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新视角的鼓舞之下,他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联系未来布卢太太的勇气。但他拎起话筒拨她的号码时,那边没人接。这有点让人扫兴,但他的勇气未减。找个时间再打吧,他说。过会儿再打。
日子一天天过去。布卢再度跟布莱克同步了,也许还比以前更和谐了。在这一过程中,他发现了自己处境的内在悖论。因为他越感觉和布莱克接近,就越没有必要去想他。换句话说,他越是深陷其间,就越自由。阻碍他的并非投入,而是隔离。因为只有当布莱克似乎要从他身边溜走,他才不得不出去寻找,而这需要时间和精力,别提有多费劲了。然而,在他感觉与布莱克最亲近的时刻,他甚至可以过上一种看似独立的生活。起先,他还不敢让自己如此冒险,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把这种状态看作是自己的胜利,几乎是一种大胆的壮举。比方说,到外面去,沿着这个街区来回遛达。即便如此小打小闹,也会使他充满幸福感,当他在怡人的春风里徜徉在橘子街头,他真高兴能以这种多年来都没有过的状态活着。街道的一端望到底,便是河流、港口、曼哈顿的天际线和大桥。布卢觉得眼前的一切简直美不胜收,有时他甚至允许自己在长椅上小憩片刻,看着来往的船只。另一端有一座教堂,有时布卢会去青草丛生的小院子里坐一会儿,凝视着亨利·沃德·比彻的青铜雕像。两个奴隶抱着比彻的腿,像是在乞求他帮帮他们,让他们最终能获得自由,后面的砖墙上还有一尊亚伯拉罕·林肯的陶瓷浮雕。布卢情不自禁地被这些意象所感动,每次来到这个教堂庭院,脑子里总是充满了关于人类尊严的崇高念头。
渐渐地,他开始更加大胆地撇开布莱克出去游逛了。这是1947年,杰基·鲁宾逊加盟道奇队的那一年,布卢密切关注着他的发展,想起教堂庭院,他明白那里边还有比棒球更深厚的东西。5月一个晴朗的星期二下午,他决定出一趟远门去埃贝兹球场,当他离开在橘子街的家里像往常一样趴在桌上用钢笔往纸上写东西的布莱克时,他觉得丝毫没有担心的必要,因为他确信自己回来时一切都会跟原来一样。他搭乘地铁,车厢里挨挨挤挤的都是人,他觉得自己正在扑向一种当下的感觉。当他在球场上坐下来时,简直被四周环绕的鲜艳的色彩震撼了:绿色的草坪,褐色的泥土,白色的球,头顶上蓝色的天空。每一样东西都跟别的截然不同,一样样分割得很清楚,那些简单的几何图案的力度给布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看比赛时,他发现自己很难把目光从鲁宾逊身上挪开,他始终被那人黝黑的面孔吸引着,他想,他必须付出极大的勇气才能完成他的动作,像这样独自面对那么多陌生人,而其中半数人还巴不得他倒下。比赛进行中,布卢发现不管鲁宾逊做什么自己都会欢呼,当第三局这黑人盗垒成功时他整个人都站起来了,还有第七局他击出左外野墙的二垒安打,他兴奋得猛拍坐在旁边那人的后背。道奇队在第九局以高飞牺牲打结束比赛。当布卢裹在人群中慢慢走出球场,从人堆里挤出去往回走时,他突然意识到,布莱克居然没在他脑子里闪现过一次。
不过球赛只是个开始。在某些夜晚,当布卢算准了布莱克不会到别处去转悠时,他就会溜出去,去附近的酒吧喝一两杯啤酒,有时也享受一下和酒吧侍者交谈的乐趣,那侍者的名字叫瑞德,他和格林,也就是很早以前格雷一案中那位酒吧侍者出奇地像。那里还经常可以看见一个穿得乱七八糟的妓女,名叫维奥莱特,有一两回,布卢把她灌得烂醉,就被邀请到街角那里她的住所去了。他知道她挺喜欢他,因为她从来没让他付过钱,但他也明白这事与爱情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叫他甜心,她的肌肤柔软丰满,但每当她喝得太多的时候,就会哭个没完,这时布卢就得安慰她,他私下里也在嘀咕犯得着这么给自己找麻烦吗。但他对未来的布卢太太几乎没有任何负疚感,因为他把自己比作在另一个国家作战的士兵,作为他和维奥莱特这种交往的辩护。每个人都需要一点安慰,尤其是当他有可能明天就死掉时,再说他又不是石头做的,他对自己说。
当然,更多的情况是,布卢绕过这家酒吧,再走过几个路口去一家电影院。夏天就要来了,难耐的炎热开始逼近他的小屋,坐在清凉的影院里看场电影能让自己感觉爽多了。布卢喜欢看电影,不仅因为电影里讲述的那些故事和那些漂亮女人,还因为那影院本身的黑暗,屏幕上的画面在某种程度上就像是他闭上眼睛时脑子里的想法。至于什么片子他多少有点无所谓,不论是喜剧还是正剧,或者是黑白短片还是彩色大片,但他对侦探片有一种特别的嗜好,因为这是一种天然联系,他总是更容易被那类故事吸引。这段时间里,他看了许多这类影片,并且都很喜欢:《湖上艳尸》《堕落天使》《逃狱雪冤》《灵与欲》《血洒胭脂马》《绝望》,等等。但对布卢来说,有一部更特别一些,他太喜欢了,所以第二天晚上又去看了一遍。
