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肯定嫌我臭,不然干吗一直用手捂着鼻子?也对,我已经多久没洗澡了?记不清了,没有一年,至少也有10个月了吧。一开始他自己也觉得很臭,后来就慢慢习惯了,现在,他甚至已经开始讨厌香味了,似乎只有臭味才能让他觉得安心,因为任何香味给他带来只有冰冷、疏远和被排斥的感觉,而在臭哄哄的地方,他才会觉得温暖舒适,像是找到了家。
“你想知道什么?”他咬了一口手里的鸡块,斜睨了旁边那人一眼。妈的,这小子穿得挺潇洒,衣服干净,没头皮屑,手指也白,估计耳朵里也没什么泥巴,是个有条件天天洗澡的公子哥儿,这样的人要不是真想从他这里打听点什么,压根不会跟他坐到一起。
“你说你认识那个女人?就是死在桥洞里的那个。”
“是啊,一开始我没想起来,后来想起来了,前两天见过她。”他啃着鸡块,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的脸他还记得很清楚,非常清楚。
“你在什么地方看见她的?”
“就在丽池路那一带。我白天都到处跑。”他朝地上吐了跟骨头,旁边那人下意识地朝后让了让,“对不起了,公子爷,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你就得万事忍耐!”他在心里幸灾乐祸的欢叫了一句。
“丽池路?是美丽的丽,池塘的池吗?”公子爷问道。
“对,就那两个字,美丽的池子,可惜不是免费的池子啊,不然我也跳进去洗一洗。”他故意把手伸到衣服里去搓了两下,搓出个泥球来,扔到空气中,他很开心地发现旁边的简公子又朝后面让了让,可惜臭烘烘的小泥球没能击中他。
“喂,你想洗澡吗?”简公子望着前方问他。
“不想。洗完澡回到我的地盘,蟑螂老鼠都不认识我了,离我远远的,我不是更没劲?小子,废话少说!有屁快放!”他不耐烦地啃了口鸡块,不晓得为什么,那人的问题话好像一根针,不经意地刺了他一下,不痛,但有感觉。
“你在丽池路的什么地方看见她的?”
“在小兵饭店门口,她在跟个男人聊天。”他满不在乎地说。
“小兵饭店是不是丽池路拐角上的那家?”
“不是那家是哪家?那女人前几天中午就站在小兵饭店门口,跟个矮男人嘀嘀咕咕,两人的脑袋还凑在一起。”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饭店门口的女人跟死在桥下面的那个女人是同一个人?”姓简的问道。
因为这女人跟我逃走的老婆长得有几分像,笑起来也是嘴角有个酒窝,声音也是这么软绵绵的,跟你说话,也好像是用手在背后扶着你,好像在告诉你,我总在你身边,总是为你着想,我永远是你的人。可是妈的,到最后怎么样?!屁!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微笑,这样的神情,最后凝聚成的竟然不是一个温馨的梦,而是个臭哄哄的大臭屁,这可真让他始料不及。可惜当他明白这点时,已经晚了。总之,他在女人身上吃过亏。他永远记得这女人的长相,所以顺带也记住了这个死去女人的脸。
“为什么?”姓简的忽然转过头,盯着他的脸,又问了一遍。
这是此人第一次正眼瞧他,他忽然发现,光看这人的打扮,觉得他就是个公子哥儿,但是看他的眼睛,又觉得他是在跟一个有深度有阅历的人说话。
“因为这个女人长得有点像我老婆。”他自嘲地一笑,等待那人脸上露出讥讽的表情,但是他什么也没看到,对方只是看着他,平静地问道:
“哪方面像?”
“声音和脸型。”
“那你当时应该离他们很近。”姓简的说。
“对,我就在他们旁边。”
“他们没注意你吗?”
“谁会注意我这样的人?呵呵,对,他们是想赶我走,但我就是不走,我就挤在他们旁边。”他当时有意想熏死他们,所以故意不走,现在想想他们两人当时脸上的表情,他就想大笑,但笑完又觉得心里很悲凉。
简东平拿出一叠照片来,递给他。
“仔细瞧瞧,这里有你说的那个矮个子子吗?”
他把鸡块放在一边,把油腻腻的手往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拿起那叠照片看起来,不一会儿,他就在一张照片里找到了那个男人。
“就这人。”他说。
“你肯定?”
“不信拉倒!”他没好气地说,“这矮子踢了我一脚,凶得很。”
“你凑他们那么近,应该也听到他们说话了吧。”
“没听清,只听到他们说,1号,1号。那个女人还用一根手指作了手势。”
公子哥儿看了他一会儿,又问:
“我给你的照片里,你还认出谁了?你是不是还看见过其他人?”
臭小子眼睛还挺尖,我只在那张报名照上稍微停留了一秒钟,就被他逮住了。
“这人,我见过。”他用手指点了点那张报名照。
“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什么时候?”他话音刚落,对方立刻问道。
“就前几天,在四河路,我呆的那个桥洞附近。”他纳闷为什么姓简的小子好像挺激动,他觉得对方的眼睛里好像伸出一只手来,猛然抓住了他的领口,把他逼到墙角。
“哪一天?”简公子问。
“那女人被杀的前一天,他在我的桥洞里跟我一起避雨。”
“他,什么样子?”姓简的好像拿不准自己想问什么。
“对,跟我一样,四海为家,哈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简东平,这人好像是叫这名字,他下意识地掏出名片看了看,对,是叫这名字。为什么,这个简东平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痛楚,难道他认识这个小子?
