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以万计的民众在恺撒向他们敞开开放的,曾经归属于多米提乌斯和阿格里帕的宏大花园里安营扎寨。他们扎营于玛尔斯校场,庞培花园,萨鲁斯特花园和梅塞纳花园,扎营在神庙的门廊下,扎营于舞场,扎营于有钱人用来避暑消夏,舒爽宜人城郊住宅里,扎营于牛圈里。孔雀、火烈鸟、天鹅、鸵鸟、瞪羚、还有鹿,这些用来点缀苗圃和花园的活物成了蹲在地上的暴民们的锅内美食。从奥斯蒂亚驶来的粮船数量之巨以至于人们可以通过停泊的木筏和船只脚不沾水地从台伯河的这一岸走到另一岸。小麦以低得不可思议的三塞斯特塞斯的价格出售,而穷人们则根本不用非付钱不可,源源不绝的美酒、橄榄油和栗子被运抵城内;大群大群的牛羊每日从山上牧场上被赶下来,大火之前隐伏于苏布拉区的阴沟暗巷里,无家可归并常常饿肚子的叫花子现在过的日子好得他们以前想都不敢想。
饥荒的幽灵淡去并消逝了,可是要对付盗窃、暴力和抢劫却难得多。光天化日之下,各类罪犯们觉得怡然自得;每当恺撒现身,他们就也对他呼喊出他们的敬意,一边却又夺走他们看中的任何东西。由于在混乱中所有官府均不见踪影,又由于没有足量的武装部队在场对肆意妄为的暴民加以惩处,被人类的渣滓们占据的城内外发生的事情不堪想象。每个晚上都有激烈的战斗,大量的谋杀和对妇女与少年的奸淫。在牛群从坎帕尼亚进城的地方,也就是穆吉安城门的牛圈附近,每天有几百个人因斗殴而死。台伯河两岸每天早上都堆满了摞得高高的尸体,没人费心去认尸下葬,尸首在灼热的天气里发臭腐烂。疾病在宿营地中肆虐,剩余的人口有被灭绝的危险。
这时候,罗马城继续燃烧着。直到第六天,大火才烧到埃斯奎林山前清理开的区域,那里大量人家的房屋被拆除做了防火屏障,火势减速并逐渐停止了扩散。滚烫的断瓦残垣仍旧闪着剧烈的红光,噼噼啪啪地响着,没人能相信这场灾难结束了。实际上,第七天晚上时,大火又窜升起来,突然从提盖里努斯的行辕里烧起。但是由于缺少可燃物,火迅速灭了。只有简易建筑过了一段时间后自行坍塌,卷起一片片火焰和一根根火柱。渐渐地,发亮的残骸表面开始变暗。日落之后,夜空下的火红光芒缓缓变淡,火苗上尖尖的蓝色火舌舔弄着一堆堆烧尽的木炭和炭渣,在天黑之后轻轻拂向了烧得焦黑的废墟。
罗马的十四个区里有四个勉强幸免于难,其中就有台伯河对岸区。其余的区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当漂来移去的烟尘下一堆堆滚烫火热的瓦砾最终开始冷却下来的时候,台伯河与埃斯奎琳山之间的广阔区域变成了一片均匀的灰色平原,宛如墓地一般阴森恐怖,没有生命的迹象。一根根细细的黑色烟囱立在废墟中,就好似坟墓间的墓碑。白天时的悲恸人群如同鬼魂一般在圆柱之间游荡,找寻他们丢失的财物,或者失踪了的亲人骸骨。晚上,只有流浪狗的犬吠声回响在他们以前的家、现在的烟尘和瓦砾间。
尽管恺撒试图用蔚为奇观的慷慨布施安抚愤怒的百姓,却依然无法平息他们的怒气,失去财产的人无法不诅咒他,只有那帮杀人犯、窃贼和乞丐对什么都兴高采烈,他们免费吃喝,任意抢劫,可是那些失去了亲爱之人和曾拥有的一切的人们却不可能对进入皇家花园,免费小麦和未来赐予礼物和竞技比赛的承诺感到满意。这场灾难实在是太匪夷所思,太来势汹汹了。
对于那些仍然抱有一星半点儿的爱国主义情怀和对故土城邦眷恋之情的人,愤怒让位给了失望,因为他们听说恺撒计划在他们的古罗马废墟上建一座新的城市,并称它为尼禄城,那样一来连罗马的名字也将在凡间消失。尼禄身边徘徊和高涨的仇恨浪潮吓住了这位罗马恺撒,这一位比他之前的所有恺撒都更加依赖百姓们的善意。任凭达官贵人们如何奉承于他,任凭他从提盖里努斯听了多少谎言,在他和旧贵族世家和元老院的生死攸关的严酷斗争中,他害怕的是失去平民们变化无常的支持,他能如此彻底的统治他们,依仗的不过是平民们的一贯支持而已。
