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早餐,其实,和凡夫俗子们的午餐比起来,他们的用餐时间要晚上许多。饭后,佩特罗尼乌斯提议午后小憩一番。他坚决认为,不管去拜访何人,此刻都为时尚早。诚然,有人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开始走访他人了,并且打心眼儿里以为,这是一个古老的罗马习俗,可他却认为,这是蛮族人的习俗。依他之见,在傍晚之前,也就是在太阳从朱庇特·卡皮特里努斯神庙掠过,并且斜映在集议场西侧时,才是去拜会别人的礼貌时间。据他观察,暖洋洋的秋日里,很多人都喜欢在午餐之后小睡一会儿;而且,此时此刻,听一听中庭里喷泉的哗哗声;走一走帮助消化的饭后千步走;然后,躺在卧室里的床榻上,随着透过半开半合的紫色小牛皮床帏,在绯色的阳光阳光里歇息,这些无不令人惬意。
维尼奇乌斯表示同意。他们溜达了一会儿,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城里发生的各种新鲜事儿,漫不经心地对生活发表着具有哲理性的论断。接下来,佩特罗尼乌斯就去卧室里有床帏的长榻上睡觉了,不过他并没有睡多久。半个小时之后,他走出卧室,命令拿一些马鞭草香油来,他吸了吸,然后往太阳穴和手上抹了抹。
“你不知道这东西能让我的精神有多抖擞。”他满足地说。“现在我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他们的肩舆已经准备就绪,并且随时待命,于是,他们半躺到肩舆上。佩特罗尼乌斯命令那些阿非利加的奴隶轿夫把他们抬到帕特里奇乌斯坊的奥路斯·普劳提乌斯家,名门望族在城里的府邸大多都在那条街坊。佩特罗尼乌斯的府邸坐落在帕拉丁山的南麓,所以,他们最短的路径是沿着集议场下北。不过,由于佩特罗尼乌斯还想到珠宝商伊多门修的作坊去一趟,他选了一条沿阿波里尼斯坊,随后穿过集议场,然后再去往西塞勒拉图斯坊的路,在西塞勒拉图斯坊,各种各样的手工业作坊星罗棋布,遍布各个角落。
高大的黑人轿夫把乘了人的肩舆抬起来上路,名为“扈从”的一些传令兵在前面开道,而佩特罗尼乌斯则躺在榻上,把发出马鞭草味道的双手举到脸前,默不作声,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我很惊讶,你的森林女仙竟然不是一个女奴。”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要不然,她可以很轻易地就离开普劳提乌斯,搬去和你一起住了。你可以给她她可能想要的所有宠爱和财富,就和我对待我所宠爱的克律索忒弥斯的方式差不多,对了,最近我们已经两两生厌了。”
“你不了解吕基娅!”维尼奇乌斯表示反对。
“那你了解她吗?你见过她的面,是的。可是你和她交谈过吗?你告诉过她你对她的感觉了吗?”
“从那次喷泉一瞥之后,我只再见过她两次。”维尼奇乌斯交待。“我呆在客房里,由于我的胳膊没有复原,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用餐。直到我离开那天的前夕参加他们家的晚宴时,我才再见到吕基娅,可是我没能和她说上一个字。一直都是奥路斯在说话——先是他在不列颠打的胜仗,然后是整个意大利境内的小土地所有者的破产,这种破产曾是古时候的李锡尼乌斯·斯托罗在变法中试图阻止的。奥路斯只会说这些,而且恐怕到了他们家,多数情况下我们还会听到这些,除非你更想听听现如今的一切是多么堕落,多么腐败,我们是如何丧失了罗马的美德。他们把野鸡关在鸡笼里,但却从来不吃它们,认为每吃掉一只带翅膀的禽类,我们就离罗马的灭亡更近了一步。
“第二次再见到她时,她正在给长在花园里池塘周围的鸢尾花浇水。她拿着一根芦苇,把芦苇的一头蘸到贮水池里,啊,以赫拉克勒斯的盾牌起誓,瞧瞧我的双膝吧!在哇呀乱叫,汹涌而来的帕提亚人进攻我们的军团时,我的双膝稳如磐石,可是在那个水池前,我的双膝却像一对撞到一起的骰子,咯咯作响。我傻不愣登地站在那儿,像个犯了傻的学童,像个脖子上还挂着儿童护身符的小孩儿,用乞求的眼神请她把我从悲惨之中解脱出来。我很久没能说出一个字。”
“幸福的人呐!”佩特罗尼乌斯用近乎嫉妒的神情看着他。“青春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无论生命中的其他阶段有多么悲惨。”接着,他问道:“那么你就没有对她说什么吗?”
“不,我说了。最终还是说了。我最后终于稍稍清醒了些,我告诉她,我从小亚细亚来,要回家去,但是,在回家的路上,我把肩膀弄脱臼了,我痛得不得了,可是,离开那个把我治好的家庭让我更加痛苦。我说,比起在其他地方可能享受到的快乐,在那里忍受的痛苦更有意义,甚至连生病了都比健健康康的好。她听到了我说的话,可是似乎和我一样稀里糊涂。她眼眸低垂,然后用刚刚浇过水的芦苇在沙地上三笔两笔地画了个什么东西。随后她抬头看了看我,又回头瞧了一眼她画的东西,似乎是想要问我什么,可接下来,她就像被某个愚蠢没脑子的农牧神吓到似的,如一位水中仙女那般跑了。”
“她的眼睛长得怎么样?”