“你认识他?”他好奇地问道。
简东平没回答他,反问道:“他也许只是穿得不太体面,你凭什么认为他跟你一样?你们说话了是吗?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没有家,这是他的原话。”他脑海中闪过一张憔悴但却非常俊秀的脸,他一直不明白,这个四肢健全,长得又好的年轻男人怎么会选择跟他走同样的路。
“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身体不好,想死又不甘心,好像在等一个什么消息,所以就这么混着。”
他记得这年轻人,话不多,但很有礼貌。他还是第一次碰到在一个晚上跟他说五次谢谢的人,所以印象深刻。让他进桥洞,他说谢谢,让他坐在火边,他说谢谢,给他喝了口水,他说谢谢,问要不要盖毯子,他又说不用,谢谢;最后他睡觉前,抬头又说了声谢谢。其实没什么可谢的,也许反过来,说谢谢还应该是他,因为趁这年轻人睡着的时候,他偷走了他的钱包,钱包里有120元,不算多,但可以买不少好吃的,还能买瓶止痛药,冬天到了,他的腿常常痛得让他彻夜难眠,很需要止痛药。
他不认为自己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这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向你微笑的人,随时都可能对你捅暗刀子,所以,如果这小子想继续混下去,就该习惯这种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和冷酷无情。
“他跟你一起在桥洞过的夜吗?”简东平问。
他没回答。
“知道他去哪儿吗?他有没有跟你说,他一直在哪儿混?”
“不知道,我天没亮就走了,没跟他打招呼。你想找他?”
“对,我想找到他。你能帮我吗?”
其实他知道这小子这两天一直在附近晃,为的就是找到他,要回自己的钱包。可是,他不可能把到手的120元再还给这小子,因为他已经花掉一半了。
“我怎么帮你?”他问简东平。其实实,每次想起那小子,他心里还是有点内疚的,也许就是因为那五声谢谢吧,他没想到会碰到这样的人。
“你告诉我,能在哪里找到他就行,”简东平诚恳地说,“我不会亏待你的。”
这个姓简的好像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那个年轻人的决心,也许可以让姓简的替他还了那120元?也许……还可以向他敲一笔?姓简的那么迫切,应该会同意。
“你怎么啦?”看出了他的犹豫,简东平问道。
“实话说,他最近就在这块晃,但我不想见他。”
简东平露出一丝微笑:“你是不是拿了他什么东西?”
“一个钱包,里面就120元,而且他也住了我的桥洞,他该付地盘费吧。”他蛮横地争辩道。
“你怕他找你麻烦?”简东平问道,“钱包里还有什么?”
“身份证、一封大概是他女朋友给他的信。”
“那些你都留着吗?”简东平显然非常感兴趣。
“留着。”他回头盯着简东平,问道,“想买吗?”
“先让我看看是什么货色。”简东平笑了笑说。
“他真的会来吗?”在黑暗中,袁之杰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再等等看。”简东平答道。
王木现在是个四海为家的流浪汉,他一抬脚就可以到别的地方过夜。所以他到底会不会来,简东平真的不知道
根据昨天那个流浪汉陈金弟的说法,王木最近这些天晚上都在这栋危楼的二楼过夜。简东平白天来探访过,也的确在二楼的一间空屋里发现了有人居住的痕迹,一条破毯子,两三个饮料罐和几张旧报纸,但是,没证据表明这些东西是王木留下的,即使是王木的,也不能肯定他就一定会出现。他们在这栋待拆迁的危楼里已经等了近两小时了,连一个鬼影子也没看到。
“再等等看吧。”他又说了一遍,本想安慰比他小几岁的袁之杰,谁知后者倒显得比他更有耐心。
“没事,等着吧。我知道流浪汉也有固定睡觉的地方,如果在这里呆惯了,他会来的。”袁之杰说。
简东平想起来,他是个有经验的跟踪者。
“他真的变成流浪汉了?”过了会儿,袁之杰问他。
“看来是的。”他觉得袁之杰好像有些紧张,便问道,“你怎么啦?”
“我一直想见见他。”袁之杰避开了他的目光,耸了耸肩膀,“我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给你看过照片。”
“照片是没生命的,我想看活生生的他。”
“但你至少看到了他的长相,觉得他长得怎么样?”
“说实话像个死人。我还是想看活的他。”
“为什么,因为好奇?”
“我想看看元元喜欢的人长什么样,也许还可能会跟他交个朋友,元元想让我接受他的意思,是让我关照她。”袁之杰笑了笑,说,“我会关照他的。”
虽然袁之杰只有19岁,但是简东平觉得他够格称得上是个男人。他喜欢这个心胸宽广,愿意“关照”情敌,紧张的时候会犯结巴的帅小子。他真希望元元能回心转意。
“袁之杰,你有没有想过,也许……”简东平正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但袁之杰似乎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了,很快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你是想说,元元也许还活着吗?”
“毕竟还没找到尸体,而且,程敏的说法我很怀疑。”简东平说。
袁之杰望着窗外,说道:“这个,我也想过。但我觉得不合理,如果她活着,凶手为什么要囚禁她三年?为什么?”
