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克顿夫人一开始就出人意料地认真对待作教母所应尽的职责。她关心教女体力和智力的发展。接她的意愿,小姑娘每月应在城堡里度过一天。但她从来不想去侵犯那位母亲的权威。
比阿特丽斯常常亲自送格拉迪斯到蒙克顿夫人家里去。对她来说,这是一项伤脑筋的义务。虽然他们总是那么亲热地接待她,但她在那里总感到有点不自在。我行我素的老夫人,现在常常令她钦佩。她衷心感谢她慷慨地为她提供栖身这地,尽管这个建议已经为时过晚。蒙克顿夫人在那次稍稍表现得不够谦虚之后一直严格保持冷静的态度,这也使她十分感动。如果伯爵夫人的粗鲁和缺乏风度,一开始时没有破坏她那精细的鉴别力,她也许当真爱上了她。
城堡里的午餐使她感到特别不愉快。父亲的家里笼罩着有节制的气氛,她母亲也不是一个特别嘴馋的人,所以她非常厌恶外省贵族那种大吃大喝的习惯。亨利的朋友们饭后离开桌子时,总是酩酊大醉,身不由己。他们的妻子在吃喝上稍有节制。可是,蒙克顿夫人喜欢狼吞虎咽,迹近下流。比阿特丽斯常常感到恶心,她只好垂下眼帘,不去看端上珍馐美味时,这位女主人脸上流露出来的馋涎欲滴的表情,不去看津津有味地吧嗒的嘴、越来越象牲口的那种大嚼的姿势、惺忪的睡眼和大醉之后结结巴巴说不清知的丑态。
格拉迪斯逐渐长大,也更善于观察。人所共知,老夫人喜欢随便开玩笑,比阿特丽斯感到不安。不错,迄今为止,蒙克顿夫人还不敢当着小姑娘的面,也不敢当着她的面开这种玩笑,但她听到了许多令人不愉快的流言蜚语。每当她想到,有朝一日格拉迪斯在城堡里听到她不应当听到的话,她就不寒而栗。怎样才能不得罪蒙克顿夫人,停止这种每月一次的拜访呢?她无计可施。
现在,她找到一个可以帮助她的借口了。有人听到,哈里小自言自语说,既然有人常去有钱的教父教母家,他们至少也能给别人带点糖果回来。琼斯太太也告诉她,迪克讲了有关身穿制服的仆人和温室培养的葡萄的话。这时,她便想方设法,颇有策略地向老伯爵夫人谈了自己的意见。
“问题在于,”她说,“咱们属于迥然不同的社会阶层。我担心孩子会产生对环境的不满情绪和忌妒心。他们开始用您的生活方式和我们的对比——更坏的是——和纽詹特家的生活对比。迪克是纽詹特先生的教子。昨天,他对琼斯太太说,格拉迪斯真走运,而他在教你家吃午饭时,他们只用重新加热的碎羊肉炒土豆招待他。依我看,在格拉迪斯和几个男孩子还小、还不懂事的时候,她最好还是少来城堡,这样做好象我对您以怨报德,这使我很难过。”
“完全正确,”蒙克顿夫人坦然地回答说。“我会常去你们家。每月的头一个星期四对您合适吗?”