“好似大海一般深邃。我就像沉溺在海水里一样沉溺其中!相信我,就连爱琴海的海水也没有那么蓝。然后,奥路斯的小儿子就跑来问我问题了,不过他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耳里。”
“啊,雅典娜呀!”佩特罗尼乌斯乐了,他呼喊着智慧和经验女神的名字,“把厄洛斯绑在这个可怜家伙眼上的遮眼布解开吧,要不然,他第一次到维纳斯神庙时就会一头撞在廊柱上。”
接着,他转头对维尼奇乌斯说:“你究竟是什么呢?”他带着一丝同情的微笑言道,“生命之树上新绽的春蕾吗?是一棵嫩绿的葡萄藤幼苗吗?我应该把你带到教导少年认识鸟类和蜜蜂的盖洛奇乌斯学校,而非普劳提乌斯的家。”
“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维尼奇乌斯问。
“她在沙地上写了什么?丘比特的名字?被爱情之箭射中的心脏?还是什么其他的暗示,暗示她听到了一个森林之神咬着她的耳朵低语?你怎么能忽略那样简单的一个暗示?”
“谁说我没注意到?我穿上成人托加的时间比你以为的早多了。我知道,女孩子们不想开口大声说话时,就在沙地上写写画画,在希腊和罗马都是如此。在小奥路斯跑过来之前,我就看了很久,我看得很仔细。但是你猜她画了什么?”
“我不知道。”佩特罗尼乌斯说,他耸了耸肩膀。“如果不是我前面提到过的那些东西的话。”
“一条鱼。”
“什么?她画了一条鱼?”
“正是。一条鱼。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想说她和鱼一样冷血?可是既然你那么快就说我是春蕾,你又那么有经验,我相信你能告诉我。”
“亲爱的!”佩特罗尼乌斯笑了。“和普林尼谈谈鱼吧。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老阿庇奇乌斯还活着,他会告诉你更多东西。他一辈子吃掉的鱼多得连那不勒斯海湾都盛不下。”
这时,他们的交谈中止了,因为他们正在穿越人流密集的大街,在这座城市的喧嚣声里,他们很难听得见对方的声音。从阿波里尼斯坊,他们拐弯去了罗马集议场。在晴天的时候,无所事事的平民们日落之前聚集到这里,他们在各式廊柱的间隙里晃悠,说着闲话,听着各种消息,傻呆呆地看着那些坐着肩舆路过的豪门权贵,探头探脑地瞧向珠宝店,书店,钱币兑换铺,瞧向贩卖丝绸、铜器和当代各种奢侈品的货摊,店铺和货车,这些货摊,店铺和货车数也数不清,沿着卡皮托尔山下的集议场对过一溜儿排开。
卡皮托尔山体正下方的半个集议场已经埋在了阴影里。不过,在西下的阳光下,高高建在山坡上的各座神庙以及神庙廊柱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在蔚蓝的苍穹下熠熠生辉。低处的廊柱将它们暗黑,拉长了的影子投在大理石人行道上,到处都是这些森然的影子,眼睛落在这些影子上就好像迷失在森林里一样。
无论从哪个方向来看,座座神庙和幢幢建筑都是摩肩接踵似地挤在一块儿。到处都是建筑,到处都是廊柱,一个个地挤在一起,恰似抱在一起寻求保护般。廊柱和门柱相互挤戳,零零散散地左一处右一处,爬上附近的山坡,攀住陡峭的岩石和皇宫的墙壁,又或者互相挤压,仿佛一片茂密的大理石树丛——有的又高又细,有的又宽又粗;有的发白,发红,耀眼夺目;有的被阳光照耀,镀上了一层金边;有的长出了科林斯廊柱顶柱过梁下的大理石藤蔓和叶形柱头;有的卷曲盘旋,变成了有挑檐的爱奥尼亚柱,或者有四方边角的多利安柱。三联浅槽装饰,或者说是顶柱过梁和挑檐之间的装饰性雕饰带,在这片树林之上闪耀。众神雕像从庙门镶板里向外窥探,从门廊上的三角墙里向外探身。伸展着翅膀的金色战车似乎已准备好了从山巅跃向云霄,在这些拥挤的神庙上肃穆高悬的蔚蓝苍穹间翱翔。
一条宽阔的人流似乎在沿着市场及其两侧流动。百姓们在现如今的国家神明——尤里乌斯·恺撒的神庙前推推搡搡;有的百姓或是在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神庙前的台阶上蹲坐,或是在灶神维斯塔小神庙前徘徊,在巨大的大理石背景映衬下,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群五彩斑斓的蝴蝶和甲壳虫。
从所有神庙中最大的那一座——那座献给众神之神,“至尊至善”的朱庇特的神庙——的宽大台阶上,新的人流蜂拥而出。即兴演说的雄辩家们在讲坛上对着路人高谈阔论,沿街兜售的小商贩们大声叫卖着水果、葡萄酒和掺了水的无花果果汁,骗子们有疗效神奇的灵丹妙药,算命的有偿给人卜算未来,耍把戏的和变魔术的指出哪里有宝藏,并兼职给人解梦。与这类不协调的叫嚷声和说话声针锋相对,到处都有埃及叉铃声,萨姆克琴和希腊长笛的曲调。另一处,是疾病患者,虔诚的信徒,以及那些怀着种种焦虑的人们,他们带着礼物和供品到神庙去;熙熙攘攘的人群间,一群群白鸽看似是能动的黑色和杂色斑点,或在撒落于一块块大理石铺路石板上的谷物周围聚集,或在天空中飞翔,发出扑棱棱的拍翅声,在人群走过后又再次落地。
