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列禁卫军挡住了大惊小怪的百姓,把他们挡在从阿格里帕湖区旁侧延伸出去的树林之外,如此一来,就没有什么会干扰恺撒的行乐了。然而,还是有大批大批的人往那儿蜂拥而去,仅仅为了离阿格里帕湖区近一些。根据各种各样的说法,这将成为这个时代的奇观,胜过这座城市历史上的一切。每一个人,只要他是个罗马人,不管是利用财富、智谋还是美貌,无不匆匆向那里奔去。提盖里努斯意欲安抚皇帝希腊之旅被延缓而感到的失落之情,他意欲赶超每一个曾经招待过尼禄的人,与此同时,他意欲证明,没有人能为了取悦尼禄做出比他更多的建树。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早在还随驾呆在那不勒斯时,之后又到了贝内文墩时,他便着手各项事务,并且下达了一条又一条如流水一般的命令,由此使得宴席上不致缺了珍奇的野味,不致缺了最为稀罕的植物和禽鸟;奢华的摆设和饰品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急速运达。花在满足最最疯狂的念头和主意上的钱抵得上好几个行省的全部税收。但是,大权在握的恺撒宠臣没必要去忧虑这个。他对尼禄的影响正一天一天地向上攀升。他也许曾经并不是尼禄最为喜爱的臣子,但他正快速成为他最不可或缺的一个人。在修养、学识和才智方面,佩特罗尼乌斯将会永远高他一筹。比起提盖里努斯,尼禄仍然更愿意听取他的意见,而且害怕在高雅品位的层面受到他的批评。
可是佩特罗尼乌斯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胜过恺撒的优越性使他成了一个受害者。他的雄辩口才和智慧远远超过了皇帝,而粗鲁和残忍的提盖里努斯却让尼禄觉得无拘无束。连大众给予佩特罗尼乌斯的“风雅裁判官”名号都令尼禄的虚荣心难以忍受。说到底,这个名号不应该是属于他的吗?属于他这个对所有美的东西,所有具备艺术性的东西有更佳终极发言权的人?此外,提盖里努斯精明的很,他明白自己的不足之处在哪里。他明了他永远无法在智力和艺术能力上与佩特罗尼乌斯,或者卢坎,或者任何一个天分出众,出身高贵,知识渊博的人一拼高下,所以,他选择在殷勤伺候恺撒上和他们争个高低,他的伺候极尽奢华之能事,连尼禄那迟钝的想象力都会被震动。
他下令在一只巨大的木筏上设宴。那只木筏由镀了金的圆木做成,船舷上密密麻麻地嵌满了从红海和印度洋里采集的稀有贝壳和海螺,流转着珍珠般的白色光华和彩虹般的七彩光芒。一簇簇棕榈树,一池池莲花,还有一束束盛开的玫瑰将这艘巨型木筏变成了一座漂浮的岛屿。木筏因为晶亮芬芳的喷泉细流而明亮,因为塞满了金鸟笼和银鸟笼里羽毛绚丽的禽鸟而嘈杂。提盖里努斯没有用一排排的帐篷遮挡就餐者们的视线,而是仅仅只让一座由银柱撑起的叙利亚帐篷紫色尖顶高过了餐床。餐桌上闪耀着从意大利、希腊和小亚细亚抢夺过来的亚历山大玻璃器皿,精雕细刻的水晶杯碟以及价值连城的银器。这座碧绿青翠的仿造小岛被由黄金和白银做成的缆绳连在一窜样子像鱼,天鹅,海鸥和火烈岛形状的小船后面。赤身裸体的年轻人和美貌非常的女孩儿们手握涂满彩绘的船桨,他们的头发不是梳成了东方的发型,就是用金色的发网兜了起来。
终于,尼禄率波佩娅和一众达官贵人大驾光临,待他在紫色尖顶的帐篷下入座后,船开动了,船桨拍击着湖水,黄金缆绳绷得直直的,整个漂浮的宴会在湖面上航行。很快,一群小木筏和小船聚拢在木筏周围,小木筏和小船上载满了裸露着身体,弹着六弦琴和齐特琴的女子;她们的浅粉色身躯似乎溶进了蔚蓝色的苍穹和湖水中,身上映着乐器的金色反光,显现出她们如多彩的花朵一般鲜活的光彩。
