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到了诺门塔那街,火夹着风吹向了拉塔路和台伯河,火扫荡了卡皮托尔神庙的四周,包围了牲畜集市,又呼啸着返回了帕拉丁山,催毁了之前错失过的一切。提盖里努斯集结起所有的禁卫军,为尼禄即将驾临做准备,他还派出一个又一个信使,向他保证等他最后到达时,场面将是最壮观的时候。
然而尼禄想晚上抵达罗马。那时候他会看到一副最让他满意,最让他充满灵感的城市灭亡图。怀着这个想法,他在阿尔班湖附近停留了下来,练习种种姿式、表情和动作,他把悲剧作家阿里图鲁斯召至他的帐篷去辅导他,和他激烈地争辩,在对天大喊时,他是该双臂向天呢,还是一臂向天,另一臂手拿长身垂在身侧。有问题的诗行是“啊,神圣的城市,宙斯婴儿时避祸的所在,人们曾以为你会比伊达山存在得更加久远,更加不朽与永恒。”而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问题。
他在夜幕降临,踏上行程中的最后一段路时仍然对这行诗拿不定主意。脑子里想着那一刻的悲剧气氛和对艺术真实性的要求,他向佩特罗尼乌斯询问是否应该在这里插上几句亵渎神明的激烈言词。
“我的意思是,”他辩解道,“普里阿摩斯这时诅咒众神不是自然而然的吗?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世代承袭的国土被毁灭的人,从他的嘴里冒出那样的粗话,不是自然而然的吗?”
终于,接近子夜时,尼禄率领着由朝庭大臣,元老,贵族,骑士,获释奴,奴隶,女人和男女幼童组成的庞大随行队伍到了城墙附近。
一万六千名禁卫军按照全面作战的阵型围在了他身边,以保证他的安全,将愤怒的民众隔离在合理的距离之外。民众呼吼着,嘶叫着,并且对他狂咒滥骂,但却不敢真的袭击他。事实上,在最恶劣和最低贱的贱民们中间,在那些没有东西可在大火中失去,一切所得都来自于期盼中的大量免费粮食,免费橄榄油,免费衣物和值钱的馈赠的人中间,甚至响起了一阵掌声。
在提盖里努斯的命令下,大量号角和战鼓嘟嘟响起,最终掩盖了所有的叫喊声,咒骂声,嘶喊声和掌声,尼禄在奥斯蒂亚城门前驻足了片刻。
他感慨道,“无家可归之民们,我,你们无家可归的统治者,来了!啊,这个夜晚,我这颗不幸的脑袋将在何处安枕?”
他爬上德尔斐尼斜坡——一段蜿蜒曲折的,通往卡皮托尔神庙的神圣道路上的其中一段,然后登上为了踏上阿皮亚高架渠顶端而修建的阶梯。低他一头的是所有的达官贵人和一班拿着齐特琴,长笛和其他乐器的乐师。
他们全都摒气凝神,注视着恺撒,等待听他吟唱出一些令人难忘的语句,他们会为了活命而竭力记住这些语句。可是他却默不作声地站立着,不发一言,身披紫色托加,头戴黄金桂冠,庄严肃穆地瞪视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当特尔普努斯把一根黄金长笛递给他时,他抬眼看向漫天大火,像是在寻找灵感。
远处,百姓们在对他指指点点:他是这个悲剧性晚上的血红色幽灵。在离他远远的地方,火焰像蛇一样吐着信子,罗马最神圣的遗产化作了一堆灰烬。厄万德始建的赫拉克勒斯神庙如同一支巨大的火炬被烧掉了,同样烧掉的还有这座城池的创始之神朱庇特的神庙,以及罗马的第六世国王塞尔维乌斯·图里乌斯为卢娜女神建造的神庙,以及第二世国王庞庇里乌斯·努玛的宫殿。被烧的还有为了所有罗马的家宅保护神维斯塔而建的圣殿。卡皮托尔神庙在熊熊烈焰下绽放红光。给予罗马灵魂的全部历史过往被烧光了,而手持长笛的恺撒端着一副悲剧演员的面孔站着,丝毫不把他罹难深重的国家放在心上;他的心弦完全转入到如何站立上,转入到他吐出的每一个字的节奏上,转入到如何最好地描述他面前的那场灾难,以便赢得最大的敬意和最热烈的掌声上。
他憎恶这座城市。他厌恨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他沉迷在终于能够看见和他的作品相类似的悲剧中。这个蹩脚诗人喜出望外,这个吟唱者觉得自己受到了启发;这幅吓人的场面令这个寻求刺激的人大饱眼福,他心中暗想,与这座庞大城市的毁灭相比,特洛伊的败落也不算什么了。他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一边是罗马,是像柴火堆似的焚烧着的世界之王,一边是他站在一座高架渠的顶上,手持一根金笛,被所有人看见并敬抑,高贵庄严且能歌善舞。在他脚下,在黑暗里的某个地方,有一群人在鼓噪翻腾,就好似远处的暴雨般!可是随他们去好了!百姓算个什么玩意儿?百年稍纵即逝,千载风过无痕,但人类将记得在这个奇妙的夜晚吟唱特洛伊败落的诗人,并向他致敬,荷马在他面前算得了什么?除了手拿一管长笛的他,谁能是阿波罗?
