但是罪犯里面既没有吕基娅也没有乌尔苏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