从这以后,她按时前来,但很少留下吃饭,即使留下来,吃喝起来也颇有节制。比阿特丽斯再也没有见过她吃得过饱、喝得醉醺醺的样子。
哈里和迪克现在在学校里,被称为大特尔福德和小特尔福德。亨利当年也上这所学校,体育运动成绩优秀,而拉丁文却怎么也学不好。哈里满十二岁,正处在感到男人优越的时期,他每次回来休假,明显愿意跟父亲打交道。男人应该有男人的兴趣和习惯。但是,他一遇上不愉快的事,还是找妈妈。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像父亲,已经看得十分清楚,虽然他可以成为一个不坏的农场主,却不能胜任任何需要文化知识的职业。十岁的迪克,精神面貌迥然不同。在他身上,开始表现出特尔福德家庭老一辈所具有的那种贪暴而求实的敏感性。有时,比阿特丽斯担心,这孩子犀利的目光会发现父亲的变化。
亨利的青春期过去了,除了不断发胖以外,没有任何变化。他仍然是一个温柔的丈夫和像样,虽然常常对孩子们大喊大叫,但很少埋怨妻子。和过去一样,他仍然是不个不坏的主人,但不愿意再学什么新东西了。现在,只有比阿特丽斯能抓紧一切机会,学到有用的知识,经常给他出主意,有分寸地提醒他改善农场经营——这本来是他有意要做,但又常常忘掉的事情。近年来,他午饭后喝酒的时间越来越长,而晚上常常是昏昏欲睡、无精打采。当然,他还从来没有酩酊大醉过,他虽然贪吃,但怕大腹便便,所以还是保持经常活动,他的动作不如过去那样敏捷,脸部的线条也开始变粗了。顶替玛尔塔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她们保持的时间都不长,于是也就被忘得一干二净。
有时比阿特丽斯觉得,她自己也过早地变成了一位悠闲自在的贵妇人。她常感到自己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其实不过三十二岁。但这并不使她难过,因为她的青春和她的一切痛苦都一去不复返了,她为此反倒感到高兴。她承认了现实世界,适应了它,既不用马刺,又不用皮鞭,就治理了自己这个小王国。她不常骂佣人和惩罚孩子,即使惩罚,也总是很轻的,很少碰到不听话的情况。
生活可能就是这样平稳,使人觉得平淡无奇。比阿特丽斯开始实行自己的计划,让全体大人和孩子尊重她每天闭门单独度过的那两个小时,。不幸的是,她自己并没有抓紧时间。对她当姑娘时很喜爱的那些古典作家,她失去了兴趣,崦法国哲学恐怕更枯燥无味。在干这些事的时候,只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分散了她对包比的思念。
她生气的时候,包比是巴顿人中唯一能真正体谅她的人。她对他的要求也过分严格。她认为这是不公平的。不应该有任何差异,不应该陷入某种极端。如果板球就在包比的头边飞过,她也没有理由更害怕,就应当象球从迪克的头边飞过一样,如果包比无礼或淘气,这丝毫也不比哈里或格拉迪斯通常那种孩子般的任性更可怕。所有的孩子有时都淘气和任性。这样的小毛病,应该改正,但也不必过于重视。但是,看到包比的嘴——和她父亲的嘴一模一样——失去优美的线条,那怕是一瞬间变得象亨利的嘴,她也感到痛苦。
格拉迪斯满七岁了,她的教母已经连续两次没有来看她,每次都表示歉意,说是身体不好。因为她常犯黄疸病和痛风,比阿特丽斯一开始没有重视这个问题。近来,老夫人开始回避外人,深居简出,甚至不常去教堂。她的缺席并滑使任何人感到奇怪。有一天,比阿特丽斯听说,伯爵夫人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起床了,便吃了一惊。她马上给城堡去信,打听是否属实。她收到几行用哆哆嗦嗦的手写回信:
“是的,我病了。您有空就来看看我,但不要带格拉迪斯,快来吧。”
她立刻就去了。小蒙克顿夫人接待了她。她显得很疲倦眼睛也肿了。
“您来了,我很高兴。我早就想派人去请您,但是妈妈不愿意打搅您。”
“她是病得很重吗?我一点也没听说,否则我早就来看她了。”
“大夫认为,她还能活两三个星期,不会再多。已经给她放水了,但也不管用,顶多只能解除她的痛苦。”
比阿特丽斯刚一迈进卧室,就明白这是什么样的痛苦。老夫人象一头怪物一样躺在床上,水肿使她的身体变了形。脸好象是在恶梦中见到过的那种可怕的假面具。她为了迎接客人而强作微笑,这一来,面容就变得更加可怜。
“请进,”响起了陌生而嘶哑的声音。“见到您,我很高兴。请坐,把帽子脱下来。”
比阿特丽斯把视线移开。她心中那根不必要的、多余的、里维斯家遗传下来的神经,疼痛难忍。这神经犹如绷紧的琴弦,稍有痛苦,就有所反应。
蒙克顿夫人笑了。
“不要紧。我快要死了。我的傻儿媳妇告诉您了吗?如果她稍微开一点窃,就会高兴的。在这一切终将完结的时候,我是多么高兴啊。”
