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刚降临不久,他最后一次在镜前整了整领带,然后离开房间,走到外面,穿过马路,走进布莱克的楼里。他知道布莱克在那里,因为他房间里那盏小灯亮着,当他走上楼梯时,试着想象当自己向他说出那些念头时,他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他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来布莱克的声音:门开着,进来吧。
很难确切地说布卢预计会碰上什么——但无论如何,不是这样,不是他踏进房间这一刻所面临的情形。布莱克在里边,坐在床上,又戴上了面具,就是布卢在邮局见过的那个面具,他右手举着一把枪,一把点三八的左轮手枪,足以在这么近的距离内把一个人打开花,这把枪正对着布卢。布卢停下脚步,什么也没说。要休战还难着呢,他想。要扭转局面还麻烦着呐。
在椅子上坐下来,布卢,布莱克说,一边用枪指着木桌旁的椅子。布卢没得选择,只好坐下——现在正面朝布莱克,但要攻击他却太远了,在这个位置上很难对付一把枪。
我一直在等着你,布莱克说。我很高兴你终于来了。
我也这么觉得,布卢回答。
你感到惊讶吗?
不怎么惊讶。至少不是对你。也许是对我自己——但那也只是因为我实在太蠢了。你瞧,今晚我是带着友谊来的。
当然啦,布莱克说,声音带点嘲讽。当然我们是朋友啦。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朋友,不是吗?最好的朋友。
如果这就是你对待朋友的方式,布卢说,那我倒有幸不是你的敌人。
非常有趣。
没错,我就是让人感到有趣的人,我造访的时候,你总是能够开怀大笑。
还有这个面具——你难道不想问问我这面具的事吗?
我不想刨根问底。如果你喜欢戴着它,那也不关我的事。
但你不得不面对它,不是吗?
何必提出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呢?
可这很怪异,不是吗?
当然很怪异。
瞧着挺可怕的。
是的,挺可怕。
很好,我喜欢你,布卢。我一直明白你就是那个适合我的人。一个最了解我的人。
如果你别再把枪挥来挥去,说不定我对你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我很抱歉。我不能。现在已经太晚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再需要你了,布卢。
你知道,要摆脱我没那么容易。你把我卷了进来,你现在已经离不开我了。
不,布卢,你错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别再卖关子了。
已经结束了。整个事情都玩完了。再没什么可以玩下去的了。
什么时候结束的?
现在。此时此刻。
你疯了。
不,布卢。如果说有什么,那我也理智得很,太理智了。这种理智耗尽了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你知道这一点,布卢,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你干嘛不扣动扳机呢?
当我准备好了,我会的。
就这样把我的尸体留在地板上一走了之?想得倒好。
噢,不,布卢。你不理解。我们两人得待在一起,就像一直以来这样。
可你忘了一些事情,不是吗?
忘了什么?
你得把整个故事告诉我。难道结局不应该是这样吗?你把真相告诉我,然后我们说再见。
你已经知道了,布卢。难道你还不理解吗?这故事你已经了然于心。
那你一开始何必自找麻烦来这一套呢?
别提蠢问题。
那么我呢——我在这里面是干什么的?滑稽小丑?
不,布卢,我从一开始就需要你。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话,我不可能做这些。
需要我做什么?
提醒我该做什么。每回我抬起头来,你都在那里,盯着我,跟着我,总是在视野之内,用你的目光深入研究我。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布卢,我把你变成了我的终结。你是一个恒定的参照物,颠覆一切的存在。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已经写下了你的自杀手记,这就该结束了。
的确如此。
你是个傻瓜。你这该死的、可怜的傻瓜。
我知道。但也不比别的人更傻。你打算坐下来告诉我你比我更聪明吗?至少我知道我一直在做什么,布卢。我有事情做,而且也做完了。但你却无处可去,布卢。你从第一天起就迷失了。
为什么你不扣动扳机呢,你这混蛋?布卢说着突然站起身,怒火中烧,布莱克竟敢杀他。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朝我开枪,结束这一切呢?
布卢朝布莱克迈出一步,布莱克没开枪,他又朝前走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冲着这面具人尖声叫喊着要他开枪,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了。片刻之间,他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打掉布莱克手里的枪,揪住他的衣领,猛地把他拽了起来。布莱克试图反抗,想从布卢手里挣脱出去,但布卢比他强壮有力,而且由于愤怒变得更力大无比,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这时第一阵猛拳连续地砸向了布莱克的脸部、下身和腹部,此人已经毫无还手之力,很快就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可这并未阻止布卢的继续攻击,他抬脚猛踢失去知觉的布莱克,揪起他的身子,把他脑袋往地板上磕,往他身上一拳一拳地打着。最后,布卢怒气渐消,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时,他也说不准布莱克是死是活。他从布莱克脸上扯掉面具,把耳朵凑到他嘴上,听着布莱克的呼吸。似乎还有呼吸,但他说不准那喘息声是布莱克的还是他自己的。如果现在他还活着,布卢想,那也活不长了。如果他死了,那就让他死去吧。
布卢站起来,身上的衣服全都破了,他把布莱克的手稿从桌上一页页收拾起来。这花了几分钟时间。他把所有的手稿都拿上,关了墙角那里的灯,离开房间,甚至懒得朝布莱克看上最后一眼。
布卢过街回到自己房间时,已经过了午夜。他把手稿搁在桌子上,走进浴室,把手上的血迹清洗干净。然后换了一身衣服,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坐在桌前读布莱克的书稿。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将悄然而至,然后他妈的就该付出代价了。可他还是得先把手上的事做了。
他从头到尾读完了故事里的每一个字。当他读完时,天已破晓,房间开始明亮起来。他听见鸟在歌唱,他听见街上行人的脚步纷至沓来,他听见汽车碾过布鲁克林大桥。布莱克是对的,他对自己说。我对所有的事情都心知肚明。
然而,故事还没有完。还剩下最后的片断,直到布卢离开房间才能画上句号。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就是这样:一刻不多,一刻不少。布卢从椅子上站起来,戴上帽子,走出房门,这才是故事的结尾。
此后他去了哪里并不重要。因为我们必须记住,所有这些事情发生在三十多年前,那都能回溯到我们最早的童年时期了。所以,任何情形皆有可能。我自己宁愿认为他已经远走高飞,当天早晨坐上驶往西部的列车,开始了他的新生活。甚至也有可能,美国也不是他的终点。在我隐秘的梦境里,我喜欢想象布卢登上了一艘去中国的邮轮。就让他去中国吧,或者,我们就说到这里吧。因为现在是布卢从椅子上站起来,戴上帽子,走出房门的时刻。从这一刻起,我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