人流时不时地分散,给那些身材壮硕的轿夫们让路,轿夫们肩上扛着挂有帷帐的肩舆,帷帐内是面容冷峻无情的元老,是骑士团的骑士,或者是在矮榻上歇息,梳着流行发式的贵妇。这些贵族们的脸孔千篇一律地显露出疲惫之色,显出被生活折腾的痕迹,以及在奢侈浪费和荒淫无度面具下的疲软无力;而那些披着漂亮外袍的华贵女人们则浑身上下闪耀着珠光宝气,闪耀着堕落和腐朽的气息。说各种语言的平民百姓喊着他们的名字,拉丁语和希腊语使用的一样频繁,喊叫声中常常夹带着侮辱、赞扬和玩笑,或者是夹杂着某个大家喜欢的诨名;而在成队的士兵迈着沉重的行进步伐,或者在负责维持公共秩序的城防卫队到来之前,这些平民们便早已一哄而散,溜之大吉了。
维尼奇乌斯很久没有在城里呆过了,他好奇地看向忙忙碌碌的人群,看向统治着已知的世界,但又似乎被这些潮涌一般的民众几近淹没了的集议场。
“这是奎里特斯人的老巢。但是却没有奎里特斯人。”猜到维尼奇乌斯的想法,佩特罗尼乌斯解释道。他说的是本土罗马人,在这座城市的创立者罗穆路斯的领导下,和萨宾人融为一体之后,那是他们给自己起的名字。
“看起来是这样。”玛尔库斯说。
确实,在这川流不息的,由全罗马所有人种构成的人群中,土生土长的罗马人已经完全无迹可寻。他能看到埃塞俄比亚人,看到来自阿尔卑斯山一带黄头发,高个子的北方人,看到不列颠人,高卢人,还看到日耳曼人,看到眼梢斜长的拉维库姆居民,看到来自幼发拉底河两岸的棕色皮肤居民,以及来自印度,胡子染成土砖一样颜色的人,看到有着明亮黑色瞳仁的叙利亚人,看到来自阿拉伯沙漠府腹地,皮肤干燥脱水,只剩一把老骨头的人。看到骨瘦如柴,驼背弓肩的犹太人,看到永远含着淡漠超然,毫不在意的微笑的埃及人,看到深蓝色皮肤的努米底亚人和皮肤黑得发亮的阿非利加人。人群里有来自希腊腹地的希腊人,他们用艺术,科技,精明的头脑和兑换钱币的本领与罗马人一起支配着这座城市;还有更多希腊人来自爱琴海诸岛及其遍布小亚细亚诸多殖民地,来自意大利沿海和埃及,以及纳尔波高卢。在一群群耳朵上穿了孔的奴隶们中间,游手好闲的底层罗马人慢慢悠悠地走着。人群里还有身份自由的移民者,定居者和来自各个帝国城镇和乡村的投机分子,他们被这个无限扩张的城市的财富和利益所吸引,被发家致富的机会所诱惑。历代皇帝向这些无所事事的平民们供给食物和娱乐,养活他们,取悦他们,甚至给他们衣服穿,给他们屋子住,就为了让他们安分守己,可即便如此,他们却仍旧朝三暮四,是个不安定的因素。
广场上也从来不乏各种祭司和小商小贩。这里有塞拉庇斯的祭司,他们手里拿着棕榈叶;有伊西斯的祭司,他们从她的祭坛上收集下来的供品比朱庇特·卡皮特里努斯祭坛上的还要多;还有西布莉神的祭司,他们手里抓着一把黄金做的水稻秸秆;还有一切东方游牧民族的祭司。头上戴着色彩艳丽的高帽子的东方舞者和卖护身符的,舞蛇的,及迦勒底巫师们挤做一团;最后,是一大群吵吵闹闹的民众,他们什么也不干,每个星期都到台伯河沿岸的各个粮仓那里去领免费的粮食,为了争抢竞技场里的座位和彩票打架,他们睡在台伯河上游的那些破房子里,那些房子摇摇欲坠,时不时会坍塌崩裂、砸到他们脑袋。白天,他们或是懒洋洋地躺在宽敞的庙宇门廊的阴凉里,或是苏布拉区脏水横流的施汤棚子里,或是米尔维安桥上,或是横七竖八地躺在富人的宅院前,就为了偶尔得到奴隶们碗里剩下的残羹冷饭。
佩特罗尼乌斯在这群人中颇有声望。实际上,对他们来说,他几乎就是个英雄。瞅见他时,闲逛者此起彼伏地叫嚷着“佩特罗尼乌斯!佩特罗尼乌斯!”玛尔库斯·维尼奇乌斯时不时能听到这声音。
他们因为他满不在乎的慷慨大方而喜欢他。当人们听说他否决了皇帝将长官佩达尼乌斯·塞古都斯所有家奴处死的旨意时,他在平民中奇特的受欢迎程度便飙升得异乎寻常。在那道旨意里,不管是男奴还是女奴,不管他们有多大岁数,仅仅因为在一时的疯癫和绝望下,他们中的一人杀了那个说不出有多么残酷的人之后,他们都要被处死。佩特罗尼乌斯对每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讲过,他才不在乎那些奴隶们是死是活。对他来说没有差别。只不过是因为那样的大屠杀冒犯了他的审美观,他才用他风雅裁判官的身份,私下里和尼禄说过这件事。这种大屠杀,在他看来,是野蛮的,适合于某些残暴的塞西亚人,于罗马人则是大大有失身份。但不管他怎么说,从那时起,由于这场屠杀,那些在街上暴动的平民们爱戴他起来。
而这种爱戴对于他亦是可有可无。他记得,这些大街上的民众同样也爱戴布列塔尼库斯,可他被尼禄毒死了;他们还爱戴阿格里皮娜,可她被遵从尼禄旨意的禁卫军杀害了;他们还爱戴屋大维娅,可尼禄让她在厐达提里亚岛上的监狱里忍饥挨饿,在蒸气室里,她的血管被切开,然后她又被活活扼死;还有路贝里乌斯·普劳图斯,他被放逐了;还有特拉赛亚,他随时面临着死亡。平民们的爱戴几乎可以被视作不祥之兆,而佩特罗尼乌斯更是深以为然。两方面的背景令他对这群草民不屑一顾,一来,他是位贵族,二来,他是位有文化有素养的人。在他看来,那些把利马豆装在衣服里面作为随手零食,身上一股子烤利马豆味道的平民百姓,还有那些总是在城里的回廊和一个个街角处打赌玩“钓鱼”游戏,玩得声音嘶哑,汗流浃背的人,连人都算不上。所以,此时,对那些平民们的掌声和这一路上随处可见的飞吻,他视而不见,他对玛尔库斯说起佩达尼乌斯事件,对这些变化无常的“伟大淳朴民众”嗤之以鼻,就在大屠杀和他们自发暴动的第二天,在尼禄乘车去往稳定和秩序的保护神,即息戈者朱庇特的神庙时,他们又对着尼禄鼓掌喝彩。
但是到了阿维尔努斯书店时,他命令停轿。他走了进去,买了一本装帧精美的手抄书,他把书递给维尼奇乌斯。“送给你。”他说。
“谢谢。”说着,维尼奇乌斯瞟了一眼书名,“《讽刺诗》?挺有新意。谁写的?”