他抬起胳膊,吹响一个音调,并以普里阿摩斯的悲叹口吻吟道:“啊,我父辈的家园,我最宝贵的摇篮!”
在野外,在大火排山倒海的咆哮声,以及远处山下平原上聚集的千万人的怒吼声映衬下,他的声音似乎莫名地虚弱,苍白和无力,伴奏者的声音则更像是苍蝇的嗡嗡声一般。然而,集合在高架渠上的元老、官员、达官贵人门却怀着默默的敬意低垂着脑袋。他唱个不停,极力唱出更悲伤的音调,合唱团反复唱着最后几行,他则趁机换气。之后,他用阿里图鲁斯教给他的动作,甩掉了肩上那件垂坠于地悲剧作家穿的斗篷,又拔弄着里拉琴的琴弦继续歌唱。当唱至他所作诗篇的结尾时,他开始了从面前的场景中寻求崇高类比的即兴表演。他肉乎乎,红通通的脸庞颤动并且开始扭曲,都城被毁没有令他产生丝毫动容,反而是他自己哀婉动人的表演震憾了自己。他陶醉在自己的歌声中,任由长笛从他的手中脱落,跌落到地上,他悲痛地把斗篷披到身上,保持纹丝不动的姿势,仿佛他已经变成了一块石头,就像帕拉丁宫的前庭里的尼俄柏悲剧雕像那样。
一阵鸦雀无声的静默后,雷鸣般的掌声哗哗响起,而民众那边回应的则是愤怒的吼叫。那边再也没有人会怀疑,就是恺撒下令烧的罗马城,只为了造出一副他可以歌颂的场面。可是尼禄却仅仅将他伤心的眼神投向那些达官贵人,像一个被冤枉了的,受到了深深伤害的人那样无可奈何地微笑。
“看看罗马人是怎么评价我和我的诗歌的吧。”他叹息地说道。
“刁民!”瓦提尼乌斯嚷道。“让禁卫军把他们抓起来,主上!”
尼禄稍稍思索了下,然后转向提盖里努斯,“我能信赖军队吗?”他问,“他们会忠心不改吗?”
“是的,圣上!”那个禁卫军长官向他保证。
“你可以信任他们的忠诚。”佩特罗尼乌斯冷冷地说,“而不是他们的人数。站在你现在所在的位置别动,因为这里更加安全。不过必须采取措施安抚这些人。”
塞涅卡和执政官李奇尼乌斯表示赞成。此时山下民众的怒气更盛了。人们拿石头,帐篷支架,从马车上抽下来的木板和他们能找得到的随便什么铁器来武装自己。不一会儿,几个千夫长和百夫长上山来报告,说聚集的民众严重冲击了他们的队伍,禁卫军们保持队形的困难非常大,由于没有收到攻击的命令,他们不知该怎么办。
“呀,众神呀!”尼禄说。“好一个夜晚!一边是大火,一边是来自人海的怒火!”
