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尼奇乌斯的府邸灯光辉煌,并且和阿塔奇努斯去接吕基娅时说的那样,绿枝环绕。常春藤和香桃木挂满了所有的墙壁,在所有的窗户过梁上编织成环,在所有的门楣上捆扎成束。葡萄藤呈螺旋形缠绕在凹凸有致的廊柱上。为了将夜晚的寒气隔绝开,中庭的天窗被紫色篷帐挡住了,那是用浸过油的羊毛手工编织成的。中庭里面,餐厅周边的垂线式大厅犹如白昼一般明亮。八头和十二头的烛台,以及一只只灯盏被摆成各色形状,有小鸟,有树木,有动物,有酒壶;填满香油的灯烛立在一排排大理石像和雪花石膏雕像上;比人还高的独立烛台照在科林斯铜器上,映出金色的光芒——这些灯盏将中庭里面照得亮亮堂堂,多姿多彩。比起阿波罗神庙那盏鼎鼎有名的烛台,尼禄将其偷来作了御用之物,这些灯烛没有一个能令人感到叹为观止,但它们皆由著名雕刻家所作,美不胜收,价值不菲。
从来自亚历山大的有色玻璃背面,从来自印度附近的精美手编灯罩里,绯红色,蓝色,黄色和紫罗兰色的灯光熠熠生辉。处处散发着浓郁的檀香——这是维尼奇乌斯在东方服役时逐渐喜欢上的一种香气。在府邸深处,男男女女的家奴们来去匆匆,在府邸内部相类似的多彩亮光下,他们漆黑的身影飘然而过。摆在餐榻间的矮桌是为四个人而设的,因为佩特罗尼乌斯和克律索忒弥斯将与维尼奇乌斯和吕基娅共进晚餐。
维尼奇乌斯做了佩特罗尼乌斯建议的每一件事。“不要亲自去见她。”那位优雅裁判官出主意。“毛毛躁躁是不雅的。得到恺撒的允许后,派阿塔奇努斯去。”况且,他还要在自己的家里做足了礼数,体体面面地迎接那个姑娘。
“你昨天晚上的所作所为蠢透了。”佩特罗尼乌斯指点道。“我在看着你。一个阿尔班山下采石场里的采石工的品位也不过就那么糟了。不要那么苛刻地对待她。美酒需慢慢品尝。记住,心有所属是美妙的,被人作为心中所属则更加美妙。”
对此,克律索忒弥斯有着她自己完全不同的意见,不过,佩特罗尼乌斯开始给她解惑,经验丰富的赛车驭手和第一次爬上四轮马车,双唇惨白的男孩儿有着天大的区别。“适用于你的,我纯洁的维斯塔贞女,不一定适用于别人。”
“赢得她的信任。”他回头对维尼奇乌斯说。“使她欢笑。要慷慨,要大度。我可不想吃一顿让人丧气的饭。用冥界的名义发誓说你会把她送还给彭波尼娅,然后,到了第二天早上,能不能让她决定是否留下不走,就看你的了。”
“我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心上人的,缩头缩脑的小松鼠。”他对着克律索忒弥斯努了努下巴,“五年来,我没有收到任何抱怨,至少,没有一个我觉得非说出来不可的抱怨。”
克律索忒弥斯笑嘻嘻地用她的鸵鸟羽毛扇敲了他一下。“不满?要我说才没有呢!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不行了?你这个老色鬼!”
“嗯。隔三差五说过,我好像想起来了——也许是出于对我的前任的尊重?”
“别跟我说你没有拜倒在我的脚下,求我离开他,到你的身边来。你甚至还亲了我的脚趾头!”