“我写的。但是你自己留着看就行了。我不想犯和路菲努斯同样的错误,也不想犯和法布里奇乌斯•维伊安托一样的错误,那样的话,就没有人知道这本书了。”
“你不是说你不写诗的吗?”维尼奇乌斯快速浏览着卷轴。“但是这上面有很多夹在散文中的诗句。”
“在读到《特里马奇奥宴会》时,你留心一下。至于诗句,由于尼禄开始写荷马韵体诗,我把诗句的形式给变换了一下。哈!每次维特里乌斯想清清肠胃的时候,他就把一支象牙尖笔伸进喉咙里。有人用蘸了橄榄油,或者滚沸的百里香香油的火烈鸟羽毛来催吐。我只需要读一读尼禄的史诗即可,效果立竿见影。然后,即使不是出于完全清醒的神智,我也会出于空空如也的肚子对他加以褒扬。”
说到这里,他把肩舆停在了伊多门修的作坊前,他走进去,关心了一下他想要的宝石,最后,他命轿夫们直接把他带到奥路斯·普劳提乌斯的府邸。
“我要在路上和你说说路菲努斯的故事。”他说,“让你明白作家的虚荣心可以把人变成什么样子。”
但还没等他开口呢,他们就已经到了帕特里奇乌斯坊,没过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奥路斯·普劳提乌斯的宅门前。一个年轻健壮的门房打开了通往门厅的大门,在中庭前面的两间候见室的第一间里,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嘲鸠在他们的头顶上呱呱叫:“万福!”
“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门房身上没有戴镣铐?”在去往中庭的路上,维尼奇乌斯问道。
“这户人家真奇怪。”佩特罗尼乌斯柔声低语。“你可能知道彭波尼娅被怀疑信奉某种东方的偶像,叫基督还是什么来着。我觉得是克利司披尼拉造的谣。她无法体谅彭波尼娅一辈子只有一个丈夫。想想吧!只有一个男人的女人!现在,在罗马,要找一盘诺里克蘑菇都比这容易。他们把她带到家庭审判庭上受审,不过——”
“你说得对。”维尼奇乌斯点了点头。“这户人家很奇怪。稍后我会告诉你我在那里时的所见所闻。”
这时,他们到了中庭。负责管理中庭的奴隶管家派唱名奴去通报有客人到,而其他的家奴则为他们搬来了座椅和脚凳,佩特罗尼乌斯从未来过这里,他一直以为这个严肃正经的家庭里只会是一片愁云惨雾;现在,坐在这里,他在暗中四下打量,带着惊奇,也许还带着一丝丝失望,因为这处中庭给人一番颇为愉悦和欢欣之色的印象。明亮的阳光从穹顶巨大的四方形天窗上洒落进来,在下面的喷泉和方形池子上透射出无数晶亮的光柱。说是“方形蓄水池”,实际上,那个池子是一个承雨池,被用作在春秋季节承接干净的雨水,不过在这里,那个池子被作为栽种银莲花和百合花的室内中央花圃。百合花四处盛放,似乎是这户人家的最爱,有白色的,有绯红色的;四处盛放的还有一丛丛鸢尾花,颜色从天蓝色到如蓝宝石般的深色,柔嫩的花瓣上沾附着晶莹的水珠,就仿佛被一条银色的白鲑从旁划过时溅上去般。在棕榈叶和掩盖了花盆的苔藓中,幼童和水鸟的小铜像若隐若现。在池子的一角,一只小母鹿的雕像对着水面低下它绿色的脑袋,似是要去饮水。中庭的地上铺着马赛克的镶嵌地砖。四面墙壁不是嵌着红色的大理石就是画有树木、鱼鸟和各种稀奇古怪的动物,因为色彩明亮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通往其他各个房间的角门被颇有品位地用雕刻过的龟壳和象牙装饰起来,代表奥路斯祖先的雕像沿着门和门之间的墙壁一排排地伫立着。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来访者都可以感受到一种镇定和自信的印象,这种印象来自于殷实的家底,不是殷实得过分,而是恰到好处的,可以满足最苛刻需求的家底。
而佩特罗尼乌斯呢,他的生活方式更铺张,更讲究,他总是在高雅和卖弄之间寻找精准的平衡。在这里,他找不出什么能批判一番的。他转回头,向维尼奇乌斯说出对这里的评价。这时,卷帘奴,也就是负责拉起和打开门帘的奴隶,把挂毯向两边拉开。那张挂毯遮挡住的是一般罗马家庭存放家族档案的内宅柱廊。他们看见奥路斯·普劳提乌斯正从远处的走廊匆匆走向他们。