他立刻开始寻找描述此时的险状的最佳比喻,然而他所看到的周围那些苍白的面孔和焦灼的眼神突然吓住了他。
“给我一件带风帽的黑斗篷!”他叫道,“真的要打起来了吗?”
“主上,”提盖里努斯打着颤音说,“我已经尽力而为了,但是形势变得危险起来了……对百姓们发话吧,圣上,许诺给他们些什么!”
可是尼禄却并不想离百姓们再近了。“我?”他演戏似地叫喊道,“你想让皇帝亲自和贱民说话?找别人代我做吧,谁来做?”
“我来吧。”佩特罗尼乌斯平静地说。
“那么去吧,我的朋友!你总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出现……去向他们许诺你能想到的一切!”
佩特罗尼乌斯把目光转向尼禄的随驾人员,他的眼神介于无动于衷和不屑一顾之间。“你们,”他冷静地说,“这些正好在这儿的元老们……还有皮索,涅尔瓦,塞内奇奥……跟我来!”
他缓缓走下高架渠,那些他让跟上的人也犹豫不定地下了高架渠,不过他们很快从他的镇定中获取了勇气,一踏上高架渠的拱门下的坚实土地上,他就下令立刻给他牵一匹白马过来,他只拿着一根走路时偶尔用用的,芦苇竿一样的象牙手杖作为武器。他上了马,带领他的队伍穿过禁卫军兵团的重重队列,走向在黑暗中吼叫的广大民众间。
走近他们后,他在他们中间勒马前行,在火红的光亮下,他从四周看到的尽是些握着各种武器的拳头,怒冲冲的眼睛,汗晶晶的面孔和大呼小叫,泛着白沫的嘴巴。疯狂的波浪在他四周缠绕扑打,在他们的外圈是一片打着漩涡的大海,大海里是一张张快速变幻、动来动去的吓人面孔。
他打马走进密密匝匝的,大吼大叫的贱民中。支架、马车、链条、草叉甚至还有剑在他的头顶舞动着,凶狠的拳头挥向他和他的马鞍。但是他仍旧不为所动,无动于衷,不屑一顾地向前挤行,往怒气冲冲的民众中越走越深。隔一会儿,他就用他的象牙手杖劈向某个特别顽固的家伙,仿若这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群人,通过这一劈,他劈出了用严厉和期待的方式能同样逼出来的路,而这份泰然自若的镇定开始令百姓们不解和讶然,接下来他们就认出了他。
“佩特罗尼乌斯!佩特罗尼乌斯!是裁判官!”好几个声音叫道,随后,他的名字便在周边隆隆回响,“佩特罗尼乌斯!佩特罗尼乌斯!”
随着这个名字向人群中更远的地方散去,那阵疯狂漩动的愤怒面孔开始不那么危险了。吼叫声中少了一些凶猛之气。这位高雅的贵族从没有谄媚过平民大众,但他却早就是达官贵人中最受百姓喜爱的一位了。他因乐善好施而名声远扬。这种名声在统治阶级中并不显山露水,而贱民们则把他当成了百姓的朋友。自打佩达尼乌斯·塞古都斯事件,他开口反驳嗜杀的市政管把所有奴隶都处死的血腥判决起,他便大受欢迎。从那时起奴隶们尤为爱戴他,随时准备敬奉他——一如受压迫和受残酷虐待的人敬奉那些对他们显示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同情的人。好奇心在这个特殊时刻也起了作用,大家都以为是尼禄派他做他的发言人的,他们想知道恺撒都说了什么。
他脱掉身上那件标志着高贵出身的白袍紫边托加,并且开始在头顶上转悠着,示意他有话说。
“静一静,静一静!”立即有声音开始叫喊,广大民众渐渐安静下来。他正了正身形,抬起脑袋。
“公民们!”他坦然而又坚定地说着,强有力的声音传至远处。“你们这些离我近的人,把我将要说出的话转告给那些听不见的人。我想让你们的行为举止有个人样,不要像竞技场里的野兽。立刻传话!”
“我们听着呢!”百姓们尖叫道。“我们听见你的声音了!”
