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佩特罗尼乌斯告诉他的话,维尼奇乌斯没有多加思考,因为他的心思全放在了吕基娅身上。他的所思所想全是要见到她以及找到一个办法。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事。第二天,基隆意料之外地来拜见他了,这件事预示着一切又将回到正轨。
他衣衫褴褛地走进来,脸上浮现出饥馑之色,显出他生平未见的消瘦落魄,一身破旧的斗篷烂成一缕缕碎布条挂在他的身上,然而家奴们还在执行着不管什么时候都让他进府的命令,并不敢拦下他,所以,他一腐一拐地直走进中庭。
“愿众神赐你永生。”他哽咽着对维尼奇乌斯说。“并且愿他们享有对世界的统治权。”
维尼奇乌斯的第一个念头是把这人赶出府,接着他灵机一动,想到这个希腊人也许知晓一些关于吕基娅的消息,想知道这些消息的渴望抑制了他的厌恶情绪。
“啊,是你呀,是吗?”他问。“你这些天有什么故事?”
“一个不幸的故事,伟大的朱庇特之子。”基隆叹息。“现如今,真正的美德少之又少,一个真正的学者每隔五天从屠夫那儿买一只羊头就得心满意足,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呆在一间阁楼里,一边啃羊头,一边喝他自己的泪水了。啊,大人!你给我的一切都被拿去阿特拉克图斯书店购买学术书籍了,然后我遭了抢,什么都完了。我买来抄写我学术成果的女奴带着你给我的慷慨赠与花剩下部分跑了。我现在成了一个乞丐,但我想,或许我可以来找你,伟大的塞拉皮斯!找你,我像对待神祗一样爱戴和仰慕,我愿意为之牺牲生命的人。”
“那么你为什么来呢?你带来了什么?”
“为了求助而来,伟大的太阳神!我带来的只有我的悲惨,我的泪水,我的忠诚,还有我为了那份爱戴而努力搜集来的消息。你记得吗,大人,我曾说过有关阿弗洛狄忒腰带上的丝线的事儿?我把丝线给了神圣的佩特罗尼乌斯的女奴,那个想赢得不爱她的人爱情的女奴,呃,我最近又去了一趟那里,看看那丝线是否起了作用。而你,太阳神之子,你这位知晓在那幢府邸发生的一切的人,也知道尤尼斯如今在那栋宅子里是什么人了!嗯,大人,我还有一条这样的一根丝线。我为了大人您把它保留下来了。”
看到维尼奇乌斯脸上笼起的神色时,他猛地闭紧了嘴巴,匆忙赶在他爆发之前先他一步开了口。
“我知道神圣的吕基娅现在呆在哪里!”他急急地辩解道。“我会把那条路告诉你,把那栋房子指给你,大人。”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维尼奇乌斯感受到突如其来的,扑天盖地的激昂心情,他费了一会儿功夫才掩饰住。“她在哪?”他问。
“和他们的主教里努斯在一起,她和乌尔苏斯一起呆在那儿,不过乌尔苏斯晚上做工。他仍旧在和你的管家同名的那个磨坊主那里,是的,磨坊主德玛斯。如果您晚上围住那房子,他不会在家,里努斯是一个老头儿……除了她,那栋房子里只有两个老太婆。”
“你是如何时知道这一切的?”
“您记得的,大人,基督徒们曾把我抓住过,但他们又放了我。格劳库斯以为我是他一切苦难的源头,这是错误的。但他本人却对此笃信不移,并且一直相信到今天,可怜的家伙,但他们还是放了我。所以,别惊讶,大人,感激之情充满了我的心灵。我是一个传统的人,遵从的是旧习俗。我难道会对我的朋友和恩人们背信弃义吗?对他们不闻不问,不去查访他们的状况如何,不去查访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不去找到他们的居所,这难道不是最无耻最无情的吗?以佩西尼亚的西布莉之名起誓,”他说出这个大弗里吉亚附近的加拉太城镇名,在那里,西布莉这位玉米女神和阿斯塔蒂,一个因起誓祭仪繁复而出名的女神,受到一样的崇拜。“我做不出像那样的举动来。我一开始还害怕他们会对我的动机产生误会,误解我的好意。我对他们的爱大于对他们的恨,尤其是从他们对伤害他们的每一桩事都那么快地予以宽恕之后。然而我首当其冲想到的是您,大人!我们上一次的出行以失败而告终,可像您这么一位幸运女神的儿子怎可就此罢休?所以我为你的胜利打好了先锋。那栋房子独门独户,您可以让您的奴隶们将它紧紧围住,围得连一只老鼠都不会从他们中间挤出去。啊,大人!大人!要不要让那位举世无双的公主今晚上现身在您的府邸完全取决于您。不过,倘若那真的实现了,考虑一下我的父亲可怜而饥饿的儿子吧,他在让您开心的过程中出过力。”
一股热血涌上那个贵族的脑袋。无可抗拒的诱惑控制和动摇了他,使他不能自己。是的,就是这了!这是最万无一失的办法,而且这次连傻瓜都不会有闪失!一旦他得手,把吕基娅带到这里,谁能再把她带走?而一旦他把吕基娅变成他的情妇,只要她还活着,除了做他的情妇之外,她还能有什么其他选择?让那些阴魂不散的教义见鬼去吧!让那些教义全下地狱去吧!在那之后,那些有仁有义,默默哀伤的基督徒们和他又会有什么干系呢?难道不该到了他摆脱他们的时间了吗?到了把他们全都忘掉的时间了吗?到了开始重新像别人一样过日子的时间了吗?