“我那是为了更方便往你的脚趾上挂钻石。”
克律索忒弥斯飞快地,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双脚,瞥了一眼脚趾上闪闪发亮的趾环,随后,她和佩特罗尼乌斯两人都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但是维尼奇乌斯一点儿也没去关注他们之间的唇枪舌剑。为了迎接吕基娅,他穿了一件图案艳丽的叙利亚萨满教僧袍,他的心在僧袍下咚咚地飞快跳动着。
“他们现在该离开皇宫了。”他坐立不安地说。
“应该吧。”佩特罗尼乌斯附和。“我可以给你讲讲堤阿那的阿波罗尼乌斯的预言,帮助你打发时间。或者和你说说我从没说完的路菲努斯的事迹,尽管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没说完他的故事。”
可是维尼奇乌斯一点儿也不在意堤阿那的阿波罗尼乌斯,也不在意路菲努斯的倒霉经历。他的心神全放在了吕基娅上,比起像个收债的普通司法官那样到宫里去接她,他觉得在这里迎接她会更好,但是他还是后悔没有到宫里去。他本来可以更早点见到她。他本来可以呆在黑漆漆的,挂有帷幔的双人肩舆里,躺在她的身边。
这时,奴隶们将装着炽热煤块的三足鼎铜碗端了进来——铜碗的边缘刻着公羊的羊角,并且开始将一小块一小块的没药和香檀木洒在煤块上。
“现在,他们转弯进了卡利那。”维尼奇乌斯脱口而出,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他要么会迫不及待,”克律索忒弥斯下结论说,“要么会跑出去看他们,然后半路上和他们岔开。”
“我不会迫不及待。”维尼奇乌斯勉强露出一丝冷淡的笑容,然而,因为心怀期盼,他的鼻孔发白,开始像一只风箱似的呼呼直喘。
“他身上没有一点儿哲学家的气度。”佩特罗尼乌斯哀叹一声,说道,“我永远不能把这个昏了头的玛尔斯之子变成凡人。”
然而维尼奇乌斯根本就没在听他说话。“现在他们到了卡利那。”他说道。
他说的不错。那顶肩舆和护送肩舆的队伍此时进入了卡利那区。被称作提灯奴的奴隶们提着灯笼在前面开路,而执役,或者说是侍从和仆役,在肩舆的两侧及后方一路小跑。阿塔奇努斯走在吕基娅的右侧,观察着一切并密切注意着前方的街道。
他们缓慢行进。街道在夜晚没有公共照明,而他们手里的灯笼发出的光亮也不是很充足。皇宫附近的街道几乎是一片空旷;只偶尔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拎着蒙了灯罩的灯盏路过。然而不久之后,尤其是在那些狭窄的小街道上,那类人惊奇般地多了起来。在护卫队经过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门洞似乎都会冒出三四个黑乎乎的人影。阿塔奇努斯注意到,他们行走时,没有一个人拿着灯或者火把,而且全身漆黑。有几个人和护卫队靠得很近,他们溜进了奴隶中,走在他们旁边,或者是在过了小巷和胡同后出现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一些人成群结队,迎面而来,他们走得歪歪扭扭,好似喝醉了一般。
“给尊贵的军团司令官玛尔库斯·维尼奇乌斯让路!”提灯奴对这群不速之客喝道,可没用,一开始,护卫队的速度就不快,此时,他们又被人群给堵得寸步难行,行进的如同蜗牛一般。
从肩舆的帷帐里,吕基娅看到了这帮黑乎乎的人群,心怀期盼的她开始颤抖。希望和恐惧相互交替着涌上心头,就仿佛在黑暗里一闪一灭的灯光。“是他,”她颤抖着双唇低喃道。“是乌尔苏斯和他的基督徒同伴。”她觉得他们现在随时都有可能行动。帮帮他们把,基督,保护他们!
阿塔奇努斯也开始着急起来。他并没对有对那不同寻常的人流聚集加以留意,一开始确实是没有的,在肩舆一寸一寸地往前挪的时候,他也没有加以留意。可是事情有点奇怪,他们越往前走,情形越糟糕。现在,每走一步,提灯奴都要大声叫喊着“让路”,在护卫队两翼,人群的挤压越来越过分,阿塔奇努斯命令奴隶用束棒把他们赶走。
突然,从队伍前方传来一声长啸,所有的灯光都灭了,束棒挥动,拳头飞舞,肩舆周围响起了闹哄哄的声音。
“他们在打劫!”阿塔奇努斯立刻明白过来,他吓得呆住了。
罗马的每个人都知晓,恺撒时不时会纠集一班朝廷大臣,带着他们乔装打扮,趁着夜色去打劫苏布拉区和别处的商铺,袭击过路的行人,而且打劫不成就明抢。他经常两眼发青,满头肿包,一瘸一拐地回到帕拉丁宫,不过任何动手反抗的人都被迅速处死了,不管那人的地位有多高。这种时候,保卫城市安宁的巡防队通常都成了聋子和瞎子,阿塔奇努斯不认为他们现在跑得掉,即使他们的府邸离此不远。