那些达官贵人们的慌张一点不少,因为如果罗马起来造他们的反,死亡和毁灭哪一天都可能落到他们身上。提盖里努斯做了从小亚细亚搬兵的计划;瓦提尼乌斯,这个就算是被扇了耳光还傻乎乎地咯咯笑的人,什么心情都没了;而维特里乌斯甚至吃不下饭;其他人则开始谋划如何避开危险,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不怀疑,只要他们和尼禄在一起,他们就在劫难逃。如果他们那位讨人嫌的恺撒被打倒了,那么只有佩特罗尼乌斯还有一线生机;其他的达官贵人没有一个能指望尼禄倒台之后,他们还能多活个一时半会儿。他们知道,尼禄所有的疯狂和堕落,以及他不管何时所犯下的种种滔天罪恶,都被一股脑儿地归咎到他们的腐化影响和他们的恶意怂恿上了。他们差不多是和他一样被百姓憎恨着的。
他们要怎么自救呢?他们可以指责是谁纵火的呢?他们能把民众的怒火转嫁到谁头上呢?他们明白,他们必须在有人相信他们没有责任之前把尼禄对这场灾难的责任摘去。提盖里努斯与多米提乌斯·阿菲尔会晤了好几个小时以便找出办法。他甚至还向塞涅卡征求意见,即使他对他的恨和对佩特罗尼乌斯的恨几乎不相上下。波佩娅明白,尼禄倒台也将意味着她的死期,她在她的心腹和罗马有影响力的犹太人高级祭司间找办法,寻路子,毫不掩饰她已经信奉了耶和华多年的事实。尼禄自己也绞尽脑汁,抓耳挠腮地想着法子,从一个恐怖的极端跳到另一个恐怖的极端,常常是自己吓自己。他在极度的恐慌和幼稚的玩耍间摇摆,却总是哭哭啼啼,总是找别人来承担责任。
一天,他参加了一场和贴身近臣们冗长无果的舌战,辩论在从大火中幸存下来的提贝里乌斯的旧宫殿里举行。佩特罗尼乌斯主张最好的措施是离开他们身边的所有这些乱象,去希腊,然后再去埃及和小亚细亚,毕竟那趟旅程已经计划多时了。为什么将其延后呢?佩特罗尼乌斯指出,如今的罗马糟糕得一点意思也没有,而且也太危险了。
恺撒激动地抓住这个主意不放,但是塞涅卡在考虑了一会这个主意后,摇了摇头。
“离开容易”,他说,“可是以后要回来就难得多了。”
“以赫拉克勒斯之名起誓!”佩特罗尼乌斯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们可以让亚细亚军团打前锋。”
“就是!”尼禄喊道。
但是提盖里努斯却开始反对这个主意。他自己想不出任何主意来,如果佩特罗尼乌斯的这个主意是他想出来的,他会不遗余力地把这个主意力推为他们的最佳解决途径。可是他很绝望,佩特罗尼乌斯不应该再次证明他是能解救大家于危难的惟一人物。
“启奏圣上!”他突然开了口。“那是一个要命的主意!在离开奥斯蒂亚之前,会有内战。谁知道会不会有某个幸存下来的圣奥古斯都的旁支后裔称帝,如果各个军团将他们置于他的麾下,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只要确认奥古斯都的亲族没有人活着就行了。”尼禄说,“他们人数很少,所以把他们一网打尽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是的,我们可以那么做。”提盖里努斯附和道。“但那够吗?我的探子昨天还报告百姓们在说像特拉塞亚那样的人才应该是皇帝。”
尼禄咬了咬嘴唇。
“忘恩负义之徒!”过了一会儿他喝道,抬起眼,仿佛是在置问苍天公道何在。“他们永远不知足!我们已经给了他们想要的所有小麦,而且他们现在有了大量木炭来烘烤他们的小麦蛋糕。他们还想要什么?”