吕基娅可能会对此做出什么反应,或者她将如何协调她的命运与她的宗教之间的关系,这些与他无关。不管怎样,这些都没有什么分量。最最紧要的是她会是他的人——在早晨以前。何况,谁能说她的信仰可以与她将要步入的雄伟世界相抗衡?谁能说她的信仰可以与她将要经历的欢乐和快活相抗衡?而这一切,他知道,可以在这个夜晚结束之前开始发生。他只需要是把基隆一直留到夜幕降临,发出必要的命令,然后就是无尽的欢乐。
“我过去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他不得不问自己。他一一列举出那种生活里的内容:“胡思乱想,得不到满足的欲望,以及没有答案的疑问。”
是时候与这些东西一刀两断了,而办法就是这个。他忽地想起了他曾对吕基娅发下的誓言,他说他再也不会对她使用暴力,但他是以什么名义起誓的呢?不是以众神的名义,因为他不再信仰他们。不是以基督的名义,因为他还没能对他产生信仰。再说,如果吕基娅觉得自己受到了某方面的伤害,他可以用婚姻来补偿她。
是的,婚姻是他必须给吕基娅的,因为吕基娅救过他的命。他回想起他和克罗顿闯进她的避难所那天。他又一次看见了乌尔苏斯那只巨大的拳头在他的头顶挥动。他记起了随后的每一件事,他看见她向他的小床俯下身,她穿着奴隶穿的托尼,满怀悲悯,身边围满了爱她的人。他的眼睛移向家宅保护神那里,并且把目光锁定在她失踪之前送他的那只小小的藤蔓十字架上。他要用新一轮的袭击回报那个十字架吗?他要拽着吕基娅的头发,把她拖到他的床上吗?当他不仅是想要她的身体,而且还爱恋她的人,并且爱恋的是她的本来面目时,他怎么做得出那种事呢?突然之间,他觉得仅仅让吕基娅呆在他的家里和他厮守是不够的,他想要的不单单是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爱恋永远要求更多的东西。他想得到吕基娅的属意,他想得到吕基娅自愿的爱情。他想要吕基娅承诺成全他的爱情。他默默地呐喊,当吕基娅心甘情愿地踏进这间屋子里的时候,这间屋子的屋顶有福了。那一刻有福了,那一天有福了,那以后的生命有福了。在那样的情境下,他们的幸福将无比巨大,并将像太阳一样永恒。然而以武力夺取她将把这一切都催毁。那就像谋杀幸福一般,不仅仅是将幸福杀掉,并且是将幸福变成邪恶,讨厌和令人反感的东西,是对他所爱恋和渴慕的一切的彻底毁灭。
这个想法令他恐惧得惊骇起来,他瞥了基隆一眼,那个希腊人正巴巴地窥探着他的眼神。在看向维尼奇乌斯的时候,他把一只手伸进脏不啦叽的碎布衣裳里,惴惴不安地在自己身上挠动。年轻的贵族于是像看什么恶心得说不出来的东西那样看他,并且想把他的脑袋放在脚下碾轧,就如同他会对宅子里的害虫或者毒蛇所做的那般。不过他已然明白他必须要做的是什么了,而且由于他做事从来不半途而废,他带着全然的信念投入到每一件事上;此外,由于他身为罗马人的无情性格驱使他把事情做得过头,做得过分,他对那个焦急的希腊人给出了个吓人的回答。
“我不会按你的建议去做。”他冷冷地对他说。“但你不会空手而归。我要在我的热气浴室里给你三百皮鞭。”
基隆的脸刷地白了,从这个贵少精致俊逸的脸孔上看到的决定让他胆寒,让他觉得凄凉,他根本料想不到, 维尼奇乌斯出口许诺的报酬竟是一个残酷的玩笑。他立刻屈膝跪倒,紧紧缩成一团,他开始用沙哑的嗓音呻吟。
“为什么,东方的王?为什么,您这位集慈悲、恩惠和善良于一身的金字塔?可怜可怜我吧,您这位充满同情心的巨人!我衰老,虚弱,而且饿着肚子,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您就是这么来感谢我的吗?”
“和你感谢基督徒一个样。”维尼奇乌斯说,他召来管家,此人的职责是监管中庭,监察其他奴隶是否守规矩。
然而基隆还没有说完。他一跃而起,蹦到那个贵族的膝下,在一阵恐惧中,他抱住维尼奇乌斯的双腿,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一副死人的面具。
“大人,我的大人!”他嚎叫出声。“我老了,五十鞭,不要三百鞭!五十鞭就够了,一百鞭,不要三百鞭!饶了我!饶了我!”