从树丛和为此次活动而兴建的奇妙房舍里,音乐和歌声响起,随后又消逝在树丛中。树林里的号角声和喇叭声连绵不绝,整个城郊都回响着歌声,而这些回声将音乐声传得更远了。
尼禄心中欢喜。他毫不吝啬地夸赞提盖里努斯。波佩娅和毕达哥拉斯一左一右陪伴在他身边,看到小船上出现的一堆堆穿着绿色渔网,模仿晶莹闪亮的美人鱼的裸身女子时,他分外高兴。不过,在夸赞提盖里努斯时,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佩特罗尼乌斯,他急于知道他的评价。
然而裁判官什么也没说,直到尼禄当面问他。
“依我之见,陛下,”他终于开了口。“一万个裸体的效果也不及一个。”
然而尼禄却喜欢上了水上盛宴的新奇感。端上餐桌的每一道菜都精致得与他意料中的一模一样。不过,提盖里努斯搞出的这些花样将会大大超乎阿披奇乌斯——那个奥古斯都和提贝里乌斯时代最显赫的大胃王——的想象力。最上等的酒水种类之繁多也不遑多让。尼禄笃定,如果波佩娅的前夫奥托看到了这幅奢华的场面,那个喜欢在他的豪华宴会上供应八十种不同种类酒水的人一定会羞愧得投水自尽。
只有那些所谓美貌的罗马人,那些矜贵的达官贵人与他们的女人倚靠在餐桌旁边,但是维尼奇乌斯的惊人之姿却令他们所有人感到自惭形愧。这个年轻人的面孔和身躯一直受着职业士兵的无情锤炼,冷冽得远远超过一个审美家对于贵族美貌的臆测。不过,他这时却似乎是温驯的,是另一副形象。痛苦、疾病和焦虑已经使他的外表臻于完美,仿若雕塑家的一只巧手给他做了最后一次必要的打磨。他那曾被军营里的日光晒得焦黑的皮肤已然没了风吹日晒下的粗砺,只余下了努米底亚大理石似的浅金色光泽。他的眼眸因为悲伤而更大,更深遂,惟有强壮有力的臂膀使他的身材得以显得威武雄壮,好像就是为了披上士兵的铠甲而生的。不过他那颗惹人注目,精雕细琢的头颅却仿佛属于一位年少的希腊神祗。只要他开口,社交界里所有数得着的女人,包括维斯塔贞女,就是他的;说这话时,佩特罗尼乌斯凭的是是经验。现在,包括波佩娅和在尼禄的坚持下到那里去的鲁布里娅,所有人全都注视着他。
在积雪里冷藏的美酒被马不停蹄的信差从山上送来,很快撩起了就餐者们的情绪,加热了他们的思维,暖和了她们身体。形似蚱蜢和蜻蜓的小船纷纷从湖边的树丛里涌出,在流动的鲜花间,银镜般平滑的水平面上看似是落下了一堆堆色彩明亮的昆虫。一只只白鸽和来自阿非利加与印度,叫声刺耳的异国珍禽在小船的上空盘旋,被天蓝色的绳索和一根根银丝绳束缚在船上,不得离开。
这是五月初里一个少见的暖和天,即便是日头已经进入了下午。在那些吃饱喝足的人身体里翻腾的热浪很快让他们想到了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夏天。船桨跟着音乐的节拍击打着湖面,退出一道道波浪,推动大木筏在水中摇晃,然而水面上却是静止不动的,由此,在岸上的那些树丛和丛林就似乎像是被湖上正在发生的事吓得一动不敢动了。大木筏在水上漂荡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在波澜起伏的水面上漾起了一条条水波,一圈圈涡纹,载着一船大吃大喝,越来越闹腾的赴宴人。喝醉了的进食者们早就不注意座位次序了。他们踉跄着脚步,寻摸着新的伴侣,看到最合他们心意的人,不管那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就“啪”地一下子躺到那人旁边,即使宴席进行的时间离结束还没有到一半。