“报仇”。提盖里努斯说。
一时间,气氛沉闷、焦灼、寂静,不过,尼禄突然举起了一只胳膊,吟道:“人心向往报仇,报仇要找冤大头!”
忘乎所以又自得其乐的他满面放光地把脸转向其他人。“给我书写板和铁笔!”他喊道。“我得把这一行记录下来!卢坎就从来做不了这么好的句子。你们注意到这句诗我做得多快了吗?”
“啊,快极了!”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尼禄把这行诗写在书写板上,“是的,报仇要找冤大头。”他接着说道。“如果我们放话说把罗马城烧掉的是瓦提尼乌斯怎么样?他能不能做一个恰到好处的冤大头?”
“我怎么担得起这样一个角色呢,圣上?”瓦提尼乌斯虚弱地咯咯笑。
“的确!我们需要一个更重要的人物,维特里乌斯如何?”
维特里乌斯脸色刷白,不过却还是哈哈大笑。“我的肥膘大概会点起一场新的大火吧。”
尼禄脑中在想别的,他在找一个能使愤怒的百姓真正满意的替罪羊,随后他觉得他想到了一个人。
“提盖里努斯,”过了一会儿后他说道,“对罗马放火的人是你。”
一众达官贵人浑身颤栗,大家意识到玩笑话说完了,接下来的内容将会非常严肃。提盖里努斯的脸挤成一团,就像恶犬准备咬人时的那副嘴脸。
“是我。”他冷冷地说,“我是奉你之命放的火。”
他们像两只吓人的恶魔那样互瞪着对方。气氛安静到了极致。每个人都能听见中庭里苍蝇的嗡嗡声。
“提盖里努斯,”尼禄这时候低喃道,“你爱我吗?”
“你知道的,我爱你,主上。”
“那么你为什么不为了我牺牲你自己呢?”
提盖里努斯苦笑了一下。“你为什么把这样一杯美酒递给我呢,主上,”他冷冷地问,“在你明知我不敢碰的时候?百姓们怒吼连连,怨声载道,你想让禁卫军也造你的反吗?”
一阵冰冷的恐惧浇向了众人,一时间无声无息。提盖里努斯是禁卫军的长官,禁卫军听他的命令行动。他的话无异于公然反叛。尼禄和其他人一样迅速认清了现实,他的脸黑得犹如一块掉在泥里的床单。
然而,就在这时,埃帕弗洛狄图斯——尼禄的一个获释奴潜进屋内,带了一道懿旨,他说圣奥古斯塔的房内有几位来客,提盖里努斯该去听一听他们的说法。
提盖里努斯对皇帝躬身后离开,他脸色平稳,满是倨傲的神色。他已然做出了威吓的表示,他已然清楚表明了他的身份和他的能耐。对尼禄的懦弱了如指掌的他知道,这位世界之主永远不敢对他下手。
尼禄静静坐了一会儿,但接着就看到其他人都在等待他说些什么。“我把一条蛇养在了怀里。”他说。
佩特罗尼乌斯耸了耸肩,恍若在说,砍掉这么一条蛇的蛇头并不难。
尼禄注意到了这个动作并急切地转向他。“你有什么要说的?告诉我吧!我对你的信任比其他人都要多,因为你比其他人更有脑子,更何况你爱我!”
佩特罗尼乌斯刚要说,“任我做禁卫军的长官,我会把提盖里努斯交给平民,一天之内就让罗马城安宁下来。”但是随后,懒散的天性在他的内心占了上风。做长官意味着要处理成千上万的公共事务,相当于把整个帝国的重担扛在了肩上。他要那有什么用呢?在舒适的书房里读读诗,细细端祥美丽的雕塑和花瓶,把尤尼斯可爱的身体搂在怀里,亲吻她嫣红的双唇,让手指在她的金发间游走,难道这些不更好吗?
