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穿过帕特里奇乌斯坊,沿着罗马七丘之一的维米托尔山前行,那座山因长了一片垂柳林而得名。他们绕着山坡一直走到维米那利斯古城门,这里通向朱庇特•维米尼乌斯神庙。城门旁边是一大荒弃的沙地,也就是戴克里先后来将建造大浴场的地方。
他们跨过由塞尔维乌斯•图里乌斯修建的古城墙的断壁残垣,走过一片渐渐开阔的荒地,一直来到诺门塔那路上。顺着这条路,他们一直向前走,直到这条路往左转向萨拉里亚。也许是因为通往萨宾古国——罗马的建城先辈们曾劫掠过该国的妇女——诺门塔那大道曾经是条交通要道。在这儿,他们一行人发现自己身在一块山地之中,山地上零零星星地散布着一些砂坑,砾石坑和采石坑,以及古老的墓穴。
他们到达此处时夜幕已经降临了。不过月亮尚未攀上天空。若不是有基督徒帮他们一把——正如基隆先前异常英明地预见的那样——他们便会不知所措,迷途难返。黑暗之中,在他们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奔向他们前方的土丘和砂坑,有些人提着灯笼,尽力把它们裹在身上的斗篷里。还有一些人看来似乎是认识路,在摸黑行走。就算是隔了一段距离,维尼奇乌斯锐利的军人眼神也能分辨出各人步伐的不同;年轻人步履沉稳,老年人踉踉跄跄,女人们轻快流畅。
他揣测着,如果这里经常举行这样的大型聚会,个别在太阳落山之后的过路人和农民如果见到了他们,可能会把他们当成去石坑的采石工,或者是把他们当成某个殡葬队伍,去参加这个或者那个墓地里举行的祭奠仪式。
然而,越往前走,这位年轻贵族和他的两个同伴周围的灯火在明处闪烁摇曳的越多,黑黢黢,暗沉沉的人影开始多了起来,也变得更加容易辨识起来。有些人在用低低的声音轻轻唱着赞歌,维尼奇乌斯觉得那些歌声里充满了莫名的悲伤。他断断续续地抓听到几个字和词,比如说“沉睡者醒了”和“死而复生”,而基督的名字被那些男男女女说出口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可是维尼奇乌斯的精力完全集中在他见到的人,而非他听到的歌声上。他的注意力几乎没有被言语所转移。他一心只想着:这些越来越近的人影中有哪个是吕基娅?走近他的时候,他们说着“愿平安与你们同在”,或者是“赞美基督”的话,然而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剧烈,焦急烦躁就像一朵阴云压在他的头上,因为他觉得他能听到吕基娅的声音。看见黑暗中一个身形或者一个侧影,他会迷惑;某个记忆犹新的姿势或者动作让他确定那就是她,心内一阵兴奋,唯有靠近看了之后才显出他的错误,让他开始不相信起自己的眼睛来。
这条路对他来说着实不短,他对这一带的大概地形非常了解,他以前来过这里,可是在黑暗中他却昏头转向,找不到路。这里的狭窄过道一条接一条,城墙和废墟冷不丁地冒出来,甚至还有一些他没什么印象的建筑物。过了很久之后,月亮终于一点点地从重重叠叠堆积在一起的云朵中挤了出来,比灯笼更为清晰地照亮了这块地方。前方闪耀着类似于篝火或者由无数的火炬共同燃起的火焰。
“那儿就是奥斯特里亚努姆了吗?”维尼奇乌斯低声问基隆。
到现在为止,基隆一直很不好过,这个夜晚这段,从城里到此处的路程,还有那些像鬼魂和幽灵似的影影绰绰的身影,这些将他吓得不轻。
“我不知道,大人。”他打着颤音抱怨。“我从没有去过奥斯特里亚努姆。不过要想崇拜基督,他们本可以找到离城里更近的地方来着。”
那时候他显然是需要与人说话,也许是为了给自己壮壮胆。“他们就像强盗一样神出鬼没。”他小声说道,“可是他们不是被严禁杀任何人的吗?除非那个吕基亚人对我撒了谎,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维尼奇乌斯也在考虑此事。由于满脑子想的都是吕基娅,他惊讶于她的教友们集会去听他们最重要的主教讲道都要这么秘密和谨慎。
“和大多数宗教一样。”他议论道,“这个宗教也有我们的人做支持者。但是基督教是犹太教的一个教派,不是吗?那他们为什么在这里聚会,而不去台伯河对岸区?那里到处都是犹太教庙宇,可以在白天光明正大地聚会。”