“恐怕您是非常痛苦的……”
“是很痛苦。但我请您来,并不是为了向您诉说自己的不幸和腹中的疼痛。我不过是想,趁时间还不晚要见见您。格拉迪斯怎么样?不,无论如何也不能带她到这儿来。我现在这种状况,不适合让小孩看见。您替我吻吻她,告诉她,希望她成为一个有教养的好姑娘。我把为她准备的东西马上交给您,免得以后麻烦。请把珠宝盒子递给我,就是梳妆台上的那个象牙盒子。”
比阿特丽斯的脸红了。
“请不要留给她任何贵重的东西。最好的办法是……”
“好了,好了,您别生气。我既不占托拇妻子的便宜,也不占自己女儿的便宜。她们全都有那么叮噹作响的首饰,多得不知道往哪儿放。而且,这并不是丹佛斯家世代相传的珍宝,而是我自己的。我觉得,如果我愿意,我就可以送给我教女一只项链。”
“我是为格拉迪斯考虑。她不应该有不适合她地位的东西。”
“我亲爱的,可是您还不知道她将来有什么地位。她长大成人以前,什么也不要告诉她。以后,如果她要用钱,可以随时把这些宝石卖掉。好了,好了,把它放进手提包里。关于这件事就说到这里。现在,我还要告诉您一件托姆委托我办的事。我建议您和亨利与一位年轻的农场主建立通信联系,他在英国各地旅行,比较一下经营管理的制度,写这方面的著作。看来,他自己的农场收入不多,但托姆以他的评价很高。这封信放到哪儿去了?我告诉过那个傻瓜,让她放在这儿。真没有头脑!啊,就在这儿……‘哈特福德郡北米姆斯的亚瑟.荣格先生’。托姆接着写道:‘他很需要看看特尔福德一家在巴顿作了些什么。’”。
“亨利并没有作什么,”比阿特丽斯表示异议。“如果说,巴顿的情况比别的庄园好,这是因为亨利关心自己的佃户。”
“还因为他有一个聪明的女人作内助。她聪明非凡,躲在暗处,把由于自己的奇迹而赢得的全部声望,归他享有。”
比阿特丽斯不好意思地笑了。
“农场主的妻子应当帮助丈夫。如果您认为我们这点微不足道的成绩是奇迹,那么,您大概认为我很自负。”
“既然您说到了这一点,”立即响起了沉着的回答声,“我可以告诉您,我认为您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是最自负的一个,大概也是最不平凡的一个。”
比阿特丽斯一时想不出回答的话来。
“我不明白,”她终于说,“我犯了什么错误,您才对我有这种看法。”
“没有任何错误。既不能指责您行为不端,也不能指责您风度不好,但您有着更坏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
“渎神罪。因为生活对您太残酷,所以您对造物主也冷酷无情。”
比阿特丽斯扬起眉毛。
“难道是这样吗?表现在那一方面呢?我觉得,可以说我是幸运儿。”
一张可怕的脸,仍然带着那种既讥讽又赞许的微笑,向她摇晃起来。
“比阿特丽斯.特尔福德,垂死的人撒谎是有罪的,难道您不知道吗?也许您认为,垂死的人不应当管别人的闲事,对吗?看来,是这样。不要害怕,我不人过份的。您只要有一次站在一个令人目眩的高度上看着我,心时想:这口老肥猪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猪嘴到处乱伸呢?这就足够了。是的,是的,亲爱的,就是这样。好吧,就算我是老肥猪吧。这又怎么样呢?猪也是上帝创造的,不是这样吗?如果上帝需要它们,您是什么人,竟敢反抗?”
老夫人举起一只手,表示警告。她已经不是开玩笑了,而是象一个老朽的女巫,令人战栗。
“也许您认为,生活对里维斯一家才是冷酷无情的吧?您愿意听听我的青春是怎样度过的吗?青春的前一半,完全用来保护几个妹妹免遭一个兽性大发的酒鬼的迫害,可是保护我的母亲,已经为时太晚了;青春的后一半,是给一个从来不爱我的人生了八个孩子。但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后来,我就学会了插科打诨,珍惜美味的午餐和优质的潘趣酒。我可能爱它们爱得过份了。有朝一日,您也会过份强烈地爱上什么东西,这一点上,您很象您的父亲和您的哥哥——一个虔诚的厚道人。您也不要以为我是指男人。毁掉您的不是肉欲,而是魔鬼般的自尊心。”
“蒙克顿夫人,”比阿特丽斯沉默片刻,回答说,“您说的话,心及您好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我都不理解。我感到您在告诫我,但我又不知道告诫我防范什么。”
“防范虚伪。”
“虚伪?”比阿特丽斯慢慢重复着。
“正是。您最讨厌虚伪,我也是一样,但是我的一生都在虚伪中度过。您不是一个十足的伪君子,又是什么呢?只是与众不同罢了。”
“我仍然不明白,”比阿特丽斯皱着眉头,困惑不解地回答。“是伪君子吗?我不争辩——我认为,和咱们中间的大多数人一样。可是为什么与众不同呢?”