那部电影叫《漩涡之外》,主演罗伯特·米彻姆扮演了一个前私家侦探,试图用一个假名在一个小镇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他有个女友,一个名叫安的乡下甜妞,还雇了一个名叫吉米的聋哑男孩,照料一处加油站,这孩子对他忠心耿耿。可是过去的事情不肯放过米彻姆,而他对此却几乎无能为力。几年前,他受雇去寻找简·格里尔,那女人是匪徒柯克·道格拉斯的情妇,可是当他找到她时,两人却坠入了情网,双双远走高飞,过起了隐秘的同居生活。一件事引出了另一件事——钱被偷了,还杀了人——米彻姆终于幡然醒悟,离开了格里尔,终于明白了她堕落到了何等地步。现在,他被道格拉斯和格里尔勒索去干一件犯罪的勾当,事情本身只不过是一个阴谋,因为他一旦发觉发生了什么,就明白了他们是打算把另外一场凶杀案嫁祸给他。一个错综复杂的故事展开了,米彻姆竭力想从这陷阱中挣脱出来。有一次,他回到自己住的小镇上,告诉安他是无辜的,一再向她表明自己对她的爱。但已经太晚了,米彻姆知道这一点。到了最后,他设法使道格拉斯相信那桩凶杀是格里尔自己干的,但就在这时候,格里尔走进房间,平静地掏出枪,杀了道格拉斯。她告诉米彻姆,他们属于彼此,而他,也假装同意了。他们说好一起逃离这个国家,但当格里尔去拿她的手提包时,米彻姆拎起电话报了警。他们坐进汽车,开走了,但很快遇上了警察设置的路障。格里尔发现自己被出卖了,从包里掏出枪来射向米彻姆。警察随后朝汽车开火,格里尔也被击毙了。这以后,是最后一个场景——第二天早上,镜头拉回布里奇波特小镇。吉米坐在加油站外面的长凳上,安走过来坐在他旁边。告诉我一件事,吉米,她说,我知道了这件事:他是打算和她一起私奔吗?那男孩想了想,试图在真实与善意之间作出选择。是保留他朋友的好名声更重要呢,还是不伤害这姑娘更重要?所有这些念头在一瞬间闪过。他看着姑娘的眼睛,点了点头,好像在说是的,他毕竟爱过格里尔。安拍拍吉米的手臂,谢了他,然后转身去找她的前男友,一个规规矩矩的本地警察,他一直都瞧不起米彻姆。吉米抬头看了看加油站的招牌,上面写着米彻姆的名字,向他的名字致以一个朋友的敬礼,然后转身走远了。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他永远不会说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布卢在脑子里把这部电影反复过了几遍。这是一件好事,他想,故事结束于一个聋哑男孩。这个秘密就被埋葬了,而米彻姆一直都是个外来者,至死都是。他的梦想非常简单:在一个普通的美国小镇上成为一个普通公民,娶一个邻家女孩,过着平静的生活。真奇怪,布卢想,米彻姆为自己选的新名字叫杰夫·贝利。这名字跟他去年和未来的布卢太太一起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角色很相近——乔治·贝利,是由《风云人物》里的詹姆斯·斯图尔特扮演的;那也是一个美国小镇的故事,但角度正好相反:一个人一辈子都在试图逃避挫折。但最后他明白了自己的生活才是最理想的,他一直都在做正确的事。毫无疑问,米彻姆扮演的贝利想做是正是斯图尔特扮演的贝利。但对他来说,这个名字是假的,一个一厢情愿的产物。他真实的名字是马卡姆——或者,正如布卢念得那样,是“他自己的标志”——这就是全部症结所在。他已经被过去贴上了标记,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什么都帮不了他。布卢想,有些事发生了,就永远发生了。它永远都不可能改变,不可能变成别的事情。布卢开始被这个念头缠住了,因为他把它看作某种警示,一种内心传递出的信息,尽管他竭力想推开这个念头,但这阴暗的念头就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于是,有一天晚上,布卢终于转向他买的那本《瓦尔登湖》。是时候了,他对自己说,如果他现在不努力,他知道自己就永远也不会去读它了。