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透露出的内情如同火苗,维尼奇乌斯受其触动,一下子像个疯子似地跳了起来。
“这话时骗人的!她讨厌我!”
充满了猜疑和愤恨的话语从他嘴里倾泻而出,就好比从决口的大坝里滚滚涌出的洪水。阿克提怎么能知道吕基娅爱不爱他?
他怒气冲冲,想要伤害她,他嗤声说,“别告诉我,只过了一天,吕基娅就把你变成了她的闺中密友,对你倾吐了她所有的秘密!”
离开爱人,放弃在一个喜气洋洋的府邸里举行的欢迎式,选择无家可归的漂泊生活,选择落魄的贫困生活,选择残酷得连每天的生存都无法保证,甚至可能死在腐臭的阴沟里的生活,这算什么爱情?
“别对我说那种话。”他喊,“否则我会发疯的!”
啊,他接着说了下去。不管拿什么来换,他都不会放弃那个姑娘,就是用这座宫里堆砌起来的所有宝藏来换也不行。可是她已然跑了!是什么样的爱情在成为真实之前让人恐慌?是什么样的爱情带来的只有痛苦?谁能想通这事?谁能理解得了?他没有挥剑自刎,只因为怀着或许能在某个地方找到她的念头。
“爱情是给予,而不是占有!”他喊。在普劳提乌斯府上,曾有过一段时光,他低喃着说,他以为在那段时光里,他在逐渐接近她,他的幸福差不多是十拿九稳的了。“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她恨我,一直恨着我,并将永远恨我。”
但是,多年来谨小慎微,自卑自怜的阿克提突然受够了。“你是怎么尝试得到她的?”她脱口大叫,“你是向奥路斯和彭波尼娅求娶她的吗?像一个直来直去的正派男人那样的吗?那之后你又成了什么人?”
阿克提不想再听他说的什么爱情了。他用诡计,用背地里的阴谋将那个姑娘从家中带出,他想在家里拥有一个情妇,而非妻子和爱人。对在一户正派的家庭里抚养长大的一位国王之女,他以为那就行了吗?
“你把她带到了这个邪恶和没有人道的地方。你让她参加了一场醉昏昏的狂欢宴。你把她当成了一个普通的淫妇。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对那样一个姑娘,对一个由奥路斯和彭波尼娅那种人教养出来的姑娘,这会产生什么效果吗?”
“啊,太过分了!”她呼喊。他瞎了眼吗?傻了吗?他有没有足够的脑子,猜到吕基娅和彭波尼娅那样的女人与尼吉蒂亚、卡尔维娅•克利司披尼拉、波佩娅之流,以及与其他所有他在尼禄的宫中见过的女人属于两个不同的圈子?难道他不是第一眼就能看出,吕基娅是个洁身自好,自尊自爱的姑娘,她宁愿死也不愿去过他承诺和提供的那种生活吗?
“你怎么知道她信仰什么神明?”他逼问。他们也许和在罗马受到崇拜的,被那些追求刺激,沉迷于享乐的上层社会女人们信仰的情欲的维纳斯和放荡的伊西斯也不一样。
“不”。阿克提摇了摇头。“吕基娅并没有和我分享她的秘密,可是她说过她只寄希望于你能帮助她。她以为——不,她确信!——只有你会支持她,会恳求恺撒放她走,把她送还给奥路斯和彭波尼娅。她信赖你。你是她唯一的希望。噢,我可以告诉你,她是爱你的。你可以相信这一点。”