“谁知道,也许凶手有特别的癖好。”说到这里,简东平忽然听到外面走廊里传来一阵非常轻的脚步声,有人来了!他连忙朝袁之杰递了个眼色,袁之杰心领神会,他们迅速躲到门的两边。虽然这是危楼,但这间空屋还保留了一扇比较完整的门,只是没有锁而已。
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清晰起来,简东平可以肯定,上楼的是一个人,而且不会很胖,因为他脚步很轻,这个人会是羸弱的王木吗?简东平心里不安地猜测着。他希望是,又希望不是。如果是的话,显然对这案子来说是个重大突破,但如果是,又意味着他不得不跟现在是流浪汉的王木近距离接触,而且这次不仅仅只是说说话,说不定还要拉他回去,开导他……不知道他多久没洗澡了,是不是应该先把他打昏,然后找人给他洗一下?如果他身上有虱子怎么办?天哪……破案这工作可真不是好干的,佩服警察叔叔!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黑暗中,他看见袁之杰正紧张地瞅着门,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简东平感到自己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怦怦,怦怦……
不知道他们刚才的说话声,是否已经被这个人听见了。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王木。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推门进来,他正想着,忽然,耳边传来“吱呀”一声,他立刻屏住了呼吸……
一个身材瘦弱的男人推开门走了进来,他肩上背了个包,手里还拿了个什么东西。
借着月光,简东平对来人打量了一番,头发挺长,身材较瘦,身高大约173公分,比自己稍微矮一点点,上身是一件带毛领的棉衣,下身是条牛仔裤……穿得不算太破,最值得庆幸的是,他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跟着飘来一股臭味,还好,还好。
但这人是不是王木呢?他决定试一试。
“王木!”他在那人叫了一声。
那人仿若遭到枪击,停下脚步,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忽地转过头。虽然屋子很黑,虽然他跟照片中的那个清俊小子相比,多了点胡子,但简东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错,这就是王木,他心头一阵惊喜。
“王木!你是王木吗?”袁之杰走到王木的跟前,打开了手电。
王木没回答,后退了两步,脚步有些趔趄,但他还是立刻稳住了自己。他站在那儿,紧闭嘴唇,一会儿看看袁之杰,一会儿又看看简东平,在那一瞬间,简东平觉得自己和袁之杰好像突然变成了变态甲和变态乙。
“王木,我们是元元的朋友,想跟你谈谈。”他决定立刻表明身份,他不希望王木误会他们,从王木异常紧张的神情中,他看出了敌意和恐惧。
可是,他的开场白似乎没起什么作用,王木看着他们,忽然整个脸部扭曲起来,大叫了一声:“啊——”
这声叫,凄厉而狂暴,把他们两个吓了一大跳,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简东平就觉得有个软绵绵热烘烘的东西摔在了自己脸上,接着,他感到身边刮过一阵风,王木跑了!
“妈的,王木!”他听到袁之杰大吼了一声,追了出去。
这时候,他发现摔在自己脸上的竟然是个肉包子!肉包子的汤汁溅得他满脸满脖子,衣服上也是,他也在心里凄厉地惨叫了一声:“啊——”
但是他知道此刻不是抱怨的时候,他赶紧跟着追了出去,等他气喘吁吁追到危房下面的一片瓦砾堆里时,发现袁之杰已经制服了王木。
“怎么回事?”他看见王木倒在袁之杰脚下。
“我揍了他两拳,他大概昏过去了。”袁之杰紧张地说。
他弯下身子,重重摇了王木两下,王木发出轻微的“哼哼”声。
“他没事吧?”袁之杰问。
“没事,先带他回去吧。”他说,起身的时候,闻到了自己衣服上的肉包子味,好油腻的味道,他真想把身上的衣服丢进垃圾桶,然后再把王木揍一顿,但是算了,还是先带他回去洗个澡吧。
他朦朦胧胧看到一个人影朝他走来,一开始是个小红点,慢慢地变成了一块大红布,接着,一张年轻男人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你感觉好点了吗?”那个男人说。
他不想回答,但这似乎不太礼貌,他不习惯让对方受冷遇,他了解那种尴尬和被忽视的感觉,他不想伤害任何人。
“好点了。谢谢。”他勉强答道。
“头还痛吗?”那人又问。
还是不想回答,但是,既然回答了第一句,第二句就更不好拒绝了。
“还好。”他答。
他想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次在河边他才会跟元元说那么多话的吧。她不断地问,他就不断地回答。现在想起来,这真可以算是他人生中最要命的一个坏习惯。就因为回答了太多无法回答和不该回答的问题,他把自己推入了绝境。
他的知觉已经恢复了九成,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头发是湿的,全身只穿了条短裤,身上还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肥皂水的味道。他没低头去看那条短裤,他知道那不是他的,他已经许久不穿内裤了。好奇怪,扔掉的时候,觉得是挣脱了一层束缚,现在重新穿上,却好像是从兽又变回了人。想不到一条内裤就能带来如此翻天覆地的感觉。
他知道,有人给他脱了衣服洗过澡了,还给他换上了干净的内裤。是谁干了这一切?是眼前这个人吗?一想到这个男人曾经对自己的身体一览无遗,他就觉得无地自容。
“能起来吗?”那个男人的声音很冷静。
“你是谁?”他躺着没动,问道。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们见过,你还朝我身上扔了个肉包子呢。”那人笑了笑。
他记起来了,在他曾经栖息的屋子里,他遇到了两个男人,他们站在他身后,其中一个叫了他的名字。他无法形容当时听到自己名字时的感觉,他只是莫名地感到害怕,发疯般地想逃,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感到害怕。
“对不起。”他轻声说。现在在日光灯下,他看清楚了这个被他袭击的人,像他以前工作那栋大楼里的白领,时髦的正常人。他喜欢正常人。
“没关系,我没受伤。”那人笑了笑,把两件衣服扔在他旁边,温和地说,“这是我堂弟的旧衣服,试试看吧。你的衣服我已经扔掉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那件衣服,棉质的,很厚,带着樟脑丸的气味,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我的包呢?”他紧张地盯着这个人,问道。
“你的包我没动。”简东平指了指床下面,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尼龙包就在床下面。
“在你身上和鞋里还找到3250元,都放到你包里去了,你可以点一点。”简东平说。
他翻过我的包了,王木想。
“这是哪里?”