“咱们中间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力图使周围的人相信,他们比实际上更聪明、更善良,不是吗?您却在人们面前假装很笨,在自己面前假装很坏。您想欺骗谁呢?要欺骗记录您的罪行的天使吗?不行,亲爱的,因为他的生命是永恒的,对这些把戏了如指掌。”
“也许我的确很坏,可您怎么会知道呢?”比阿特丽斯直视着她。“说实在的,您又了解我什么呢?”
那双嘲弄人的、昏花的老眼睛变得柔和起来。
“只知道您是一个大傻瓜,和大家一样的傻瓜,还知道我很爱您。”
“为什么?”
蒙克顿夫人大笑起来。
“天知道。如果仔细观察,您并不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但却是一个真正的人。”
比阿特丽斯攥紧了拳头。
“不对。我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但至少我知道这一点。”
一只变了形的手掌放在她的手上。
“这就是原因。咱们中间很少有人明白这一点。我不想使您伤心。没有人敢碰你们里维斯家的人——弄不好,会碰得头破血流。我的姑娘,你很善良。”
刹那间,病人捂住肚子,大声叫喊。她的脸变得更可怕了。
“又开始了!趁我还没有嚎叫,您快走吧。不,我不愿意您留在这里。但愿您记住我向您奉献的那一点尊敬之心。她吧,您走吧,走吧。让我的儿媳妇到这儿来。无论我表现得怎么样,她也会尊敬我的,因为这是她的天职。呸,而且,每当她生孩子的时候,也是大喊大叫,全家都能听见,可是有人告诉我,您生孩子时是一声不吭的。瞧,这也是咱们之间的差异。啊,主啊!您走吧,听我的话,再见了!”
下葬以后,蒙克顿勋爵走到比阿特丽斯眼前。
“特尔福德夫人,我感谢您为我母亲所做的一切。”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
“您使她的暮年过得好了一些,这是她临终时告诉我的,我应当报答您,结果有机会向您感恩,我很高兴。”
“您错了,”比阿特丽斯用颤抖的声音说。“是我应该向她感恩。她向我揭示了真理。”
他难看的脸上露出迷人的笑容。
“这一点也就表明了她对您的看法。”
他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就走了。
以前,她没有体会到,这位爱开玩笑的老夫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处在突如其来的绝望中,她明白了,她失去了一位真正的朋友。
蒙克顿夫人去世后不久的一个下午,比阿特丽斯听见前厅里有争吵的声音,便走出了书房。迪克和包比面对面地站着,脸都气得通红。怒冲冲地,声音也很刺耳。她开门时,两个人已经开始打架。
“包比!迪克!马上住手!”
扬起的拳头放下了,但是耳边响起了两愤怒的声音。
“一个一个说。包比,让迪克先说。迪克,说吧,不过要心平气和一点。”
她耐心地听他说,偶尔提一个问题。在他冷静下来以前,她什么也没有说。
“好,如果你未经同意就拿了包比的风筝,而且把它放出去了,依我看,你应该道歉,而不是怒气冲冲骂他。”
“我不是有意放掉的!我本来是要道歉的。可是他对我大吵大嚷。是他挑起来的。”
“不对,迪克。是你挑的头,因为你放掉了他的风筝。你认为你不应该向包比道歉吗?”
迪克很不乐意地道了歉。
“好,你现在去找风筝吧,它可能落到田野上了。以后要温和一些。记住,你大,应当作出榜样。”
他走了。包比垂着头,站着不动,低声哭泣。
“包比,到自己房间去。我替你害羞。我还以为你是个懂礼貌的人呢。”
她向门口迈了几步。
这太不公平了!她没有让他说一句话,无条件地相信迪克的话。迪克的错误要比他大得多,可是她却惩罚了包比。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头一次这样处理问题。如果包比感到委屈,那是合理的。但是命令是不能改变的。既然决定了,就应当执行。如果这会……
她站住了,使劲攥紧拳头。
包比不哭了。他慢慢走到她跟前,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来,抚摩着她的胳膊。
“可怜的妈妈。”
他再也没说什么,就上楼去了。她慢慢回到书房,坐下来,突然痛哭失声。
可怜的孩子!有一天他也会明白,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如果他在还没有失去对人类的信任之前就死去了……如果他在知道这件事以前就死去了,那她就和他一道……
那个几乎被她战胜的妄自菲薄的恶魔,又从往事中重新显露出来。
“卑鄙的懦夫!难道不是所有的人都命中注定迟早都要知道这一点吗?是的,正是所有的人,除了象亨利那样安然靠别人养活的人以外。一开头就应该让包比明白,你是什么人,那他就能忍受这种失望。而等待你的,是愉快而平静的暮年,我亲爱的。”
第二天,她把吵架的事写信告诉了沃尔特,还告诉他,那孩子是怎样出乎意料地接受了她那不公平的处理。她只字不提,这以后在她内心激起的感情波涛。对无限母爱的诅咒,只涉及她本人,她应自己承受这一切。沃尔特自己的苦楚,就够他受了。
“小鸟中谁最漂亮?”