尼禄自己就是破坏座位次序的第一人,他命令维尼奇乌斯和他调换位置,那样,他就可以在鲁布里娅的耳边上说悄悄话了,而这个年轻的军团司令官则发觉自己躺在了波佩娅身侧。波佩娅对他伸出一条雪白的手臂,请他把她刚才松了的臂环带子扣紧。他两手发抖地做这件事的时候,波佩娅垂下眼睫窥视了他很长一会儿,仿佛是突然对自己的炙热情感有了羞涩之意,她迅速摇了一下头,好像后悔了似的。
这时,太阳变大了,闪耀着深深的绯红色彩,缓缓地从树冠之后落下。到了这时候,绝大多数赴宴的宾客们都醉得一塌糊涂。那艘木筏此刻正在林木荫荫的湖岸附近打着转,岸上,成群结队的男子扮成农牧之神或森林之神的样子,吹着笛子、口哨,摇着手鼓,而年轻的女子们则一丝不挂,扮成林中女仙或水中女仙的样子,在一堆树木和花朵中间显得光洁白亮。黑暗终于到来,从帐篷下传来一阵狂呼乱吼,喝得醉熏熏的人们对着卢娜发出吹呼,树丛里突然亮起了上千支火把,把树丛照得亮亮堂堂,一缕缕光线从散布在河岸上的临时妓馆中泻出,新的一批又一批的裸体女人,即罗马最体面的家庭里的妻子和女儿们,涌上沿岸的平台,对那些赴宴者叫喊,做出毫不遮掩的邀请动作。
木筏最终靠了岸。恺撒和众达官贵人奔赴树丛,消失在一座座妓馆中,消失于树林里的帐篷中,消失在一间间散落于山林泉水和溪流中的仿造树丛中。每个人都入了魔。没有人知道去哪儿寻找恺撒,再也没有什么方法能把元老和骑士与舞蹈演员和乐师区分开来。大吼大叫的农牧之神和森林之神追逐着尖叫的仙女们,人们开始用一捆捆的干燥秸杆向灯烛和火把上扑打,将火熄灭。随后,黑暗便笼罩了树林。开阔的阴影地里到处都有狂吼乱叫声,刺耳的大笑声,急促的细语声和喘气声。说实在的,罗马以前还从来没有出现过类似这样的情形。
维尼奇乌斯喝醉酒的程度远远不及吕基娅去过的帕拉丁宴会那次。但就算是他,不管看身边的什么也都感到晕头转向,而且被撩起了欲火,肆意的疯狂控制了他。他噌一下子冲进树林里,跟着别人一块儿奔跑,四处寻摸着他能找得到的最美丽的林中女仙。一大群女仙从他的身边跑过,被农牧之神和森林之神,元老和骑士们追赶,她们呼喊着,歌唱着,身后留下一串音乐声。最后,他看到了一群女子,在她们前面领头的是一个打扮成狄安娜女神的姑娘,他忽地向她们那边转过去,要把她们看得更清楚些。但是,突然,他摒住了呼吸,胸口的心脏卟通卟通地猛跳,那个身姿轻盈,诱人心魂,额头上的月神号角闪闪发亮的女神使他联想到了吕基娅。
仙女们绕着他跳舞,就像一圈会动的狂野放肆的鲜花,然后她们又像一群小鹿打着漩儿走开了,意思是让他跟上。
然而他却站着没动,他心跳加快,呼吸加重,喉咙里的呼吸发出沉沉的咝咝声。靠近一瞅,狄安娜和吕基娅一丁点儿也不像,可是他的第一个错误造成的效果却让他全身乏力。他立即被走投无路的渴望俘虏了。他对吕基娅的渴望超出了希望占有她或是梦想占有她的界限,他的心里满满的全是对她的爱,就感觉恰似潮水在拍击他的胸膛。比起这些淫乱和疯狂的树丛,吕基娅之于他却似乎是从未有过得亲昵,从未有过的洁白无瑕。不久之前他还准备沉溺在这盲目无知,各种快感不受拘束的淫窟里;可现在他却感到后悔,并且厌恶得喘不过气来。他突然感觉有一种呼吸新鲜空气的需要,感觉要看看被这些鬼森森的树林遮挡住的星星的需要,他转身就跑。
他刚跑还没有几步,就有一个戴着面纱的人从黑暗中冒了出来,那人把两只手都捂在他的胸口;她低语时发出的热气扑到他的脸上。“我想要你……来吧!没人会看见我们。快!”