“这是我家,你现在睡的是我堂弟的房间。我叫简东平。”那人自我介绍道,同时站起了身,“很抱歉,我的朋友打伤了你,但请你不要误会,我们没有恶意。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谈,是关于元元的。如果你能起来,就请穿好衣服,我们好好谈谈。我在外面等你。”
这个显然看过他的男人,表现得很坦然。
“好。”他不得不这样回答。
简东平走到门边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是我们家的保姆给你洗的澡,内裤是给你新买的,别把我想得太伟大,我不是雷锋。”
说完,他开门走了出去。
保姆应该是个女的,也许还是个老年妇女,这应该就没关系了,他心里忽然一松,忽然对这个简东平的人由衷地产生了一种信任感,他喜欢这人的态度。冷冰冰的,但足够正经。
简东平不得不承认,刮完胡子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后的王木看上去精神多了,而且的确长得很俊,只是跟照片相比,活生生的王木显得更加单薄憔悴,简东平怀疑他已经很久没吃过饱饭了,那只不由自主向他掷来的肉包子,也许是他一天的饭食,所以可想而知,当时他有多恐惧,但是他在怕什么呢?是真的在怕一个具体的人,一件具体的事,而是因为童年的惨痛经历,使他本能地害怕陌生人——陌生男人?
“感觉怎么样?”他望着那张灰蒙蒙营养不良的脸,琢磨着该从哪儿说起。
“还好。”王木拘谨地坐在饭桌前,望着眼前的几碟小菜和那碗香喷喷的大米饭,好像有点不知所措。
“别客气,随便吃点吧。只有荷包蛋是新做的,其余都是剩菜,希望你不要嫌弃。”他尽量使自己的口吻显得随便些。
王木瞅了他一眼,道:“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尽管吃吧。”
他看着王木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红烧肉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很好吃。”王木对他说,虽然没有说谢谢,但语气中含着谢谢的意思。
“百页结烧红烧肉是我爸的最爱,要不是我事先打电话来让保姆留下一些,恐怕你就没这口福了。”
王木一口就将红烧肉吞了下去。
“我好久没吃到红烧肉了。”他说,身子好像放松了一些。
“最后一次吃红烧肉在什么时候?”简东平随意问道。
简东平本来以为以王木的个性,他会沉默不语,谁知道王木竟然回答了。
“2001年4月16日,午餐。”
简东平真没想到这个有些无聊的问题会得到如此清楚的毫不含糊的回答。2001年4月16日是元元出事的前两天,他们两人被目击在商场买过厨房用品。
“你是跟邱元元一起吃的午餐?”他问道。
“是的。”
“在外面吃的吧,元元应该不会做菜吧。”
“在一家小饭店,我请她吃的,不过大部分都被我吃了,她不喜欢吃肉。”王木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他比刚才又放松了一些。
“元元可以算是你的女朋友吧?”
王木把一口大米饭放在嘴里。
“怎么才能算是女朋友?”这次他反问了一句,让简东平有些意外,他觉得这句话里藏了一根小小的刺,于是他问:
“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她曾经对我说过她爱我,我也说过这句话。”王木说。
为什么呢,简东平觉得他说这话的口气里含着否定的意思,所以他打算干脆顺水推舟试试看。
“说过这句话,也许并不意味着双方相爱,我是这么觉得的。你怎么看?”他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
“有些人喜欢爱别人,有些人喜欢被爱。我属于后者。”王木说。
简东平明白这话的意思。
“你爱邱元元吗?”他问。也许在人家在吃红烧肉的时候,不该问如此鲁莽的问题,但他对王木实在太好奇了,实在太想知道王木和邱元元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王木低头吃饭,好像是准备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但几秒钟后,他还是开了口:
“我爱的是,被爱的感觉。”王木的声音很冷漠,也很清晰。
“既然你不爱她为什么对她说你爱她,还由着她为你做那么多事?”简东平觉得这问题问得并不高明,但王木还是回答他了。
“我……容易被感动。而且,我总是想讨好别人,这是我的弱点。”王木异常平静地看着他,好像在对他说,瞧,我现在就在讨好你,为了吃这顿饭,我被迫回答我不一定要回答的问题,这是我的弱点。
王木居然不爱邱元元!这对简东平来说,真无异于吃米饭吃出根鱼刺来,非常意外且难以接受,他本来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心心相印的有情人呢,想不到竟然是这样。但等他冷静下来后一想,又觉得这其实也不难理解。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在他的固有观念中,软弱无能且迫切渴望得到爱的王木被有性格,有激情的邱元元爱上,予以相同的热情是理所当然的,但其实他忽略了一点,即被动的那方也有选择的权利,处于弱势的那方也有自己的评判标准。我不出色,但我有权利不爱比我出色的你,何况邱元元外形并不出众,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乖女孩。
“你是什么时候清楚自己的这种感觉的?”他问道。
“在我们第一次约会之后。其实,在她失踪之前,我已经提出分手了,我也跟她把话说清楚了。”王木咬了一口荷包蛋,慢悠悠地咽下去后才说,“她付出很多,要的也很多,而我无法给她同等的回报,所以我跟她说清楚了。”
现在简东平明白,为什么王木的事,王木本人没有参加,只有邱元元一个人在那里忙了。邱元元是想向王木证明自己的爱,也许还想给他个惊喜,但是王木对她的行为认同吗?不见得,也或许他并不完全知情。
王木的话让他想起了邱元元最后写给王木的那封信,昨天,他用100元向陈金弟买下的那封信,内容如下:
木:
你说的话我不能同意,但也不想跟你争论,我想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我不是因为“人血纽扣”好玩才导演这个游戏的,我是因为爱你才这么做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是谁杀了华云吗?你不是一直怀疑是他们五个中的一个吗?那么,为什么我们不把事情搞搞清楚呢?我真好奇啊,到底是谁呢?难道你不想知道吗?爱不爱她,跟寻找事情的真相并不冲突啊。你不爱她,也可以找到杀她的凶手。如果你把她当作一个邻居,一个陌生人,大概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顾虑了吧。想想这是多么有趣的事啊。
我向你道歉,我不该在你流泪的时候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觉得你的说法很好玩。为什么你总说你看见的世界是个公共厕所?你说,“它不是我的,又臭又脏,但我又离不开它?我的世界就是个公共厕所。”你说话的神情好严肃,我能不笑吗?对不起,我笑完之后,才知道你不是在开玩笑。我理解你的感受,如果我是你,我大概也会这么想的。可是,木,别太悲观了,悲观真的是没用的,还是给自己的人生找点乐趣吧。
你好好养病,我这两天不来看你了,我要出趟远门。我前几天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突然发现某个人出现在不该他出现的地方。他不是张,也不是程,是另外一个。等我回来后再告诉你。
不要为我担心,不要任何有心理负担。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爱你。
所以,我很开心。
“这是我从那个流浪汉那里要回来的。”简东平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和王木的身份证递到他面前。
王木扫了一眼信和身份证,没说话,继续吃饭。
“抱歉,我看过那封信了。”简东平说。
“我知道。”
“你知道元元在信里说起的那个人是谁吗?”