“我的孩子,”乌鸦说。
她不想用各种感伤的蠢事打扰他,但她很需要他出主意。是不是直接告诉包比,是她错了?她认为,还是诚实比较好。在她看来,受了不公正的委屈,可能在孩子心灵上播下危险的种子。如果这种感情使他痛苦,也会破坏他和迪克的关系。别一方面,她承认错误,会不会使他牢固记住他本来很快就会忘记的东西呢?
“最糟的是,”她写道,“我甚至忘记,包比多么爱风筝。我生气,是因为我觉得,为了这样一件区区小事,他表现得竟如此恶劣。但我认为,为了别的玩具,他不会生这么大的气。在他身上逐渐形成一种强烈的爱好,爱好在空中飞翔、飘浮或者飘荡的东西——比如去朵或者杨树花。这些东西好象使他着迷。我认为,他长大以后,会从事气球的试验,或者成为一位鸟类学家或者只是一个用诗来歌颂蒲公英绒毛的幻想家。”
沃尔特的回信中仔细衡量了所有可能的行动方针及其后果。他在信的最后出了个主意——不要采取任何措施。
“你平时很公平,因此你的一次偶然的过失,未必会在包比的心灵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如果他不能理解,他很快也会忘掉所发生的一切。在他能用什么东西代替幼稚的幻想以前,就去破坏这种幻想,你就可能给他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在只要还可能的时候,就让他仍然是个孩子吧。这样,他很快就会知道,即使母亲,也不总是绝对正确的。”
“幸好,放风筝的季节过去了。到四月份他生日时,我给他寄一个大风筝去。现在我建议,你马上开始学习物体在空中飞翔的理论,常常和包比一起吹吹肥皂泡,和他谈谈这些东西。”
包比满十岁生日时,收到舅舅送给他的一个非常好的风筝。他兴高采烈地把风筝拿给母亲看,入迷地描述风筝的优点。她想,沃尔特比她有远见多了。
六月里天气明朗的一天,比阿特丽斯坐在书房里,一个风筝的阴影掠过她的书本,她抬起眼睛看了看,笑了。通过阳台的玻璃门,她看到包比站在草地上,长着栗色头发的脑袋向后仰着,正心旷神怡地注视着心爱的玩具在飞翔。她走上阳台,站在台阶的最高一级上,就象他看风筝那样望着他。
突然,院内的绿篱笆后面响起了叫喊声和吵闹声。从那里常常传来工人的说话声,但这次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是在牲口棚吗?这些蒂斯德公牛……应该把孩子叫回来。
“包比,到这儿来,快!”
他没有回答,全神贯注地看着风筝。一头被追捕的硕大无朋的公牛——这是亨利引为骄傲的一头——跳过篱笆门,哞哞地叫着,在花园里奔跑。
“包比!”
她跑下台阶,向草地奔去,她的惊叫声和孩子的惊叫声混在一起。他朝她跑过来,他去抓风筝的线,摔倒了。比阿特丽斯扑倒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刹那间,她被抛到一边去,后背摔在小路的砾石上。在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以前,她看到,公牛把孩子挑在牛角上,又把他扔到自己的脚下,她听见……
她清醒起来,嚎啕大哭——好象又看到公牛和包比。两天来,她不认人。最后,大夫告诉亨利,她恢复了知觉,在召唤丈夫。他可以进去几分钟,但应保持镇静,什么也不要对她讲。
变得难以辩认的亨利,踮着脚走进卧室,站在床边浑身哆嗦。
“你好一点了吗?”
她的声音如同她的脸色一样,无精打采。
“你什么也不要对我隐瞒了。我看见了。包比被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