可他做了什么呢?他是怎么回应这份干净、年轻的爱情呢?而且是来自于一个这么信赖他,这么仰仗他的一个人?他给她留下的是恐惧,憎恨和厌恶。他打击她,强迫她。好吧,他现在就在城里尽情地细细地搜索她好了,带着恺撒的士兵,像打猎一样地搜寻她好了。不过,他应该清楚,如果波佩娅的孩子真的死了,她会因此受到追究,那么,那个时候,即使是他找得的她,也没法子救下她了。
痛苦和怒火令维尼奇乌斯落下泪水。吕基娅爱他或是曾经爱过他的消息使他从心底受到了震动。他看到了她在奥路斯家花园时的情景,看到了她听他说话时脸上浮上鲜艳的红晕、两眼发光的情景。是的,这是有可能的。阿克提可能是对的,吕基娅那时也许真的爱过他,或者是开始爱上了他,比起他预想的所有那些无情无义的欢娱,这个想法带来的欢乐要强烈一百倍。我曾可以拥有她和她发自内心的爱,他心想。她原可以在他的门上挂上结婚的红线,她原可以往门梁上涂抹狼油,以此祈求这座城市的建立者罗穆路斯和雷穆斯的保佑,而且,她原可以作为他的妻子坐在壁炉旁的婚礼羊毛毯上。他原可以听她说出古老庄严的誓词:“你盖乌斯去哪里,我盖娅也会去哪里”,然后他们就可以一辈子生活在一起了。
那么我为什么没有选择这条路呢?他想。他都已经打算那么做了,几乎已经要亲自开口谈及此事了,可现在她却不见了。也许他再也找不到她了。又或者即使他追查到了她在某处的踪迹,也只可能是将她暴露给波佩娅,受到波佩娅的可怕报复。就算是那个婴孩的病好了,吕基娅没有了来自波佩娅的危险,到时候,她、奥路斯和彭波尼娅也不会喜欢他了。
痛苦再次将他抓住,然而这一次,让人恶心,让人烦恼的怒气是冲向佩特罗尼乌斯的,是他在这条疯狂、邪恶、负载了误解和灾难的链条上铸造了第一节链环。如果不是他的馊主意,吕基娅就不会跑掉或是藏起来,谁也不见;她会和他订婚,他们会在筹备婚礼,她的头顶也不会盘旋着任何危险。
可是现在呢,他觉得,太晚了。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时间无法倒流,错误无法消除,破损无法修缮。
“太晚了!”他说。
痛惜和悔恨令他麻木。他两眼空空,神情迷茫,他脚下的大地似乎是在颤抖和旋转,一条光秃秃的裂缝对着他张开了黑乎乎的大口,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如何起始,甚至不知道该往何处去。阿克提重复着他说的“太晚了”,而从其他人的嘴里听到的这句话无异于死刑宣判,只有一件事是他清楚的——他必须找到吕基娅。如果找不到,那么,他的内心将天翻地覆。
在披上自己的托加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点,接着,他转身离开。他没有想到和阿克提说再见;他所有的行动都是无意识的,未经考虑的,但是突然,中庭门口处的帷幕被推开来,露出了通往中庭前面的门厅通道,彭波尼娅•格莱奇娜走进房间。她也一定是听说了吕基娅失踪的事,来向阿克提打听消息,也许是觉得比起奥路斯,她可以更容易地赢得阿克提的怜悯和同情。察觉到维尼奇乌斯在场,她将她小巧、苍白的面孔转向他,久久地、默默地看着他。
“愿神宽恕你,玛尔库斯,宽恕你对我们以及对吕基娅的一切伤害。”她平静地说。
内疚和悲哀让他如同死了一般。他感觉自己在大理石方砖的地面上生了根。他头颅低垂,双眼茫然地盯着地上。他想不出任何一个会宽恕他并且能够宽恕他的神,那么彭波尼娅怎么能请求宽恕他,而不是要求报仇呢?