可是读这本书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当布卢开始阅读时,他感到像是走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涉过泥沼和荆棘,跨过幽谷和峭壁,他感到像是一个正在强行军的囚徒,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跑。他被梭罗的言词弄得不胜其烦,发现自己很难全神贯注地读下去。一个个章节看过去,看到最后,他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看进去。为什么会有人愿意独自待在森林里?种豆子,以及不喝咖啡不吃肉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插进大段关于鸟类的描写?布卢本以为会读到一个故事,或者至少是类似故事的东西,但这本书通篇都是一些废话,言之无物的长篇大论。
不过,要责怪他可能也不公平。布卢除了报纸、杂志,以及孩提时偶然读到过的一本冒险小说以外,什么都没读过。即使是那些博览群书的读者,读《瓦尔登湖》也有障碍,连爱默生这样的人物也曾在日记上抱怨读梭罗让自己心焦神虑。值得称赞的是,布卢没有放弃。第二天他又捧起这本书,第二遍的阅读似乎比第一遍容易啃下去。在第三章,他终于碰到了一个对他有用的句子——书本是细心斟酌、默默耕耘中写成的,阅读也当如是——于是他突然明白了看书的诀窍在于细嚼慢咽,比他以前从字里行间匆匆扫过的阅读慢多了。这个理解在某种程度上帮了他的忙,某些章节开始变得清晰起来了:开头是关于服装的事,红蚂蚁和黑蚂蚁之间的战争,关于反对工作的论述。但布卢还是觉得读这书太痛苦了,虽说他勉强承认梭罗也许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蠢,但他还是开始怨恨布莱克把他带入了这种苦役。他现在不知道的是,如果他能耐下性子,按照它要求的阅读精神来读这本书,他整个的生活可能都会开始改变,他会渐渐地对自己的境况形成完整的理解——也就是说,布莱克的事,怀特的事,这案子的事,跟他相关的每一件事。但失去的机会与实现的机会都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故事不会老是停留在本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上。布卢厌烦地把书扔到一边,穿上大衣(因为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出门去呼吸新鲜空气。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这是结局的开始。因为有些事情即将发生,一旦发生,就不可能再跟以前一样了。
他走到曼哈顿,比以前任何一次离布莱克都远,把心里的怨气发泄在走路上,想通过折磨身体使心境平静下来。他一路北行,陪伴他的只有自己的思绪,不理会周围的一切。在东26街上,他左脚的鞋带松开了,正当他蹲下身子系鞋带时,感觉天都塌了。这一瞬间,他看到的除了未来的布卢太太还能是谁呢。她正走在街上,一双手臂挽着右边一个男人的胳膊,布卢从没见过那人。她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正专注地听着身边那个男人跟她说话。好一会儿,布卢太慌乱失措了,不知是该再埋下脑袋遮住自己的脸,还是站起来和这女人打招呼,他意识到——就像是门扇砰的一下关上了那样突然而明确地意识到——这个女人再也不会成为自己的妻子了。但事实上,他两样都没做到——先是低着头,但一秒钟以后发现自己想被她认出来,当他发现她过于专注于同伴的谈话根本没看见他时,布卢突然从离他们不到六英尺远的人行道上站起来了。就像是她面前一下蹿出了什么鬼魂似的,前未来的布卢太太还没等看清这个鬼魂是谁就小声地抽了口冷气。布卢叫了她的名字,这声音在他自己听来都很陌生,她呆若木鸡地站住了。她的脸上流露出一见之下的惊愕——接下来,很快,她的表情突然变为了一种愤怒。
你!她对他说。你!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她就挣脱同伴的手臂,挥动拳头捶击着布卢的胸膛,疯狂地冲着他尖叫,一桩桩地数落着他的罪状。布卢能做的只是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似乎不顾一切地想要分辨出这眼前这个攻击自己的野兽和他爱的女人之间的区别。他完全束手无策,随着捶击的继续,他开始欢迎这种捶击了,作为对自己行为的惩罚。但是另一个男人很快出来阻止了,虽说布卢很想抬手把他挡开,可是一时的错愕使他没有反应过来。还没等他脑子转过来,那男人就把哭哭啼啼的前未来的布卢太太拽开了,他们沿着马路拐过街角,这一幕宣告结束。