“不是的,大人。”基隆知道为什么。“犹太人比任何人都恨他们。他们的宗教里有分歧,或者是异端什么的,他们容不下这个。我听说在先皇时代,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几乎在罗马这里打起来了。克劳狄乌斯皇帝终于受够了他们的不安份和争吵,把他们很多人,不管他们是哪个教派的,都给驱逐了。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也全都回来了。毕竟法令早已取消……不过,比起在犹太人面前,他们在我们这些人中隐藏得更深。你知道,大人,几乎人人都恨他们,因为每个人都相信他们是罪犯。”
他们默默无声地走了一会儿,可是离城门走得越远,基隆就越不安,他不停地说着话。
“我从一家理发店里租了一顶假发。”他说,仿佛不停重复这句话可以让他觉得饶幸逃命的希望更大一些。“他们应该认不出我是谁。我还往我的鼻子里塞了两粒大豆子,以便让鼻孔显得更宽一些。可就算他们认出了我也不会把我给杀了,他们不是坏人。相反,他们忠厚老实,我已经开始很喜欢他们了,我还觉得他们很了不起。”
“别那么快就把他们给夸上了天。”维尼奇乌斯说,“我们要先看看他们是不是值得你这番称赞。”
他们前方的路面延伸至一处狭窄的隘口,隘口两侧是宽宽的水渠,从隘口的一个支点架起了一座高高的石渠,月亮此时也推散了云层,他们看到一条长长的,爬满了被月光照成银色的常春藤围墙。
“是奥斯特里亚努姆。”维尼奇乌斯说,他的心开始跳得比刚才更快了。
两个掘墓人站在打开的墓地门口收取通行证和识别标志,他们也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了进去。他们来到了一个宽大封闭的区域,阴森森的墓碑和墓石四处散落着,中央靠近一个哗哗流淌的喷泉的地方是地下墓室的入口。显然地下墓室本身太小,容纳不了这么多人,维尼奇乌斯猜测仪式会在露天进行。不知何时,已经有密密麻麻的一群人赶来了,不管他看向哪里,哪里都是灯笼挨着灯笼的景象,不过也有很多人根本没有带灯,有个别人没带帽子,不过大多数人仍旧戴着兜帽,以抵御深夜的寒气或者害怕被人认出来。如果他们从头到尾都保持这种状态,这个年轻的贵族感到忧虑,这个地方的光线如此之暗,他不可能在密密麻麻,黑乎乎的这群人中找出吕基娅来。
但是,突然,通往地下墓室的入口旁边亮起了几只松木火炬,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冒着烟的篝火堆,火光开始越发明亮起来,在等候于此的数千人中,悄无声息地响起一阵压低了声音的歌声,歌声慢慢地越来越高。维尼奇乌斯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歌声。他想起了之前在路上听过的同样低沉,怀着向往和忏悔的乐调,那是早些时候偶尔几个路过的人嘴里低声哼唱出来的,而现在,经由上千个人的嘴唱出来,歌声合并成了一声深广的哀叹。信仰和希望以及深切的痛苦情感在这种哀求的合唱声中回响。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显著和迫切,直到整片墓地还有墓地周围的砂坑、小丘和旷野似乎和人们一样在对着星辰吟唱。
在这莫名的悲伤乐声中,在这个夜晚里的呼唤声中,还存有别的内容。它就仿佛整个世界的人在黑暗中迷失了、茫然了,乞求着指出回家的路,向上天哀哀祷告,请求给出方向和指示。那些满含信赖,望向天空的眼睛好像是注视着高空之上的某一个人。那些高高举起的手掌哀求他下凡来到他们中间。在赞美诗的歌声渐渐停歇的时刻,那些低沉的、压抑的向往转化成了那么强烈和自信的希望,以至于维尼奇乌斯和他的两个同伴不停地把目光扫向天上的星辰,害怕会有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害怕会有什么人踩着云团下凡而来。