“我不知道,她说她回来后会告诉我。”王木皱起眉头,呆滞地望着面前的那一小盘青椒土豆丝,低声说,“我没想到,她一去不回。如果我知道……”他停了停,颇为泄气地说,“当然,就算我知道,我也拦不住她。”
“你跟她发生过关系吗?”简东平脱口而出。
“没有。”王木瞄了他一眼,很冷漠地说,“我们没有那种事。”
“瞧不起元元?你没兴趣?”简东平有点为邱元元抱不平,他相信这个早熟的女孩肯定给过王木这方面的暗示。
“的确没兴趣。”王木用极其平常的口吻说。
对了,他不爱她,这也可以理解。但简东平听他这么说,还是觉得心里一凉,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望着王木脸上的表情,简东平决定问得再深一步,倒不是想知道答案,而是想知道王木的底线。
“你小时候,到底是哪两个人欺负你的?”他问道。
王木默默咀嚼着一块酱茄子,过了一会儿才说:
“为什么你想知道?”
简东平不说话,他知道这会儿保持沉默更有力量。
王木又默默吃了一口米饭。
“一个姓张,一个姓苗。”直到把整口米饭完全吞下去,王木才说。
“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采用同一方式吗?”简东平忍住怜悯心,进一步问道。
又是一阵沉默。
“不是。”王木说。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方式?”
“对。”
“不同的方式。是指什么?”简东平冷漠地问道。
王木抬头朝他望过来,眼睛里霎那间充满了愤怒、绝望和羞耻,简东平觉得自己用一把刀捅开了对方的旧伤口,那个伤口经年累月地腐烂化脓,始终没有好。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他立刻说,怜悯心最终战胜了他的好奇心,他决定放弃了。
王木低下头吃了一口饭。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王木忽然问道。
“是……”简东平刚想回答,就被王木打断了。
“是元元告诉你的。”王木的声音像瓷器一样冷而薄,“她曾经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的。这些事我从没跟别人说过,那两个人也不会对别人说的。”
简东平没想到王木会绕到这上面来,他不希望自己的问题成为王木拒绝邱元元的另一个借口,于是连忙说:
“你别误会,不是元元说的。我之所以问你这些,是因为前不久我去拜访了他们五个人,跟他们聊过后,我发现有三个人说起你的时候,口气很怪,所以我就乱猜了一通,抱歉,我只是在套你的话。如果你不信,我可以给你听录音。”
王木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把饭碗放了下来,他终于吃好了。
“你不知道她出走,但你总该知道她制作人血纽扣的事吧。”简东平换了问题。
“纽扣的事,是因我而起的,我当然知道。”
“你们是怎么会想起做人血纽扣的?”简东平起身给王木倒来杯咖啡。
“这事说来话长。”王木道。
“没事,我有足够的耐心。”
“最开始跟我说起人血纽扣的是我的……父亲,他也是一个喜欢搞收藏的人……”王木说到“父亲”这两个字时,有些迟疑,好像在犹豫是该叫父亲呢,还是该直呼其名。
“他叫王升。”简东平道,“不久前,因病去世了。”
王木盯着杯子里咖啡,好像在看一面能印照出昨日景象的镜子。
“其实谋杀他很容易,只要把他的药藏起来就行了。”王木说。
简东平一惊。
“你怀疑他是被谋杀的?”他问。
“他知道得太多了。”王木说。
王木一点都不想见父亲。
自从那次无意中在家里撞见华云和父亲同床共枕后,他就对父亲丧失了最后一点的感情和尊重,现在他每次看到这个长着一对三角眼的秃顶老头,都恨不得将他的脑袋按在水泥地板上用铁榔头猛捶一顿,一直捶到他头骨破裂,脑浆迸流为止,但是,想象归想象,等真的把这老头的脑袋顶在沙发上的时候,他又失去了捶打它的勇气,他只听到自己在气喘吁吁地问父亲:
“说!华云在哪里?她到哪里去了?”他用一把菜刀顶这父亲的脖子,恶狠狠地问道。
父亲显然没想到在黑暗袭击自己的是他那柔弱的儿子,脸上立刻露出惊怒的表情,并张开满是烟臭的大嘴,吼道:“妈的!原来是你!老子……”
他没让父亲再说下去,他怕老头再说下去,他会失去对抗的勇气。父亲,这个称谓就足以让他双脚发软地跪下,但是他不想跪。
“你快说!华云在哪里?!”他听见自己嚎叫了一声,声音就像一只爆破的气球,他听到自己的心也跟着“邦”地一声炸开了,他的力量好像在那声巨响中得到了释放,于是他用整个身体压住了比他强壮得多的父亲,再次吼道:“华云在哪里?在哪儿?你说!”