他是个中年男子,正在快速步入人生迟暮之年,不过仍然身康体健,从面色来看,他仍旧精力充沛;干巴巴的,也可以说满是皱纹的脸庞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眼神犀利的苍鹰。不过,这一次,由于这位尼禄的朋友,心腹和谏友的意外来访,普劳提乌斯的脸上露出一副既防备又惊讶的神情。
佩特罗尼乌斯深谙世事,自然没有漏掉这样明显的惊愕表情。一等客套的寒暄话结束,他就做了安抚人心和彬彬有礼的解释,用能言善辩和婉转得体的口吻说明,他只是为了他的外甥在奥路斯家里受到的厚待来感谢他的。
“仅为聊表谢意而已。”他微笑着对奥路斯说道。“一种在像你我这样相识已久的人之间,平常而又多见的礼节。”
“很高兴见到你。”老将军让他放心。“不过,应该是我来感谢你才对,亲爱的朋友,虽说我敢肯定你猜不到是什么原因。”
“确实。”佩特罗尼乌斯用他那棕色的眼睛凝视着天花板。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件曾经或许给过奥路斯任何帮助的情形,也想不出给别人做过这样的事情。已经决定好的为玛尔库斯奔走也许是他除了为自己之外,生平第一次给别人办的事。啊,可能是以前什么时候的巧合之举吧,他思忖,不过绝对不会是有意为之的就是了。
“你不记得你为维斯帕西亚努斯做过的事了吗?”奥路斯问。“我非常喜欢他,欣赏他,有一次,听尼禄朗诵诗歌的时候,他睡着了,是你救了他的命。我们当时都以为他完了。”
“恰恰相反。”佩特罗尼乌斯说。“他的运气再好没有了,因为他没有听到某些实在是糟糕的诗句。不过我承认,最终的后果可能会很惨。我们的红铜胡子都已经打算派一个百夫长给他,对他提出割腕的友好建议了。”
“可是你,佩特罗尼乌斯,你将其变成了虚惊一场的玩笑。”
“是真的。或者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我只不过是告诉我们的皇帝诗人,彼时彼刻,他已经可以和令凶恶的野兽陷入睡眠的俄尔甫斯比肩了,那令他的诗有了神性。如果批评包裹在奉承的外衣里,尼禄还是可以接受一些批评的。这一点,我们优雅的奥古斯塔,我们深深爱戴的波佩娅颇有体会。”
“唉,我们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里啊!”奥路斯悲戚地,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在不列颠掉了两颗门牙,不知是哪个不列颠人用石头砸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近来总是说话咝咝漏风的缘由。可是,要说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还要数和那些蛮族人纠缠在一起的时候——”
“因为那是你获得荣誉和胜利的时光。”维尼奇乌斯插嘴说道。
但是佩特罗尼乌斯生怕这位将军说起老掉牙的战争故事,他换了个话题。有几个农民在普列涅斯特附近地区发现一只长了两个脑袋的死狼崽,而那个时候,一场大暴雨中的一道雷击翻了月神神庙的一个屋角,人们还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深秋时节里听到这样的雷声。告知佩特罗尼乌斯此事的是一个叫科塔的家伙,这个人还说,神庙的祭司把此事看作是罗马城灭亡的前兆,或者至少是某栋豪宅毁坏的前兆,只有奉上特别的祭品,才能避免发生不幸。
奥路斯赞成对这样的征兆不可掉以轻心。“众神可能发怒了。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近来确有太多的罪恶,在这样的情况下,正是献上祭品的时候。”
“唔,你们家的房子是不会倒的。”佩特罗尼乌斯轻快地说,“因为它相当狭小,尽管住在里面的人很伟大。而对我这个不名一文的主人来说,我的房子又太大了,但是那也没有大到一定地步。不过,让我们来说说某些真正的大房子的毁灭吧,比如说皇宫,你觉得皇宫值得我们花费精力让它免于毁灭吗?”