而且,这个仪式中还有令维尼奇乌斯讶异的其他特质。他曾去过小亚细亚、埃及和罗马本地的各式神庙,曾接触过一大堆教义,曾听过很多赞美诗,可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么强烈的爱呼唤着神,就如同孩子向和蔼的父亲和慈爱的母亲呼唤,而不是某种例行的仪式的一个部分。他知道,看到这些人不仅敬仰他们的神,而且真心实意地爱着他,他眼界大开,这对他是个新鲜的体验,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仪式或神庙能让他看到对神有真爱的人。在如今这个时代的罗马帝国,根本就没有这种爱。在罗马和希腊,为数不多的仍旧信奉众神的人那么做,要么是为了谋求众神的帮助,要么就是为了保持他们的好名声,然而没有一个人想得到把自己的爱给众神。
他的思绪几乎全被吕基娅所占据。他的注意力也几乎全都集中在从那些带着兜帽的人群中找到她上面。但是他也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在他身边的那些奇怪和令人惊诧的事情。这时候,有几个燃着的火把被抛进了火堆里,明亮的猩红色火光照遍了墓地,灯笼里的火光被比了下去。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粗糙的连兜帽斗篷,不过兜帽被抛在了脑后,从地下墓穴里出来,踩上了火堆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
维尼奇乌斯四周的人群骚动起来。他听到有低低的声音极快地叫着“彼得!彼得!”一些人跪下,另一些人向他伸出手臂,仿佛要隔空与他相触。他们无声无息,安静得他都听得见一支火炬上余烬脱落发出的噼啪声。听得见远处大路上的车轮轰隆隆和骨碌碌的声音,听得见风声叹息着从墓地附近的几棵松树间吹过的声音。
基隆蹭到他身边说道。“那就是他们称作渔夫的人!基督的大弟子。”
那位老人抬起手臂,画了一个十字架的符号,为聚集而来的基督徒们赐福,整片人群动作划一地跪了下来。基隆和克罗顿混在其他人中做着同样的动作,维尼奇乌斯也是如此。小伙子还不太明白该对他的感受做何想法。那位老人仿佛是一个既平凡又纯朴的人,他的出现如此特别,乃至于有些神秘,可他又如此平凡,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维尼奇乌斯突然想到,他在这位老人身上感觉到的非凡力量正是来自于他的纯朴。老人不戴帽子地立在风中,他没有像维尼奇乌斯曾见过的其他祭司那样身上穿着长袍,也没有在头上戴着一顶扣至鬓角处的栎树叶桂冠。他的手里也没有拿着芦苇或者棕榈叶,脖子下面也没有晃荡着一块金牌,他没有穿着绣有星辰和天体图案的白袍。帝国内受人崇拜的神祗大大小小有两百多个,可是他不像维尼奇乌斯见过的任何一个祭司,不管是东方的、埃及的、希腊的还是罗马的,而且也没有任何他们用于识别身份的那种信物示之于人。在听着基督徒的赞美诗时,他再次被神秘感和他所觉察到的他们之间的不同之处震撼了。这个“渔夫”身上没有一处表明他是个对教仪和教理运用娴熟的主祭司。他表现出的是一幅宽容耐心、平易近人的形象,是一个普通的老人,是一个远道而来,来讲一些真实和重要事件的老人。是一个见识过、触及过某个真理并且相信这个真理的见证者。就连一个不信这个真理的人都明白,他求索这个真理,仿佛这个真理解释了所有的现实,他爱这个真理,因为他相信这个真理,他的脸上有不可动摇的信念带来的力量,那种只有来自于真理的力量。
维尼奇乌斯选择做一名怀疑论者,在自然和周围世界中寻求解释。他不想感觉到自己被震慑,被吸引了,可他却发现自己咬着嘴唇,克制着急躁的心情,他迫切想听听这个人将怎么说,仿佛自己发了烧,着了火。他等不及从这个人——这个神秘的“基督”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的伙伴——嘴里了解这个宗教教导什么,为什么它的教义成了吕基娅和彭波尼娅•格莱齐娜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