父亲望着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哪知道她在哪儿?”父亲瞄了一眼那把菜刀,冷冷地说。
“她不是什么都对你说吗?”他把菜刀顶住父亲的脖子,心脏怦怦直跳,虽然他很熟悉这把菜刀,但是等他握在手里,才充分意识到了它的功用,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断”。它可以断开一根黄瓜,也可以断了一个人的命。
“你给我快说!快说!快说!”他再度拉开喉咙叫道,感觉那把刀赋予了他无穷的力量,但就在这时,他耳边传来一阵异常刺耳的格格疯笑。是父亲。
他正在茫然之际,忽然感觉自己的双肩像被一对铁钳钳住了,疼痛难忍,接着,他完全失去控制地,整个人飞了出去,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然后他看到一个人影朝他走来,再接下去,他的脸上“啪”地一下,有人给了他个清脆的耳光,正当他被打得眼冒金星的时候,那个打他耳光的人又一把将他楸起来,把他拎到沙发上。
“好了!不就是个烂女人吗?”又传来一阵疯笑。
这下是父亲在上,他在下了,父亲的力量比他大得多。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耻,他想骂人,但骂不出来,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妈的!够了!不就是个女人吗?哭什么!”父亲放开了他。
他不想听这些屁话,也不想争辩,华云的确不是个好女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当父亲就可以跟她上床。长期的共同生活告诉他,跟父亲谈论礼义廉耻根本就是对牛弹琴,他永远听不懂也会听。
他直起身子,擦干眼泪,跟父亲并排而坐。
“好了,高兴点!”父亲看看他的脸色,用胳膊撞了他一下,“你老爸马上要发财了,到时候大不了分你一点。有了钱,还怕没女人?”父亲的兴致好像很高。
“谢谢你。”他说,现在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他感到精疲力竭,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妈的!你这只瘟鸡!就不能说点别的?”这是老爸对礼貌用语的一贯反应。
“对不起,这是妈教我的。她说,因为你有个坏爸爸,所以你待人接物就更要有礼貌,不然会被人看穿底细。”他冷冰冰地说,这是他跟华云分手后第一次跟父亲坐在一起。他遗憾自己没好好利用那把菜刀,白白浪费了时机,现在他已经没那勇气了。
“你妈懂个屁!她就会挑拨离间!”父亲听了他的话,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算了,虽然你跟我不亲,但名义上你还是我儿子,所以等我有了钱,我会分你一点的。”
听父亲的口气,他好像又准备干什么违法的勾当了,他倒情愿父亲再次锒铛入狱。
“谢谢。你的钱你自己留着吧。”他没好气地说。
“得了,这次我不会去偷去抢。”父亲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低声笑道。
“除了偷和抢,还有敲诈勒索,拦路抢劫……反正犯罪的道理条条通罗马。”
“呵呵,敲诈勒索!说的好。我觉得这可比偷和抢安全多了,不是现场操作,当然不用担心会被当场抓住了。哈哈哈,好。”父亲大笑起来。
他知道父亲的意思了,不禁产生了好奇。
“你要敲诈谁?”他忍不住问道。
“一个男人。我们中的一个。呵呵,”父亲走到桌边,拧开黄酒瓶,往喉咙里灌了一口,说道,“前天,我捡到个小包,里面有好几颗纽扣,本来以为很普通,谁知道去找人化验了一下,居然是人血,呵呵,还是不同的人。”
王木对纽扣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父亲的行为本质。
“你偷了人家的包。”
“我捡的。”
“对你来说,偷跟借没两样,所以你就承认吧。是你偷的。”
“如果是偷的,我怎么还会在这里发牢骚?”父亲突然露出苦恼的神情。
“就算是人血纽扣,又怎么样?”他懒懒地问。
“关键不是那些纽扣,而是跟纽扣在一起的几张剪报。”父亲手里拿着黄酒瓶,晃到他跟前,忽然降低了音量,“每份剪报里都有一篇女人的寻人启事,有人用红笔在那上面画了个圈。妈的,你还不明白,有个神经病杀了5个女人,用她们的血制成了人血纽扣!我操!那纽扣妈的,还真精致!”父亲的眼睛熠熠发光,他觉得此刻的父亲更像个精神分裂者。5颗人血纽扣就说明是5个死者吗?这也太异想天开了。
“我觉得谋杀的事不太可能。”他谨慎地说。
“我可以肯定,那些东西是俱乐部某个人的。”
“为什么?”他捧场性质地问了一句,但父亲却说得兴致勃勃。
“因为包里有张守震、程华和邱源的名片,还有上星期我们活动时邱源发给我们的海外收藏资料,妈的,这个包肯定是我们中的某个人的。我猜,肯定是有人偷了他家的东西,后来拿回去后,发现这些东西没用,就把它们扔了。”
他懒得听父亲胡侃。
“可是,没人承认有那个包。我偷偷问了一个遍,没人承认。如果没做亏心事,为什么不敢承认?”父亲似乎在自言自语,“吴建国以前是镇派出所的法医,他懂这个,不会弄错。”
“我跟你,再找三个邻居,也能制成5颗不同的人血纽扣。”他忍不住反驳道。
“哼!你懂个屁!”父亲瞪了他一眼。
“他有没有给你看过那几颗纽扣?”简东平问。
“给我看过了。”
“是5颗吗?