普劳提乌斯没有出声。这明显的谨言慎行让佩特罗尼乌斯有点犯堵。因为他对别人的身家性命一向不甚在意,况且,他从来都分不清善与恶,所以,他从来没有告过密,不管对他说什么都没有风险。即便如此,他还是快速地再次换了个话题,开始赞扬起奥路斯家的好品位来。
“这是一栋老宅子了。” 普劳提乌斯说。“自我继承后,整栋房子我就一点没动过。”
在中庭和内长廊之间的帷帐被拉开后,房子里便一览无余了。可以看见下一个门廊和门廊前方的客厅,直看到远处尽头的花园,花园光彩夺目,就仿佛是框在一副暗沉的相框里的油画。孩童的笑声从那边欢快地响起,回荡在府内,一直传到中庭。
“啊,将军,”佩特罗尼乌斯说,“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从近处去听一听这纯净和真实的笑声吧,现如今很难听到这样的笑声了。”
“乐意之至。”普劳提乌斯站起来领路。“那是我的小奥路斯和吕基娅,他们在玩球。不过,说到笑声,佩特罗尼乌斯,我得说你这一辈子都在听笑声。”
“我笑,是因为生活不值得用泪水去面对。”佩特罗尼乌斯回答。“但是这里的笑声不一样。”
“而且,”维尼奇乌斯添上了一句,“佩特罗尼乌斯晚上笑的比白天多。”
他们穿过院子来到花园。这里,吕基娅和小奥路斯正在玩接球游戏,名为拾球奴的奴隶把球捡起来传给他们。佩特罗尼乌斯飞快地瞄了一眼吕基娅,小奥路斯看到维尼奇乌斯后向他跑去和他打招呼,那个年轻的战士则走上前,对手中拿着球的美丽姑娘躬身致意;那个姑娘发丝凌乱,脸色红润,气息不稳。
他们走到被葡萄藤,野生忍冬和常春藤蔓生覆盖的荫荫绿树下。彭波尼娅•格莱奇娜坐在一张用餐时躺靠的餐床上。佩特罗尼乌斯认识她,即使他从来没有到她家里拜访过她。因为他曾在安提斯蒂娅,也就是路贝里乌斯•普劳图斯的女儿家里见过她,也在塞涅卡和波利翁的家里见过她。尽管他玩世不恭惯了,却不能完全压制自己对彭波尼娅的敬重之心,他一如既往地被她沉默的哀伤所撼动,被她脸上柔和而又忧思重重的肃然之色所撼动,被她的姿态,她言行举止间自然而然的贵气所撼动。彭波尼娅动摇了他对女人的所有观点,以至于这个彻底腐化堕落,放浪形骸的男人,这个对彭波尼娅的性别没有任何神秘感的人不仅发现自己生出了一种陌生的敬意,而且事实上也丧失了一些泰然之姿。现在,在谢过她给予维尼奇乌斯的照顾后,他情不自禁地称她为“夫人”,这个他在谈及罗马世界里的那些高贵的妇人们,诸如卡尔维娅·克利司披尼拉,司克里波尼娅,瓦列里娅或者索丽娜时,都不曾闪现过的提法。接着,刚一等表示完感谢和问候,他就开始抱怨她罕见于当今的社交场合中,抱怨从来没见她在圆形露天大剧场或者是竞技场里现过身。
“我们俩都上了年纪。”握着自己丈夫的手,她平静地说,“况且我们也越来越喜欢我们宁静的家了。”
佩特罗尼乌斯想对此加以反驳,不过奥路斯•普劳提乌斯打断了他的话。
“在用希腊名字称呼我们罗马众神的那些人中间,”他补充道,“我们越来越觉得不自在。”
“众神早就成了修辞学中的辞藻。”佩特罗尼乌斯无可无不可地耸了耸肩,用尊敬的目光快速瞅了彭波尼娅一眼,仿佛是要说,除了她,他的脑海里此时没有别的神。“再者,自从希腊人教了我们修辞学后,连我都觉得说赫拉比说朱诺更容易些。”
然后,他又开始驳斥她上了年纪的说法。“有的人确实老得快。”他礼貌地表示认同。“但是他们过的生活和你们的完全不同。再说了,还有似乎是青春永驻的脸孔呢。”
令他自己也诧异的是,他的客套话听起来相当真诚。彭波尼娅虽然早已青春不再,但她看起来确实是年轻的。她皮肤光滑,没有受到岁月的侵蚀,她的面孔和头颅都是精致玲珑的,所以,即使她的脸色肃穆,她的外袍衣色暗沉,她给人感觉还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子。
这时,从维尼奇乌斯呆在自己家时就喜欢上了他的小奥路斯跑上来,请他加入到他和吕基娅的游戏中去。吕基娅也来到了树下,现在佩特罗尼乌斯可以好好打量她了。在渗进常春藤顶棚,并斑驳地照在她脸上的阳光下,她看起来就好似一位林中仙女,比第一眼瞥见时看到的还要漂亮。由于他先前还没有和她说过话,他起身向她致意,并且没有用常用的问候语,而是像《奥德赛》里的尤利西斯遇见瑙西卡时那样对她说话,他引用了荷马的诗句:
仙女呵,你是天神还是凡人?
如果你属于这个凡间,那么,
你的父母真是有福了,
你的兄弟们也真是有福了。
连彭波尼娅也被这个世故文雅之人恰到好处的殷勤风度所取悦。吕基娅则垂眸听他说话,她神色迷茫,脸蛋儿羞红。不过,接着,一抹愉悦的微笑渐渐在她的嘴角绽放,她的脸上很快闪过一丝想和他唇枪舌剑一番的欲望;显然,这个欲望取得了胜利。她猛地抬起头,看着佩特罗尼乌斯,引用了瑙西卡嘲讽似的回应,就像一个学生提着气朗诵一样。
显而易见,你相当不凡,
还有一颗配得上的脑袋。
接着,她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鸟,迅速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现在轮到佩特罗尼乌斯瞠目结舌了。听到从一个姑娘——正如维尼奇乌斯郑重告诉他的,生来就是蛮族人的姑娘——的口中念出荷马的诗句来,他彻底惊呆了。就连彭波尼娅都没能立即接上他的话,因为她正看向她的丈夫,对着她丈夫突然得意得红光满面的老脸微笑。
这位老人无法抑制自己的喜悦之情。首先是由于他像喜欢自己的亲生孩子那般喜欢吕基娅,还有就是,他觉得希腊语深奥异常,运用难度颇高,虽说他陈旧的罗马骄傲和罗马偏见迫使他在公开场合对说希腊语表示强烈反对,可暗地里,他却对从来都学不好希腊语感到羞耻,所以,现在,对能在自己家里用荷马的文字和语言来招待这位精益求精的优雅裁判官,这位品位挑剔的优雅裁判官,这位可能会用上层社会的标准做尺度,认为他的家原始质朴的优雅裁判官,他喜出望外。