肩舆四周的殴斗是一场大混战。众人扭打在一起。拳头击倒了脸上,棍棒将人打晕,那些倒在地上的被人踩来踩去。阿塔奇努斯一门心思地想,他必须救下吕基娅并且自救,其他人就各自听天由命把。他把那个姑娘从座椅上拉出来,一个打横将她扛到肩上,然后便开始跑。混乱和黑暗帮了他的忙。他以为他得到了一个机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溜走;实际上,他也确实走出了一段距离,并且开始感谢众神,祝贺自己,就在这时,吕基娅突然大喊:“乌尔苏斯!乌尔苏斯!”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很好辨认。阿塔奇努斯用空出来的手把自己的一身黑色斗篷甩到她身上,将她给盖住,可是他的后脖颈却遭到了狠狠的一击,他的颅骨受到了巨大的,毁灭性的重击。
他就像头被献祭到朱庇特祭坛上的公牛,被锤子给砸晕那般倒下了。
那些奴隶们要么是躺倒在地,要么是七零八落,跌跌撞撞,东倒西歪,要么是往墙根儿跑去,而袭击者们则是消失在黑暗中。肩舆被捣得稀巴烂。乌尔苏斯双臂抱着吕基娅疾速走向苏布拉。他的同伴跟着他,在他们走后消失于各条巷子中。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奴隶们慢慢聚拢在维尼奇乌斯的府宅前,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他们不敢回到府里。他们嘀嘀咕咕地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之前受袭的那条漆黑寂静的街道。这时,除了几具尸首外,就没剩下什么了。阿塔奇努斯的尸首也卧在那里。他们找到他时,他还没断气,仍旧抽搐着,但是也没抽搐多久。他们看到他时,他做了最后一次痉挛的颤动,然后他就死了。
他们将这位死者带回主人的家里,但是在府外,他们凑成了一堆窃窃私语,举棋不定,对说出刚才的经历后会有什么事情落到他们头上感到恐惧。
“让古洛去报信吧。”他们交头接耳地低声说道。“他整张脸上都沾满了血,而且他伤得比不比我们任何一个人轻,再说主人爱他。他报出这种噩耗要比别人去报安全得多。”
古洛早年在日耳曼被俘,在授予征服者老维尼奇乌斯的凯旋式上,他身为战利品,到了罗马。玛尔库斯的母亲把他和她的其他财产一起传给了维尼奇乌斯。在他孩提时,他常常让他骑在自己的肩上。“好吧。”他说。“所有的话都由我来说。可是剩下的人最好和我一起进去。我不想他的怒火只发在我一个人身上。”
此时,维尼奇乌斯的耐心快要磨光了。佩特罗尼乌斯和克律索忒弥斯嘲笑他,拿他取乐,然而,他并没有去听。他在中庭里生气地踱着步,他的忍耐随着克制一起消失了。
“他们现在应该到这里了!”他一遍一遍地怒吼着。“他们应当在这儿了!”
他想亲自跑出去看看是什么绊住了他们,可是那两个人挡住了他。“急躁是非常不雅的。”佩特罗尼乌斯提醒他,他正开了个头,这时,外面的前厅里响起了脚步声,一群奴隶涌到了中庭里。
“啊——!”他们像葬礼上的哭丧者那样嘶吼着,把双臂高高举起,越过头顶,一个个靠着墙壁缩着。“啊——!”
“吕基娅在哪里?”维尼奇乌斯奔向他们。他的喊声变成了又怒又急的尖叫。
“啊——!”
“不见了,老爷!”古洛说出口,脸上溅了血的他开始用呜呜哀鸣的声音含混地说。“看看这些血,老爷!我们拼命了!我们竭尽全力了!看看这些血呀,我的主子!看看这些血吧,老爷!”
他的话戛然而止,维尼奇乌斯抓过一盏巨大的铜烛台,一棒子砸到他的头盖骨上。然后,他用双手撑住自己的脑袋,把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不幸的我呀!”他咬牙切齿地说,“不幸的我呀!我受不了了!”
他脸色发紫,血色上涌,双眼翻白,嘴角吐出白沫。“把鞭子拿来!”最后,他吼道,他的语气既严厉又无情,如同野兽般。
“饶了我们吧,老爷!”奴隶们哀求道。 “啊——!啊……可怜可怜我们吧,主人!”
“来,克律索忒弥斯。”佩特罗尼乌斯站起身,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如果你想看鲜血淋漓的肉,我会到外面去敲肉店的门。”
他离开了。克律索忒弥斯随他离开。在那栋张灯结彩,为了一场欢乐的庆祝活动而挂满绿枝的府邸里,受到鞭笞之人的呻吟声和鞭子甩起来时的嘶嘶声回响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