这短短的一幕,突如其来而伤害极大,把布卢内心彻底翻腾了一遍。当他镇定下来准备回去时,意识到他已经抛弃了自己的生活。这不是她的错,他对自己说,他想责怪她却知道自己没法去怪她。也许在她的认识里,他已经死了,他怎么能够反对她想找回自己生活的权利呢?布卢觉得眼里噙满了泪水,但与其说是悲哀,不如说他为自己如此愚蠢而感到愤怒。他失去了他原本有机会得到的幸福生活,这样一来,把这说成是结局的真正开始也不为过。
布卢回到橘子街的房间里,躺在床上,权衡着各种可行方案。最后,他把脸转向墙壁时,一眼瞥见了那张费城验尸官的照片,那是戈尔登。他想起那桩悬案令人悲哀的空白,想起那孩子没名没姓地躺在坟墓里。当他研究着小男孩的遗容面模时,脑子里开始转起了一个念头。也许有几种方法能够接近布莱克,他想,不必泄露自己的身份就可以做到。上帝知道一定有。他可以采取的行动,可能执行的方案——也许同时会出现两三种。别再管其他的了,他告诉自己。是将这一页翻过去的时候了。
照约定,后天就该提交下一份报告了,于是他坐下来先写报告,以便及时付邮。过去的几个月里,他的报告都写得极其含混,只是一两个段落就交代完毕,除了一些基本事实就没有别的了,而这一次他也没有偏离这种旧有的模式。然而,他在报告最后插入了一行语焉不详的说明,作为一种测验,试图诱使一直保持缄默的怀特透出一些口风,他写道:布莱克似乎病了。恐怕就要死了。然后他将报告封讫,对自己说这只是一个开始。
此后两天,布卢一大早就赶紧跑到布鲁克林邮局,那个城堡似的巨大建筑从曼哈顿大桥上就能一眼望见。布卢所有报告的寄送地址都是那个1001号邮政信箱,他向那里走去,假装是偶然路过,不经意地走过那里,悄悄地朝信箱投递口瞥一眼,看看自己那份报告是否已经送到。就在那里。或者说里面至少有一封信——仅有一只白色信封,成四十五度角斜躺在窄窄的信箱里——布卢没有理由怀疑这就是自己那封信。他于是开始绕着那个地方慢慢地兜圈子,打算留在这里,等候怀特或是其他替怀特工作的人出现,他两眼盯着那面由信箱组成的巨大墙壁,每个信箱都有自己的密码锁,每个信箱里面都有不同的秘密。人们来了又走,打开信箱,关上信箱,布卢一直在绕着圈子踱步,时不时地随意停一下,然后又接着走。这里的一切在他看来似乎都是褐色的,好像秋日的气象已经渗入了邮局营业厅,这个地方散发出一股挺好闻的雪茄烟味。几小时后,他觉得肚子饿了,可他不想听从肚子的命令,他告诉自己机不可失,所以他坚持守了下去。布卢看着每一个走近邮政信箱的人,集中注意力盯紧每一个走近1001号信箱的人,他知道,如果不是怀特亲自来取报告,那就可能会是任何什么人——一个老妇人,一个小孩子,因此,他绝不能想当然。然而,任何可能性都落空了,因为这个邮箱压根就没人碰,尽管布卢无时无刻不在编造每一个靠近邮箱的嫌疑人的故事,想象着那人有可能跟怀特或是布莱克有什么联系,他或她在这个案子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等等,但他不得不把它们一个又一个地从脑子里抹掉,让它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刚过中午,这时邮局里开始变得拥挤了——许多人趁着午餐时间急急忙忙涌入邮局来办事,寄信,买邮票,办理这样那样的业务——这时门口进来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布卢没在第一时间发现他,因为同时涌进来的人太多了,但这人从人群里出来,径直向那些编号邮箱走去时,布卢终于瞧见了那个面具——孩子们在万圣节佩戴的那种面具,橡胶制品,是一个狰狞的厉鬼形象,前额被砍出豁口,眼睛流着血,牙齿尖利。这人身上其他部分完全正常(灰色斜纹大衣,脖子上围着红围巾),布卢的第一反应是这面具后面的人是怀特。这人走向1001号信箱,这就更让他确信了。同时,布卢又觉得这个人好像不是真的在那里,尽管他就在自己面前,但这更像是只有他自己能看见他。在这一点上,当然,布卢弄错了,这戴面具的家伙一走过大理石地面,布卢就看见许多人指着他大笑——但他也说不上来这样更好还是更糟。这面具人走到1001号信箱旁,来回转动密码锁,信箱开了。布卢一确定这毫无疑问就是他要等的人,就开始朝他走去,并不确定自己要怎么做,但潜意识中无疑是想拽住他,把那面具从他脸上扯下来。但这人太机警了,信封一揣入口袋就马上锁好信箱,朝大厅里匆匆扫视一圈,看见了正向他走过来的布卢,便拔腿开溜,飞快地朝门口跑去。布卢一路追上去,希望能从后面追上他、把他抓住,但他马上就被门口的人群绊住了,等他跑出门口时,戴面具的人已经跑下台阶上了人行道,跑上大街了。布卢继续追赶,甚至觉得自己都快追上了,但那人跑到一处转弯路口时,一辆公交车正巧要从车站驶出,于是他轻松地跳上了车。留下狼狈的布卢喘着粗气,像个傻瓜似的站在那里。