维尼奇乌斯跳了起来,像一个从睡梦中惊醒中的人那样。“你是谁?”
“你猜。”
她捧着他的脑袋使劲儿朝自己搂,她的双唇隔着面纱紧紧贴着他的,仅仅是为了呼吸一下空气才把他急急地推开。
“这是一个欢爱的夜晚。”她大口喘着气说。“一个彻底迷情的夜晚……一个纵情声色的夜晚……!今天晚上做什么都可以……你可以要了我!”
但是那个吻却像一块烧得通红滚烫的烙铁烙在维尼奇乌斯的嘴上。那让他觉得恶心。他的思绪和心思已经飞到了别的地方,对他来说,除了吕基娅世界上再没有别人。
“不管你是谁。”他把她推到一边,说道,“我爱的是别人。我不想要你。”
可她却只是把他的脑袋拉得离她更近了。“揭开我的面纱!”她命令。
就在这时,从附近的树丛里传来树叶的沙沙声,那个戴着面纱的人迅速离开,像一个幻影一样消失了。只有一阵快速传来的笑声回荡在黑暗中,显示出她刚刚在那个地方,笑声里似乎有着莫名其妙的恶毒和威胁的意味。
然后他看向佩特罗尼乌斯。
“我什么都看见了,也什么都听见了。”佩特罗尼乌斯说。
“我们离开这地方吧。”维尼奇乌斯回应道。
他们立刻这么做了,回城的一路上,他们什么也没有和对方讲,直到站在维尼奇乌斯家的中庭里的时候,佩特罗尼乌斯才问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鲁布里娅吗?”想到亵渎维斯塔贞女,维尼奇乌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佩特罗尼乌斯压低声音。“维斯塔的圣火不再神圣,因为今天晚上鲁布里娅和恺撒躺在了一起。你——”他把声音放得更低了,“是和奥古斯塔,神圣的波佩娅在一起。”
那之后谁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不过之后佩特罗尼乌斯又多说了几句,他耸着肩解释道:“恺撒掩饰不了他对鲁布里娅的欲望,所以也许波佩娅只是想用类似的方式报复他。我打断你们,因为我怕你拒绝她。而如果那样的情形发生在你看见了她的脸,知道了她是谁之后,那就什么也救不了你们了,不管是你还是吕基娅。”
然而,维尼奇乌斯终于受够了。“你们所有人都该下地狱!我讨厌罗马,讨厌恺撒,讨厌宴会,讨厌达官贵人,讨厌提盖里努斯还有其余的你们这些人!和你们这些人在一起,我感到窒息!我没法这样活下去,你明白吗?”
“维尼奇乌斯!”佩特罗尼乌斯是真的惊慌不安了。“你失态了,你失去了观察力!你失去了判断力!”
“我只爱一个女人!”
“所以呢?”
“所以我不想再要别的爱情,我不想再过你过的生活,你的消谴,你的糜乱,你的罪恶!”
“你是怎么了,你这人?你现在是基督徒了吗?”
但是这个小伙子仅仅用双手捧着头,开始一遍一遍,好似失望般地说:“还不是!还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