“我们家里有一个希腊教师,”他回头对佩特罗尼乌斯说,“他教导我的孩子,那姑娘也一起听课。到了这时候,她还是个小促狭鬼,不过,她很讨人喜欢。我的夫人和我都非常喜欢她。”
然而佩特罗尼乌斯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花园。他的视线穿过蜷曲缠绕的常春藤,注视着在那边的三个年轻人。维尼奇乌斯已经脱了托加,仅穿着一身室内穿戴的托尼,他将球高高抛向空中,站在他对面的那个姑娘张开双臂要去接球。在第一眼的匆匆一瞥中,她似乎是过于苗条了,但是在他从树下,从更近的地方去看时,这个印象很快就消失了。那确实会是曙光初露时的模样。他寻思着,这是不是由一位天才雕塑家——比如说,用白银和雪花石膏创造出类似奇迹的波尔提图斯——所造就的人体曲线?作为一个真正的鉴赏家,他马上就明白,那个姑娘身上有着特别之处,某些既跳出他的经验,又挑战他的经验的内在品质。他现在立刻对她身上的一切部位做出了观察和评价:她那粉红的面颊晶莹剔透;她鲜嫩的双唇充满青春活力,好像要撅起来求吻似的;她的双瞳蔚蓝深邃得如同大海;她的前额雪白光洁;她飘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发丝卷曲弯绕之处泛着科林斯铜器一般琥珀色的光泽;她的颈项纤巧平滑;她双肩上的起伏曲线让人联想到了戴安娜和阿弗洛狄忒,而她纤细,窈窕,轻盈的一整副身躯无处不令人想到五月里的万象更新,想到初绽的花蕾。
他内心中的艺术家特质和美的崇拜者特质被立刻唤醒了。如她这般的雕塑只有一个名字可与之相配:春!任何其他名字都不行!忽然,他又想到了他相交多年的情人,克律索忒弥斯,想到因为拥有了她,整个罗马看向他的嫉妒神情,想到他得意满足得几乎仰天大笑。可是,和这朵未经采撷,正生机勃勃地绽放着的鲜花相比,那个俗气的美人就好像一只蔫耷耷的玫瑰花,颜色褪去,惹人发笑,她的美貌是经过妆点的,她的头发是金粉染过的。接着,他又想到了波佩娅,突然之间,她那张声名卓著的美丽面孔仿似成了没有生命的面具。这尊塔纳格拉雕像蕴含着普绪刻才有的内在光华,这隐藏极深的内在光华浸润着她年轻丰满的身体,就像烛光流转在打磨过的雪花石膏雕像上。
维尼奇乌斯是对的,他想着。我的克律索忒弥斯已经是和特洛伊一样的老古董了!
“我现在明白了,夫人,”他指向花园的方向,转回头对彭波尼娅说,“府上是如此生机盎然,你是宁愿呆在家里也不去竞技场里坐上一坐,不去赶赴帕拉丁宫里的宴会了。”
“是的。”看着小奥路斯和吕基娅,她点了点头。
老将军立刻打开了话匣子,说起那个姑娘的来历,讲述维尼奇乌斯对佩特罗尼乌斯说过的一切,话里还加入了生活在阴森的北方丛林里的吕基亚人的信息,这信息是他从阿特利乌斯•希斯特尔那儿听来的。
外面的那三个人不久前刚刚结束了他们的游戏,和黑乎乎的柏树与香桃木相比,他们白皙得就如同三尊象牙雕像。他们在沙地上缓缓行走,彼此间说着话儿。这会儿,他们坐到了景观鱼塘旁的石凳上。吕基娅之前拉着小奥路斯的手,不过现在小奥路斯挣开了她的手,跑去逗弄平静清澈的池水里的鱼儿们去了。维尼奇乌斯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了下去。
“是的!”他的声音几不可闻,而且还激动得发颤,“我刚刚脱下男孩穿的托尼,没多久,他们就把我送上了开往小亚细亚军团的战船。我对罗马一无所知,对城里的生活一无所知。生活和爱情对我来说都是神秘的。我可以背诵几句阿那克里翁和贺拉斯的诗句,但是我效仿不了佩特罗尼乌斯,做不到心有所感便诉之于诗。我连合适的字眼都说得磕磕巴巴的。我的启蒙夫子是穆索尼乌斯,他教导我,要想过得幸福,我们就必须以众神之念为念。换句话说,幸福和我们自己的选择与意愿相关。然而我却认为,幸福有另外的来源,一个更深层次的来源,不依靠于意愿,因为幸福来自于爱情。众神自己就一直在寻找爱情,所以爱情一定是最珍贵的东西。我以他们的行为为榜样,因为我以前从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爱情,所以我一直在不停地寻找能给我爱情的女人。”
有好一会儿,他听着小奥路斯吧嗒吧嗒地往池子里丢石子,撩拨鱼群的声音。接着,他又重拾刚才的话题。
“你知道维斯帕西亚努斯的儿子提图斯吗?”他的声音越发低沉了。“他刚长大成人就爱上了贝列妮凯,他对她思慕得几乎死去。我也会像那样去爱一个人,吕基娅!我一点儿也不在意什么财富,名誉或者权力。那都是过眼云烟!是幻影!一个有钱人总是能找到比他更有钱的人。总有人的名望能盖过你,权力在更高的权力前便没了用武之地。但是,假如只有在感受到心上人搂着他们时,皇帝和众神才知道他们是不朽之身,并且,只有在亲吻珍爱之人的嘴唇时,他们才感受到超出世俗的满足感,那么,爱情让我们变得和他们平等了。”
吕基娅倾听着,她既感到惊奇又感到讶异,却也着迷不已,就好像是听到了希腊长笛或是手风琴奏出的乐音。她有时觉得维尼奇乌斯在唱一首妙不可言的奇怪歌谣,歌声灌进她的耳朵,让她血液流动加速,让她害怕,让她觉得迷惑,觉得无力,同时又觉得无比欢乐。维尼奇乌斯说的话似乎是她在内心对自己说过的话的回音,在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些话的意义时,她已经对自己说了很多遍了。她那未成形的梦开始有了形状,有了色彩,有了实质,一步一步愈发清晰,每一次变形都比前一次更加美丽。
此时,太阳已经滑过台伯河,开始落下雅尼库鲁姆山,落在圆圆的山头上。霞光映满了天空,染红了一棵棵柏树。吕基娅抬起头来,将迷瞪的蓝色双眸投向维尼奇乌斯,她看到了一副新的画面,一副比想象中更加美好的画面。维尼奇乌斯俯首看向她,眼睛里闪动着无声的询问。维尼奇乌斯和她见过的任何人,或者和她在神庙的中庭里悄悄看过的任何神祗都大不一样。
维尼奇乌斯的手轻轻拢在她的腰上一点点的位置。“吕基娅,你难道猜不出我为什么说出这番话来吗?”