两天后,布卢又收到邮件里附来的支票,这回终于有了怀特的信息。信上说,别再闹着玩了。虽说只是片言只语,但布卢却很高兴,终于打破怀特那堵沉默的墙壁了。但他不清楚的是,这话是针对他上一次的报告呢,还是指邮局里发生的事情。琢磨了一阵之后,他觉得没什么区别。无论如何,这个案子的关键还是行动。他必须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去打穿那些迷障,这里捅一下,那里捅一下,挖出每一个谜题,直到整个结构开始动摇,直到某一天整个千疮百孔的大厦轰然倒塌。
接下去的几个星期,布卢又到邮局去过几次,希望能再碰上怀特。但什么情况也没出现。每次他到那里时,要么是报告已被取走,要么是怀特还没露面。鉴于邮局每天二十四小时营业,布卢几乎无计可施。怀特已经注意到他了,不至于再犯同样的错误。他只需等到布卢走开以后再去拿信,除非布卢愿意一辈子守在那里,否则他就不可能阻止怀特暗中行事。
整个事情远远超出了布卢当初的想象。到现在几乎一年过去了,他认为自身基本上是自由的。不管是好是坏,他总是在干自己的差事,一心一意地盯着布莱克,静候打开局面的时机,试着坚持下去,但在整个过程中,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背后会有什么事情正在进行。现在,在面具人事件和其他的障碍也接踵而至后,布卢不知道该怎么想了。在他看来,最有可信的解释是,他也被人监视了,就像他监视布莱克一样。如果是这么回事,那么他从来没有自由过。从一开始,他就是被挤在中间的人,前面屡屡受挫,后面有人盯着。奇怪的是,这念头让他想起《瓦尔登湖》里的一些句子,他从自己笔记本里查找原话是怎么说的,他很肯定自己曾摘录下来。我们并不存在于这个地方,他找到了,而是在一个虚设的位置上。只因我们天性脆弱,我们假定了一类情况,并把自己放了进去,这就同时有了两种情况,我们要从中脱身就加倍地困难了。这话对布卢来说正切中要害,虽然他开始感到有些不寒而栗,可想想现在要做什么对自己来说也许不算太晚。
总而言之,真正的问题在于识别问题本身的性质。首先,谁对他构成更大的威胁,是怀特还是布莱克?怀特一直信守诺言:支票每周按时寄到,布卢知道,如果现在要转而跟他作对,那就有点不识好歹了。但也正是怀特让这个案子运作起来——把布卢推进一个空房间,然后关上灯,锁上门。自那以后,布卢就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着,始终摸索不到电灯开关在哪里,成了这案子的囚徒。这一切固然都干得很漂亮,但怀特为什么要这么干呢?布卢一遇到这个问题,就想不下去了。他的脑子停止工作了,他没法想得比这更深一步了。
再拿布莱克来说。到现在他一直都是整个案子的核心,看起来所有的麻烦都是因他而起。但是,如果怀特真正想对付的是布卢而不是布莱克,那布莱克也许跟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也许他只是一个无辜的旁观者。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布莱克就占了布卢一直以来认为自己占据的位置,而布卢就成了布莱克那一角色。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布莱克也有可能和怀特是一伙的,他们有一个对付布卢的阴谋。
如果是这样,他们要对他做什么呢?说到底也没什么可怕的——至少从任何绝对的意义上讲。他们让布卢陷入了什么也不能做的困局,让他无法活动,把他的个人生活降低至几乎没有生活。是的,布卢对自己说,感觉像是这么回事:就像是一无所有。他感觉像是一个被惩罚的人,只能待在房间里捧着一本书来消磨余生。这已经够奇怪的了——充其量也只是半死不活,只能通过词语来观看这个世界,只能通过别人的生活来生活。但如果这是一本有趣的书,那倒也不至于太坏。他也许会沉浸在故事里,也就是说,他就会一点一点地忘了自己。但这本书什么也不能提供给他。没有故事,没有情节,没有行动——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写一本书。就是这么回事,布卢陡然醒悟,他不想再被牵扯其中了。可是怎么脱身呢?只要他待在这里,这本书就一直会写下去,怎样才能从这个房间里出去呢?