“5颗。”
“现在这些纽扣在哪里?”简东平问道。
王木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曾经让元元去你家偷过那几颗纽扣?”简东平直截了当地问道,他一直怀疑袁之杰和邱元元那天去王家拿的那个饼干盒子里装的就是这些纽扣。
王木抬头看了他一眼,喝了口咖啡,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她说想帮我整整我……父亲,我同意了。而且,我在外面生活也需要钱。”
“但是你自己没去。”简东平提醒道。
“她不让我去。她说想去看看我生活的屋子。”
“你们偷来的纽扣现在在哪儿?”
“我给了元元。”王木脸色僵硬地说。
简东平停顿了一下,问道:
“你们后来是在你的出租屋里制作那些假纽扣的,是吗?”
王木又喝了口咖啡。
“是元元做的。”
“她是怎么做的?”
“元元看了真纽扣的模样,就到纽扣市场去找了差不多的有机玻璃纽扣,先用钳子和把上面的盖子撬开,把里面的颜料用小刀刮掉,然后灌进鸡血,再找人把盖子重新封住。其实封住盖子只要在两边钻孔就行了。具体操作流程就是这样。”王木说到这里,笑了笑,道,“元元很可爱,但她像把刀,太锋利了。我没想到她会一头钻进这事情里面去。我阻止不了她,我谁也阻止不了。如果你认识元元的家人,替我向他们说声对不起。”
简东平很想问他,是否还对华云念念不忘,但想了想决定还是继续谈正题。
“上网发布消息的事也是你们搞出来的吧。”他道。
王木一惊,咖啡杯晃了晃。
简东平笑着说:“凶手不可能发布这样的消息,人血纽扣只是他的个人癖好,他不想把事情捅出去,这对他来说,太危险了,你父亲应该不会上网。我看就只剩下你们两个会做这事了。所以,那盘网上播放的杀人录音带也是假的,那女人是元元装的。她后来把真的录音带给了她朋友,现在那盘录音带就在我手里。”
王木稳住咖啡杯,叹了口气道:“我说过,她一头扎进了这件事。本来说好只是把纽扣偷出来整整我父亲,但她后来忽然想出来,要在网上发布消息,一开始只是为了好玩,但后来越玩越大了,因为有人质疑真假,元元就决定录假录音证明照片上的纽扣是真的。”
“后来怎么又不上网了?”
“元元怕反应太大会引起警方的注意。”王木笑笑说,“她怕警察会抢她的饭碗,她想自己找到那个人血纽扣的真正制作者。”
“可是发了假录音后,她还不是跟她爸说,那声音是华云的?既然不想引起警方的注意,为什么又要跟她父亲说这些?”
“她想引起警方的注意。”王木看了他一眼,笑道,“很矛盾是不是?我觉得也是。元元说她这么做想让警方注意华云的案子,但又没办法破案。我们都怀疑华云是被他们其中的一个杀死的。她失踪了。”王木的眼神变得呆滞了。
“为什么?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华云的死跟那些纽扣有关?”
“因为那叠报纸里也有华云的寻人启事。上面也用红笔画了个圈,跟其它几个一样。”
“元元在出走前把一盘录音带放在她朋友那里,那盘录音带是哪儿来的?”
“是跟纽扣一起从我父亲那里偷来的,当然也不是我父亲的,他捡到那些纽扣时,报纸里还包着一盘录音带。”王木低头看着咖啡杯。
听到这里,简东平已经迫不及待要打电话给袁之杰了,他上次只拿来了录音带和纽扣,并没有报纸。
“那些假纽扣呢?你们做了几颗?”他决定再问一句。
“我们做了5颗,给了他们一人一颗。”
“给那五个人一人一颗?为什么?你们是什么打算?”简东平见王木没有马上回答,紧接着说,“让我来猜猜好吗?”
王木没有表示反对。
“你们给他们每人一颗纽扣,然后再提供一个联系电话,诱使他们来买其他4颗。你们知道收藏家都急于想占有所有的人血纽扣,一定会跟你们联系,但是凶手不会来,因为他知道那是假的。只有凶手才知道那颗纽扣是假的,对不对?”
王木眼睛一亮,点了点头说:“你猜得没错。”
“结果怎么样?谁中招了?”简东平立刻问。
“有两个人没跟我们联系。陆劲和刘毅仁。”王木说,“元元说,她肯定凶手就是两人中的一个。”
“她说得很有道理。”简东平想,邱元元不愧是侦探小说迷,他接着问,“王木,那些真纽扣在哪里?”
“我给元元了。”
“全部吗?”