“我的建议是去希腊。”
恺撒大失所望。“我本希望从你这里听到的不只如此。元老院恨我。谁能保证得了他们不会在我一离开的时候就弹劾我?他们会指定别的什么人做皇帝。人民曾经忠诚于我,但是今天他们和叛党站在了一边……以哈迪斯之名起誓,要是元老院和平民只有一个脑袋就好了!”
“恕我直言,圣上——”佩特罗尼乌斯露出一个挖苦讽刺的笑容——“倘若你还想让罗马存在,您就必须保留一些罗马人。”
尼禄的语气变得如泣如诉:“罗马对我算什么东西?我为什么需要罗马?希腊人倾听我的艺术。而在这里我得到的只有背叛。每个人都造我的反!就连你们这些人也准备背叛我!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们从来就没有想过,抛弃我这么一位艺术家,子孙后代会怎么说你们。”
忽地,他想到了什么,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就是呀!我担心得竟然忘了我是谁,我是干什么的了!”
他喜气洋洋地转向佩特罗尼乌斯,好像一点担忧也没有了。
“民众怒吼连连,怨声载道,”他急切地说道,“但是要是我拿着长笛去玛尔斯校场,把我在大火期间给你们唱过的颂歌唱给他们听会如何?嗯?你觉不觉得我会让他们全都感动得流下泪水,正如俄尔甫斯曾用他的音乐迷住了野兽那般?你怎么看,佩特罗尼乌斯?”
插进来回答的是图里乌斯·塞内奇奥。他既无聊又不耐烦,并且又急着回到他从安提乌姆买来的几个女奴身边,他想回府了。
“没有问题,恺撒。”他快速说道“只要他们让你开口。”
“啊,那么让我们去希腊吧!”尼禄叫道,厌烦了这一切。
这个时候,波佩娅傲然昂首地走进屋内,身后紧紧跟随着阔步前行的提盖里努斯。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他,惊诧于他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没有人记得有哪个征服者是带着这样满满的信心和傲气,驶进卡皮托尔山的。
“启奏恺撒!”他缓缓言道,咬着字眼儿,估量着每个字的效果。每一个字都如同击剑一般精准地落下,嗡嗡作响,犹如铁器撞击一般。“我找到答案了!百姓要报仇,要找到一个冤大头,是的,但不只是一个冤大头。他们需要几百个冤大头,而我们会给他们几千个!主上,你是否曾听说在提贝里乌斯恺撒治国时,一个被彭提乌斯·皮拉特钉在十字架上,叫做基督的人?或者你是否听说过基督徒?我不是一直和你提起他们的罪恶,他们下作的祭礼还有他们关于世界将毁于一场大火的预言吗?百姓憎恨他们,怀疑最坏的事情是他们干的,从没有人在我们的神庙中看见过他们,因为他们认为我们的神明是邪恶的灵体,他们不去竞技场,因为他们鄙视赛马和赛车。从没有基督徒为你鼓掌,称你为神。他们是与人类,与罗马,也是与你不共戴天的仇敌。百姓们对你怨声载道,高声叫骂,但是你既没有下令焚烧罗马,烧罗马的人也不是我……百姓们想报仇,是吧?那么就让他们报仇吧。他们想看到流血和竞技比赛,那么就让我们给他们这些。他们怀疑您,那么就让我们把他们的怒火和怀疑转移到别的地方去,让我们把基督徒给他们。”
一开始,尼禄怀着讶异的心情听着,随后又怀着越来越大的兴趣和惊奇的心情听着。但是随着提盖里努斯的继续述说,随着他对自己所听到的内容实质的掌握,他那张空虚的演员面孔开始变化,依次变幻出愤怒、悲伤、怜悯和暴怒的怪相。最后,仿佛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似的,他一跃而起,任由身上的托加堆成一团落在脚边,他举起双臂默默祈求,像个悲剧丑角般,并且像在演戏似的,沉默无声地站立着。
“啊,众神呀!”他终于喊出了声,像一个演员般惺惺作态。“伟大的宙斯,阿波罗,赫拉,雅典娜,佩耳塞福涅,你们这些永生不朽者!你们为什么不帮助我们?我们这座不幸的城是是怎么招惹了那些冷酷无情的罪犯,竟然让他们如此残忍地放了火?”