至于布莱克,他这本书所谓的作者,布卢不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了。真的会有这么一个人——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房间里写作吗?布卢随着他的足迹各处转悠,跟踪他去过最偏僻的角落,盯得那么辛苦,连眼珠子都快瞎了。即使在他离开房间时,布莱克也从未去过任何地方,从未有过更多的活动:无非是去便利店购物,有时去理发,看一场电影,诸如此类。但大多数情况下,他只是在街上转悠,眼里无非是那些街头即景,市井剪影,即使是这样的行动也只是偶尔的率兴所至。有时目光盯在那些建筑物上边——伸长脖子,朝那些屋顶瞟一眼,审视着门道,两手摩挲着那些石头墙面。然后,会有一两个星期,他的关注点转向城市雕塑,或是河面上的船,或是街上的广告牌。不会比这更多了,几乎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不跟任何人见面,除了很久以前和那个流泪的女人共进午餐以外。某种意义上说,布卢觉得自己了解布莱克的一切:他买什么肥皂,他看什么报纸,他穿什么衣服,每一样他都如实地记录在了笔记本上。他掌握了一千件事实,但所有这些事情能告诉他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事实就是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存在布莱克这样的人。
因此,布卢开始怀疑布莱克只是一个诡计,也是怀特雇来的人,怀特每周给他开薪,就是让他专门坐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干。也许他只是装着在那里写作——一页接一页地写:比方说,也许只是抄写电话号码簿上的名字,或是按字母顺序抄写词典上的单词,或是抄写《瓦尔登湖》。或者也许它们甚至都不是文字,只是毫无意义的信手涂鸦,随着笔尖点划开去,写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许怀特才是那真正的作者——布莱克只不过是他的替身,一个傀儡,一个没有自身灵魂的演员。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随着这念头推想开去,布卢相信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是布莱克并非一个人,而是几个人。两个,三个,或是四个长得相像的人,轮流扮演布莱克这一角色来蒙骗布卢,每一个都在规定时间进入角色,完成一段表演后再退回自己温暖舒适的家庭生活里。但是,对于布卢来说,这个想法实在太可怕了,他没办法长时间地沉思下去。数月之后,他终于大声对自己喊道:我喘不上气来了。到此为止了。我要死了。
这是1948年的仲夏。最终鼓起了行动的勇气,布卢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化装用具,琢磨着要换一个新的身份。排除了几个选项之后,他决定扮成他小时候在自家门口见过的一个老乞丐——一个名叫吉米·罗斯的本地人——他用流浪汉的衣服把自己装扮起来:破烂不堪的呢外套,鞋子则用细绳绑扎着,免得鞋面和鞋帮脱开,一个褪色的手提袋里塞入了全部家当,然后,最后一项,戴上松垂的白胡子和长长的白发。这最后的细节使他看上去像是《旧约》里的先知。虽然布卢装扮的吉米·罗斯,并不是一个病恹恹的穷汉,而是一个聪明的傻瓜,一个处于社会边缘的贫困圣人。也许有点傻,但却无害:他向周围这个世界显露出一种令人愉悦的漫不经心,毕竟见过大风大浪,如今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为之烦恼了。
布卢在街对面给自己选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放大镜碎片,开始浏览从附近垃圾筒里捡来的一张皱巴巴的旧报纸。两小时后,布莱克出现了,走下他家房子的台阶,朝布卢这边走来。布莱克没注意到这个流浪汉——要么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要么是故意不去看他——因此,当他走近时,布卢用愉快的声音向他打招呼。
给几个小钱吧,先生?