王木点了点头。
“哥,他醒了?”袁之杰一进门就问。
“嗯,他在给我修电脑,这方面他是专家。”简东平觉得让王木帮自己修理那台已经坏了半年的手提电脑,是帮助他建立自信的最佳方法,而且还省了一笔修理费,何乐而不为呢?“报纸带来了吗?”他问袁之杰。
“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元元给我纽扣的时候,纽扣是包在一叠报纸里的,我也不知道那报纸有没有用,就放在抽屉里了。”袁之杰从宽大的球衣里拿出一叠报纸塞在他手里,一边向屋子里张望。
“他怎么样?”袁之杰好奇地问。
“很和气的一个人。放心吧,他不会怪你打他的。”简东平笑着拍拍他的肩,走到前面去引路,“进来吧。”
“你家没其他人?”袁之杰局促不安地跟在他后面。
“我爸今晚不回来。”
“你们家房子真大。”
简东平拿着那叠报纸,心情非常好,他打开堂弟的房门,王木正在聚精会神地摆弄那台破电脑,简东平虽然看不懂他在干什么,但他发现,王木操作手法娴熟老到,显然他对此非常在行。
见简东平带了个陌生人进来,王木本能转过头来露出紧张的神色。
“别紧张,他是元元的朋友,也就是前不久打昏你的人。”简东平笑着介绍道。
王木漠然地望着袁之杰,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还是袁之杰先开了口,他上下打量了王木一番,笑笑说:“我不是故意打你的。”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罐可口可乐放在王木面前说,“给你的。”
这小子,见情敌居然还带来了礼物。简东平心想,袁之杰的阳光朴实跟王木的阴郁软弱真是鲜明的对比。
王木看了一眼那罐可乐,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谢谢。”他说。
“袁之杰是来给我送报纸的,你看看是不是你说的报纸。”简东平把报纸递给王木,王木不安地扫了他一眼,低头翻看起报纸来。
“对,就是这五份。”他立刻得出了结论。
简东平心头一阵惊喜。这时候,他听到袁之杰在跟王木作自我介绍。
“你是王木吧,我姓袁,叫袁之杰,袁世凯的袁,之乎者也的之,英雄豪杰的杰。我是元元的朋友。”袁之杰挺热情。
“元元说她约了个朋友一起去我家拿东西,那个人应该就是你吧。你们一定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王木的口气有些冷淡。
“是我。”袁之杰坦率地答道。
“她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幸运。”王木说,口气缓和了一些。
“嗯,我们只是好朋友,你不要误会。”袁之杰尴尬地挠挠头发。
“如果她还活着,我希望她能跟你好。”王木说。
袁之杰好像没听懂,傻愣愣地盯着王木看。
“你说什么?元元,你认为她还活着?”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总觉得元元没那么容易死。”王木很难得地露出温柔的笑容,他很温和地说,“在我眼里,元元是个很有生命力的雌性生物,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环境下,碰到什么事,她都能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因为她聪明,胆子大,做事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做完了也没愧疚感,所以像她这样的人是没那么容易死的。打个比方,如果杀人能帮她摆脱困境,她也会这么干的。”
“你,你,到,到,底,是什么,意思?”袁之杰结巴了。
“我觉得她还活着。”王木又朝他笑了笑,“跟她相比,我只是个懦夫。她需要你这样的人。阴暗的庭院需要的是阳光,不是一口枯井。我就是口枯井,我觉得把它封掉是最好的办法,免得又让别人掉进去,摔得头破血流。”
“雌性动物?”袁之杰喃喃道。
“这是我的感觉。”王木看了他一眼,又补充了一句,“我说她是动物,只是在评价她的气质。……我们没那事。”
“你干吗跟我说这个?”袁之杰很困惑,又有些尴尬。
“我觉得你想知道。所以就告诉你了。”王木冷静地说,回过头去又开始摆弄电脑了。
趁他俩聊天,简东平迫不及待地翻看那5份报纸上的寻人启事,果然,那些寻人启事上都被人用红笔画了个圈,他仔细对比了一下,发现按照时间排序,失踪事件应该是从2000年4月开始的:
第一位,登报时间:2000年4月5日
寻王雯 海南省人 24岁,身高160cm,上身穿褐色羊毛衫,银色风衣,下身穿白色蓝条纹长裤,穿白色高跟鞋,于3月20日晚下班后走失,至今未归。望知情者看到此人,速与家属联系,定当重谢。联系电话:×××××××
第二位、登报时间:2000年6月8日
寻薛英英 福建人,28岁 ,身高153cm 身穿黑色吊带裙,褐色连裤袜,黑色高跟鞋,于5月20日晚11点左右离家,至今未归。望好心人提供线索。联系电话:×××××××
第三位:登报时间:2000年10月2日
寻蔡民 浙江人 26岁, 身高164cm,上身穿黑色吊带衫,下身穿黑色短裙,黑色凉拖鞋,右手腕戴绿色手镯一个,于9月20日晚12点离家后,至今未归,望知情者见到她后,速与家人联系。联系电话:×××××××
第四位:登报时间 2000年12月5日
寻葛方 本市人 18岁 身高170cm 上身穿白色风衣,黑色高领羊毛衫,下身穿黑色超短裙,穿绿色帆布鞋,手腕处有刀疤一个,戴奥米加手表一块,金项链一条,于11月20日深夜1点离开工作单位后,至今没有消息,望看到此消息后,尽快与家人联系,家人非常着急。联系电话:××××××××
第五位 登报时间 2001年3月5日
寻华云 武汉人 20岁, 身高164cm 上身穿黑色皮衣,红色羊毛衫,下身穿灰色西裤,穿黑色长筒皮靴,背黑色鸡皮皮包,于2月20日离开上班地点后失踪,至今未归。请知情人提供相关信息。联系电话:×××××××
看完报纸,简东平迅速在脑子里归纳了4条寻人启事中的共同点,1,所有女失踪者的穿着都属于妖艳型,(比如黑色吊带衫,银色风衣等等);2.失踪时间几乎都在深夜,看来所有女失踪者都有深夜外出的习惯,或者她们的工作时间都在深夜;3.女失踪者不是本地人;4凶手喜欢在20日那天作案。
为什么单单选择20日?对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也许,也许,元元跟他想的一样,所以才会这样计划,按理说,这是合理的,但是,也许凶手比她想象得要聪明得多,她太早暴露自己了。
……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听到袁之杰在问王木
“喂,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要到处流浪?”
简东平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王木,他也想知道答案。
“我想找到元元,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找她。即使我跟她没什么,也不能丢下她。”王木喝了一口咖啡,声音非常平静,“而且,我没有家。”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