“那就听着!城市将会被重建,从头到脚地重建。路库鲁斯花园,梅塞纳花园和尤利乌斯·恺撒花园以及阿格里帕花园将交由你们,任你们随时使用,从明天起会有免费的玉米、免费的葡萄酒和橄榄油派发,份量多得能让你们每一个人撑得直打嗝!然后恺撒会为你们举办世人从没有观看过的比赛,还有礼物和宴会。火灾之后的你们将比火灾之前更加富有!”
他听到周围传来一片低沉的,怒气冲冲的嘟囔声,宛如石子射向湖面时荡起的阵阵涟漪,从中心向四周扩散,随着讲话传到离他太远听不见他声音的人那里,叫喊声响起来并渐渐高涨。有的人仍然怒火未消,有的人则表示赞许,乍然间,所有受压抑的怒火,暴躁和希望全部汇成了整齐划一,一声动震天的怒吼。
“给我们面包和角斗比赛!”
佩特罗尼乌斯把托加裹到身上,静坐着听他们怒吼;身着一身雪白衣衫的他宛若一尊大理石雕像,岿然不动,漠然疏离。可怕的嚎叫声越来越响,此时比大火的声音还要高,从这群有着无数人的民众最边远处爆发,回荡至它最深最暗的中心。
“面包和角斗比赛!”
但是恺撒的传旨人显然还有话要说,因为他坐在马上等着。他举起手示意大家噤声。
“你们会得到面包和角斗比赛!”他倨傲地言道。“这是你们恺撒的承诺。现在,为给你们饭吃,给你们衣服穿,为你们可怜可悲的脑袋提供片瓦遮头,并且填满你们破了洞的钱袋的人喝彩吧!然后就去睡觉吧,你们这些贱民,因为太阳不久就要升起来了!”
他策转马头,走出人群,向着禁卫军骑去,用象牙手杖轻轻拍打路上那些人的头和脸。走到高架渠脚下时,高架渠顶上似乎有另一波动乱即将爆发。尼禄的朝臣们听不清楚百姓们要求面包和角斗比赛的怒吼声,他们把这看成了新一轮的怒潮,达官贵人们几乎惊慌不已。没有人预计到佩特罗尼乌斯活着回来,所以,一瞅见他,尼禄就跑到台阶口那儿去迎接他。
“如何?”他脸色怕得发白地问。“那里现在情况怎样?他们在做什么?发生争斗了吗?”
佩特罗尼乌斯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要用更清新的空气来塞满他的肺似的。
“以波吕克斯之名起誓。”他拉长了调子说“他们淌着汗,散发着恶臭,那就是他们在做的事情,谁给我拿一些嗅盐来,我要晕了。”
他转向恺撒。“我许诺了他们粮食,橄榄油,使用花园和看几场比赛。”他说,“他们又全部景仰你了,你可以听到他们的喝彩声,你从没有见过那么丑陋,皲裂的嘴唇!”他微微耸了耸肩。“众神呀,这些平民百姓可真臭!”
“我都让禁卫军做好准备了!”提盖里努斯极力想把某些功劳往自己的身上引。“要是你没能安抚住他们,我就会让他们永远都开不了口,真可惜,恺撒,您没能让我出动必要的武力。”
佩特罗尼乌斯镇定,鄙视地瞟了他一眼,好似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目前位置没有任何损失。”他耸肩说道。“也许明天你找得到机会。”
但是恺撒却谁的话也没有听。“不,不,现在一切都了结了。”他说。“我会将公园对他们开放并且下令放粮,谢谢你,佩特罗尼乌斯!我会给他们看比赛的!我还会把我在这里唱给你们听的赞诗付诸公开表演。”
恰在此时,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把手搭在佩特罗尼乌斯的肩上,直到放松和感恩的情绪有了平息的时间。
“不过,你对我说实话。”他转到了一个永远和他有关的话题上。“对作为史诗歌唱家的我,你是怎么看的?”
“我认为你无愧于此时此刻,正如此时此刻无愧于你。”佩特罗尼乌斯平静地说,直直地看向火景。“不过让我们再多看一会,和我们所了解的生活说再见吧,永别了,古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