“不是。”她的声音太小了,维尼奇乌斯差点没有听见。
然而,维尼奇乌斯却不相信她的话。他加重了握在她腰上的力度,还把她拢向了自己。因为自己的胸膛与这位美丽的姑娘挨得如此接近,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如果不是老奥路斯突然来到插着香桃木篱笆的小径上,他早就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说着火热的情话了。
“太阳要落山了。”他发出警告。“小心傍晚的凉气,你们两个可别把利比提娜不当一回事儿。”
“我一点也不觉得冷。”维尼奇乌斯说。“而且我还没穿托加呢。”
“呃,你们也看见了,太阳已经沉下去了半边。”老将军抱怨道,随后他突然诗兴大发:“啊,假如这里只是西西里,人们会聚集在市场;歌唱着太阳神,歌唱他驾着烈火战车转回程。”
受到西西里这个地名的启发,他开始说起西西里,他在那儿有乡村住宅,有大片大片的农场。他自己就把那个他刚才提到过的利比提娜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了。
“我曾盘算过搬到那儿去。”他说。
“你这么想过?”维尼奇乌斯立刻紧张起来。
“当然了。为什么不呢?我想不出更好的可以消磨余生的地方了。当你自己的头发变得和霜雪一样白的时候,你是不需要周围的土地有霜雪的。”
他接着说道,这时候,树叶几乎还没怎么开始凋落,天上的太阳也仍旧灿烂,但是等到葡萄叶变黄,白雪落到阿尔班山上,众神放出大风在坎帕尼亚咆哮,到那时,天知道他又会干什么呢?
“我也许身体好得能打点行装,”他说道,“把我和全家搬去过乡村里的平静生活。”
“你真的想离开罗马吗,普劳提乌斯?”那个年轻的士兵问道,再也见不到吕基娅的可能性让他不知所措。
“我想这么做已经很多年了。乡村生活即清净又安然。”
接着,他又一次畅谈起他的果园,他的羊群,畅谈起掩映在葡萄藤间的房舍,在一簇簇野花丛中飞舞的蜜蜂,畅谈起漫山遍野的百里香。但是维尼奇乌斯对这样的乡村悠闲风情并不在意。他所思所想的全都是吕基娅就要从他身边被带走了,他把目光扫向佩特罗尼乌斯,就好似佩特罗尼乌斯是他最后的救命符。
此时此刻,佩特罗尼乌斯正坐在彭波尼娅的旁边,他看着落日,花园,以及围在鱼塘周围的那几个人。落日将他们白色的托加镶上了一层金边,他们身后的背景是黑黢黢的香桃木。黄昏的天空变成了深紫罗兰色和紫色;天穹显出薰衣草和丁香花般的色彩,犹如蛋白石般澄澈。渐渐暗淡的霞光中,一棵棵柏树突兀阴沉地树立着,黑乎乎的侧影比白天时更为显著,黄昏的安然寂静笼罩了这一切,落在了每一棵树、每一个人和整座花园上。
从普劳提乌斯家人的脸上,佩特罗尼乌斯看出了安详的神色,这令他尤为震撼。老将军,彭波尼娅,吕基娅,还有那个男孩儿,他们似乎都带有并且显露出了某种奇特的、抚慰人心的光彩,一种真正发自内心的欢乐,这欢乐直接来自于他们这个与众不同的家庭里的生活方式,他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在别人的脸上、在别的夜晚见过这种光彩。他一生的时间都花在了追求美和享乐,追求思想和精神的完善上了,他也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触及过这些,这些东西一次又一次地偷偷溜走,以至于他开始从虚无缥缈的想象中勾勒这些东西的模样。而现在,他却惊讶地想到,这些东西最终是可以触及到的,是实实在在的,因为他可以从身边的每一个地方感受到。
他按捺不住自己的想法。“我不由自主地想,你们的世界和尼禄统治的世界是多么不同呀。”他对彭波尼娅说。
对着霞光映照的天空,彭波尼娅仰起精致的脸庞。“统治世界的是神,不是尼禄。”
接下来,他们都沉默着,听着沿沙路传来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但是在奥路斯•普劳提乌斯、奥路斯•普劳提乌斯的儿子、吕基娅和维尼奇乌斯走进树阴里之前,佩特罗尼乌斯问出了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你信仰众神咯,彭波尼娅?”
“我信仰那位唯一的神,他是真正万能并且公正的神。”彭波尼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