维尼奇乌斯把他踢开,厉声发出命令,两个强悍的夸迪奴隶跟在管家后面跑进中庭,拽着他没剩多少的头发,将他抓住,用他自己身上的碎布条缠住他的脖子,拖着他走了出去。
“看在基督的份上,饶了我吧!”基隆在门口往走廊里吼道。
维尼奇乌斯一个人呆着。他的蛮横命令使他兴奋,使他呼吸急促。他花了点时间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绪,让自己的各种感情冷静下来。他觉得无比轻松。这场自己战胜自己的胜利给了他新的希望。他似乎是已经向吕基娅的方向迈出了一大步,他会得到善报。起初,他没想到他对基隆的处理有多么不公,他没有想到以前他总是奖励他的侍奉,现在却对他却施以如此严励的惩罚有多么不公。他太自恃于罗马人的身份了,察觉不到别人的痛苦,也不会把一个一钱不值的希腊人放在心上,而即使这样的念头真的冒出来,他也会觉得下令鞭打一个恶棍合情合理。
然而他想的只有吕基娅,“我不会用我的恶去回报你的善。”他在心里对她说。“假如你听说了我是怎么处理一个想让我出手对付你的恶徒,你会感激我的。”
接着,他停顿下来,琢磨着吕基娅会不会赞同他对基隆的行为,她的信仰要求的是慈悲和宽恕,她的基督教教友宽恕了那个人,尽管他们有更大的债和他清算。那声绝望的“看在基督的份上”最终回响在这个贵族的灵魂中,他回想起基隆就是用这样的一声呼喊把自己从乌尔苏斯手中救了出来,他决定停止接下来的鞭刑。
他正要召唤管家时,这个人就自己现身了。他报告,“那个老头儿昏过去了,差不多要死了。我要继续行刑吗?”
“把他弄醒,带到我的面前。”维尼奇乌斯下令。
管家消失在帷慕之后,可是基隆恢复知觉必然是一件困难的事。维尼奇乌斯等了很久,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这时奴隶们终于把那个希腊人带了过来,并在他们的主子示意下退出中庭。
基隆的脸色看起来如同帆布一样灰败,一条条血柱从他的腿上滴到中庭地板的马赛克地砖上,他完全清醒了,像之前一样趴跪着。
“谢谢您,大老爷!”他叫道,伸出双臂,做出罗马人表示敬爱,顺从和崇拜的姿式。“你是伟大的人,慈悲的人。”
“明白就好,你这条狗。”维尼奇乌斯说。“看在我自己也欠基督一条命的份上,我不追究你了。”
“从现在起,我将是他的仆人,大人!他和您的仆人!”
“闭嘴,听着。起来!你要和我一起走,把吕基娅现在住的地方指给我看。”
基隆听命起身,但是这一努力耗费掉了他最后一丝体力,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他的声音变得微弱。
“我是真的饿着肚子,大人。”他呻吟。“哦,我会走……我会走。可是我虚弱得走不动了……至少给我一餐狗碗里的剩饭吧,然后我会走的!”
维尼奇乌斯命人给他吃的,并扔给他一块金币,还让人把一件新的斗篷披在他的肩上。不过即使吃完了东西,基隆还是虚弱得走不动。血淋淋的鞭打和饿了好几天的肚子夺去了他所有的力气,一想到维尼奇乌斯把他的虚弱当成了一个新的抗命不从,并下令继续鞭打他,他就恐惧得一绺一绺头发全竖了起来。
“只要让这杯酒把我稍稍暖和一下就行。”他牙齿打颤地哀求。“我可以立刻就走,就算到大希腊的边远地区都可以。”
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些许气力,他们一起离开底邸。他们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和大多数基督徒一样,里努斯住在台伯河对岸的贫民区里,离德玛斯的磨坊不远,不过基隆最终指着一栋由爬满了常春藤的围墙圈起来的小房子。
“就在这儿了,大人。”他说。
“很好。”维尼奇乌斯说道。“现在你走吧,但要注意一件事。忘记你曾经侍奉过我,忘记玛丽娅,彼得还有格劳库斯现在住在哪里。忘记这栋房子,忘记你所知道的有关任何一个基督徒的一切。每个月来我府上一次,每次你出现的时候,我的获释奴德玛斯都会给你两个金币 ,可是如果你要是继续盯着那些基督徒,我就会抽死你,或者把你交给城防长官。”
基隆几乎把身子弓到了地上。“我会忘记的。”他答应。然而等维尼奇乌斯在小路上拐个弯不见了这后,他把两只放在身后的拳头松开,憎恨地挥动,并用刺耳的声音喊道:“以死亡女神和所有的复仇之神的名义起誓,我不会忘记!”
然后他又一次瘫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