“他们是全人类的敌人。”波佩娅冷冷地说,“更是你们的敌人!”
“审判!”其他人喊道。“让他们受罗马的审判!惩罚纵火者!众神也要求你报仇!”
尼禄悲切切地落回座椅上,把脑袋垂在胸前,默不作声,仿若他刚刚听到的话对人类的理解力而言过于恐怖了。
“如此发指的罪行适用什么刑罚?”他最后问,双臂无助地挥动着,仿佛失去了说话和思考的能力。“什么样的折磨可以惩治如此恶行?啊!”他做戏似的叫道。“众神会帮助我!他们会给我启示!地狱的所有神明会来为我助阵,我给百姓们的景观将会让他们世代想起我。”
佩特罗尼乌斯心头忧思重重。他看到即将靠近维尼奇乌斯的危险,他对维尼奇乌斯非常关切,对吕基娅非常关切,对那些基督徒非常关切,他不赞同他们的教义,但是他们的无辜却是毋庸置疑的。他可以察觉到这场他的审美原则无法忍受的血腥狂欢。“我必须拯救维尼奇乌斯。”他静静地对自己说。“假如他的那位姑娘出了什么事,他会疯掉。”他知道他要开始从来没有玩过的最最危险的赌局了,但是这个想法远远凌架于其它想法之上。
“好哇,这么说来你们是找到替死鬼了。”他鄙夷地微笑。他保持着轻松,无所谓和愉悦的口吻,正如往常批评嘲弄恺撒,或者批评嘲弄某个达官贵人提出的残忍想法时那般。“不错呀!你们可以把他们扔到竞技场里去,或者给他们穿上‘耻辱衣’,恭喜恭喜!但是再瞧瞧你们正在做的事情吧。你们有权力,有官府,还有禁卫军,那么你们为什么不能至少在无人可以偷听时对你们自己坦诚一些呢?尽情愚弄人民吧,但你们有必要愚弄自己吗?把基督徒扔给平民,把任何娱乐你们的酷刑施加在他们身上吧,但是要有承认放火烧城的人不是他们的勇气!噗!”他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怪脸。“你们称我为品位的裁判官,那么让我告诉你们,我看不起业余的舞台表演,讨厌在阿西纳里亚城门出现的帐篷的味道,下九流的演员在那里扮演众神和诸王,取悦乡巴佬,然后下台,去吃野洋葱,灌酸葡萄酒,或者躲避对他们的击打和棒笞。假如你们想那么干,就做真正的王,真正的神吧,因为那些位子适合你们!”