他迷迷登登地,什么都没弄懂地离开了,带着沉甸甸的思绪和大堆的焦灼、疑虑、困惑和不解。
宫院里,柱廊过道下,密密麻麻的一群人在面带焦色地团团乱转。元老和贵族们挤到家奴和其他宫室侍从们中间,打听着有关“神圣的奥古斯塔”的消息,并确保他们的面孔被见到,他们的关切被听闻,即使是这些无足轻重的见证人,诸如恺撒的奴隶,也足以让他们表现一番了。那个消息必定是飞快地传遍了城内,因为新的人潮正在急匆匆地穿过大门赶来,还有大堆大堆的人从拱门外聚拢过来。由于维尼奇乌斯是往外走,而他们是往里涌,有几个新来的人就缠着问他有关“那位襁褓中的女神”的情况,然而他只管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什么也不说,直到他差点和佩特罗尼乌斯撞个正着。
如果是在别的日子里,按照他对这个人的感觉,也许他见着佩特罗尼乌斯就会雷霆大怒。他会想也不多想,恶狠狠地揍上他一顿,对恰在此处的恺撒宫院里造成后果不管不顾,哪怕他会被抓进监牢,被判刑。然而在阿克提的居所里的所听所闻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他蔫了吧叽,有气没力,精疲力竭,情绪低落,就连他一向暴躁鲁莽的脾性也发作得迟缓至极。他越过佩特罗尼乌斯,想继续往前走,可是佩特罗尼乌斯抓住了他,把他拽了回来。
“我们的小小女神怎么样了?”他不痛不痒地问。
佩特罗尼乌斯抓握的力道粗鲁了些,唤醒了所有折磨着维尼奇乌斯,被他隐忍未发的怒火。他发泄着自己的怒气。“让地府吞掉她和这里的一切吧!”他咬着牙低吼道。
“住口,你这个天杀的笨蛋!”佩特罗尼乌斯快速地往四下里扫了一眼,看有没有人可能听见了这话;在罗马,最容易获取恺撒欢心的办法就是做告密者。接着,他把胳膊扶上这个年轻人的肩头,急急忙忙地带他出去,带到了大街上。
“如果你想知道关于吕基娅的消息就跟我来。”他催促道。“不,我不会在这里说的。我会在我的肩舆上把一切告诉你。”
那个时候,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把维尼奇乌斯带出皇宫内院,因为他没有任何和吕基娅有关的新消息对他言讲。然而,他是一个脑筋活络的人,一个知道如何把事情办成的人,而且对维尼奇乌斯,他也不乏深切的同情。那个年轻人在前天晚上让他觉得恶心。他那毛毛躁躁的急性子,不当的举止和毫无品位的暴虐冒犯了他。但他觉得对一切既成的事实,他也负有一定责任,并打算对此做点什么。
“每栋城门都有我的两个奴隶守着。”一等在轿内坐定,他就说道。“他们知道那姑娘是什么模样。他们也在查找那个把她带出了恺撒的宴会厅的大汉。我琢磨着,毫无疑问,他就是昨儿晚上把她带走的那个人。听我说!如果奥路斯想把她藏到他的某个乡间住所里,我们会知道从哪条路追踪。如果我的人没有在任何一座城门看到他们,那就说明她还在城里,那么我们要在今天来一场全城大搜索。”
“奥路斯和彭波尼娅不知道她在哪里。”维尼奇乌斯说,“他们与她的失踪无关。”
“你确定?”
“我见过彭波尼娅了,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在找她。”
佩特罗尼乌斯沉思起来。“日出之前,她不可能离开城里,因为所有的城门在晚上都是落锁的。从午夜起,每座城门都有我的两个人在看守。如果他们瞧见了吕基娅和那个大汉,其中一个看守会跟着他们,另一个人会跑来对我们报信。要是她在城里,我们会找到她,别为此忧心,因为那个大汉不管在什么人中间都很显眼。会有人见过他的。你很走运,不是尼禄带走的她,我能保证他没有带走她,帕拉丁宫里发生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
可此时,维尼奇乌斯已任由种种情感飞驰,比起生气,他更感到后悔。他的嗓音支离破碎,话里还带着颤音儿。他把从阿克提那里听来的一切全都倒了出来。悬在吕基娅头上的危险如此致命,其他的一切与之相比全成了小事一桩,那两个亡命之人被找到了之后,一定要好好地藏起来,不让波佩娅发现。
然后他对着佩特罗尼乌斯抱怨。“要不是你的主意。”他指责道,“一切就都会是另外一副情形。吕基娅会安然无恙地呆在家里,与奥路斯和彭波尼娅一起,我可以每天都见着她。我会比任何一个恺撒活着时还要幸福。”
悲痛湮没了他,他任由这些话从自己的口中吐出来,怒火和怨气让位于悲伤,挫折的泪水在双眼中闪动。佩特罗尼乌斯吓了一跳。他从没想象过,这个年轻的军团司令官陷入了爱河得这么彻底,或者是没想到他能有这么深切的感情。爱情女神一定是宇宙间最强大的神袛了,看到那些绝望的泪水,他想。
“伟大的塞浦路斯女王啊。”他向阿弗洛狄忒,这位希腊的维纳斯,这位从塞浦路斯西部帕福斯海岸的大海泡沫里诞生的女神默默致敬。“唯有你既统治着众神又统治着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