布莱克停住脚步,朝这发出声音的蓬头垢面的家伙瞥过来,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危险,渐渐露出随和的笑容。然后他把手伸进自己口袋,摸出一枚硬币,搁到布卢手里。
给,他说。
上帝保佑你,布卢说。
谢谢,布莱克回应道,似乎触动了什么情绪。
别担心,布卢说,上帝保佑一切。
听到这句安慰,布莱克碰了碰帽子向布卢致意,继续向前走去。
第二天下午,布卢还是那身流浪汉的打扮,在老地方等着布莱克。他决定这回要把谈话拉长一些,既然已取得了布莱克的信任,布卢又发现布莱克自己表现出想多聊一会儿的渴望,他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这时天有些晚了,尚未黑下来,却早已不能算是下午了,薄暮时分的日影渐移,照亮了砖墙和阴影。布莱克和流浪汉热切地打过招呼,又给了他一个硬币,随后犹豫了片刻,好像在纠结是否要冒险一试,然后开口道: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很像沃尔特·惠特曼?
沃尔特什么?布卢回答,牢记着要扮演自己的角色。
沃尔特·惠特曼。一个著名诗人。
没有,布卢说。我应该不认识他。
你不可能认识他,布莱克说。他早死了。可你确实跟他很像。
哦,就像人们说的,布卢说。每个人在某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活魂灵。怎么见得我的就不可能是个死人呢。
真有意思,布莱克接着说,沃尔特·惠特曼就在这条街上住过。他的第一本书就是在这里印的,离我们现在站的地方不远。
你该不是说,布卢说着,沉思地摇摇头,就是因为这个才让你停下来思考的,是吗?
惠特曼有一些离奇的故事,布莱克说着,朝布卢作了个手势,让他坐到他们身后房子的台阶上,布莱克也跟着坐下,突然间,他们两人一同沉浸在夏日的夕阳下,像一对老朋友那样无话不谈。
是的,布莱克说,舒舒服服地沉浸在此刻的悠闲懒散中,有许多非常稀奇古怪的故事。比方说,惠特曼的大脑。惠特曼一辈子都迷恋颅相学——你知道,研究颅骨上隆起的部分。这在当时特别流行。
我倒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布卢回答。
哦,这不重要,布莱克说。主要是惠特曼对人的大脑和颅骨非常有兴趣——认为这能告诉你与一个人的性格品行有关的一切。不管怎么样,大约五六十年前,当惠特曼躺在新泽西快要死去时,同意自己死后人们可以解剖他。
他死了怎么还能表示同意呢?
啊,说得好。是我没说清楚。当他同意这事情时还活着。他只是要人们知道他不介意人家在他死后把自己剖开来。你也许可以把这叫做遗愿。
著名的遗言。
没错。许多人认为他是个天才,你知道,他们想看看他的大脑,看看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在他死后的第二天,一个医生取走了惠特曼的大脑——从他的脑子里挖出来——送到美国人体测量学会去称重量。
像一棵大花椰菜,布卢插嘴说。
一点没错。就像一大棵灰色的蔬菜。但这才是故事有趣的地方。这个大脑送达实验室后,正当他们想解剖它时,一个助手把它碰到了地板上。
摔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