“至于你,恺撒,”他直接对尼禄说道,“您拿子孙后代的评判来逼迫我们,可是想一想他们将对你做的裁定吧,以戏剧和音乐的缪斯,神圣的克利俄之名起誓,想一想你自己的形象吧。在这里的是尼禄,是世界的君主,是烧掉了罗马的人,因为他在凡间的权势就好比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在这里的是尼禄,是诗人,他是那么热爱诗歌,他将自己的都城作为牺牲献给了诗歌!自从人类肇始就没有人干过那类事,也没有人敢干那类事儿。”
“以九位谬斯之名起誓!”他呼吁道。“我恳请你们莫要抛弃这样不朽的荣耀,因为会有千秋万代来歌颂你们,直至地老天荒!普里阿摩斯,阿伽门农,阿基琉斯或是甚至于历来的众神们怎么能和你们相提并论?如此这般烧掉罗马是好是坏没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火焚罗马是非同一般和波澜壮阔的!况且,人民不会推翻你们。说推翻你们是胡说八道。显现你们敢作敢当的勇气吧。唯一要害怕的是某些配不上你们的大气的行动!你们唯一的危险在于后世也许会说:‘尼禄烧了罗马,但是身为一个懦弱的皇帝和平庸的诗人,他没有和他的行为相匹配的大气,他出于恐惧否认了放火烧城,他把罪责推到了无辜者的头上。’”
一般情况下,佩特罗尼乌斯说的任何话对尼禄都有着巨大效果,但这一次,他对获得成功却不抱什么幻想。他清楚,幸运的话,他也许能够救得了基督徒,但他更有可能把自己也给栽进去。然而,下大赌注以获取拯救维尼奇乌斯及其爱人的机会触发了一轮孤注一掷的赌博,可他却一刻也没有犹豫。在尼禄目瞪口呆,还弄不明白的时候,他对自己说:“骰子转起来了,让我们瞧一瞧这只病歪歪的猿猴是会对他自己的名声更看重一些,还是去寻求荣耀。”然而,于内心深处,他认为懦弱会占上风。
他的呼吁之后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波佩娅和其他人一样,屏息静气,双眼紧紧地盯着尼禄,尼禄则抿着嘴,把嘴唇向上撅,撅得几乎到了鼻孔下,就像他不知如何是好时就做的那样。可是到了最后,不确定和不高兴的神色浮上了他的脸庞。
提盖里努斯捕捉到了这些神情,因而夺取了先机,“主上,让我离开吧!在你不仅被逼着拿千金之躯去冒险,并且又被称为一个懦弱的恺撒,一个平庸的诗人,一个纵火犯和一个下九流的小丑时,我的耳朵听不下去了!”
“我输了。”佩特罗尼乌斯想。
他冷冷地转向提盖里努斯,态度居高临下地态度瞪着他,就如同一名高贵、文明的贵族瞪着一个粗俗的扒手那样。
“在我心里,你就是那个跳梁的小丑。”他说,“因为就算是现在你还在那么做。”
“怎么说?”提盖里努斯怒喝道,“就因为我不想听你的侮辱吗?”
“不。因为你宣称无限热爱恺撒,可是就在片刻之前你还拿你的禁卫军来威胁他,我们对那个威胁的了解和他一样清楚明白。”
提盖里努斯没有想到佩特罗尼乌斯竟会把这样的底牌在桌子上摊开来,宫庭政变的阴谋从来没有当着任何一个恺撒的面公然提起过,因为有太多的人在禁卫军手中丧了命。他的脸变得像裹尸布一般灰白;他失去了镇定,在迷迷糊糊的惊愕中瞪目结舌。然而这是佩特罗尼乌斯最后一次战胜他的对手,因为波佩娅出手帮了这个目瞪口呆的禁卫军长官一把。
“主上,”她怒声说道,“别说让这样一个想法在您面前说出口了,就算这样的想法在一个人的脑子一闪而过,您又怎么能允许?”
“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应该立即予以处罚!” 维特里乌斯叫嚣道,乐得落井下石。“惩罚他,主上!”
尼禄又抿了抿嘴,眨巴着眼,拿不定主意,随后,他把一双呆滞近视的眼睛锁在佩特罗尼乌斯身上。
“你就是这么回报我过去对你的友谊吗?”他问。
“若是我错了,那就证明出来,我会承认错误。”佩特罗尼乌斯平静的说。“但是我说的话不过是出自于我对你的爱。”
“对大逆不道要进行惩罚!”维特里乌斯再次吼起来。
“要惩罚!”别的声音催促道。
中庭里充斥着人们开始从佩特罗尼乌斯身边徐徐挪开的声响和动作。就连他在朝堂上的老搭档图里乌斯·塞内奇奥,就连一向对他亲密有加的小涅尔瓦,也全都小心翼翼地退开了。佩特罗尼乌斯此时一个人战在空空的中庭左侧,形单影孤,身边没有一个人,他平静地微笑。他用手指捋了捋托加的褶皱,也在等待恺撒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
“你们想让我惩罚他,”恺撒最后说道。“可是他是我的朋友,我亲密的伙伴。所以即使他往我的心口插了一刀,我也还是要让他明白,这颗心只知道……宽恕。”
“赌局输了。”佩特罗尼乌斯自思自忖,“现在,连我也完了。”
恺撒站了起来。朝会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