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阵子没开车,车内的气味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原本我就不是一个喜欢车子的人,每次只要一开车我就会想自己似乎不适合干这一行。但是,光想也无济于事。我从未遇过适合自己的行业,要是一直找工作的话,恐怕永远都赚不到钱。
在池袋西口的圆环,已经有超过三十台的排班出租车。我心想也许应该换个地方会比较好,可是一旦停好车之后,便因为嫌麻烦而作罢。于是我点了根烟,关掉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冷气、打开窗户。一位正在外面喝着咖啡的同业中年男性把目光转向我。正当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时,他便已经开始跟我攀谈起来。“你那个伤是怎么回事啊?”我沉默不语。他依然一脸担心的表情。“该不会是遇到出租车抢匪吧!最近好像很多耶!没钱的家伙抢没钱的人。不过,你的伤势倒是挺严重的,该不会是跟人家打架了吧?”
只不过是同行的关系,他就认为有跟我说话的权利。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对别人的事如此感兴趣呢?我甚至认为要跟别人建立长久的关系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我和白汤子之间的关系也是顺其自然地变成一种惰性,并且顶多只能继续维持这种程度而已。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一面转动方向盘,一面踩着油门离去。想起对方满脸讶异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事一样。不过,会有那种感觉应该是错的吧!要是觉得自己做错事的话,大可一开始就随便敷衍他几句。
或许跟我工作不太起劲也有关系,往往不到晚上就不想载客。当我正打算在邮局的角落转弯时,发现在左手边的便利超商前面,有位五十出头的男子正在向我招手。
由于请假的关系,他算是我这一星期以来首次载到的客人。他喝醉了酒。打从他上车之前,口中就一直念念有词。等我察觉到他是那种喜欢聊天型的客人时,我顿时感到心情沉重。因为我以前曾经载过这类型的客人,总是喜欢针对经济或政局之类的议题发表长篇大论。他告诉我目的地之后,便开始询问有关景气方面的问题。我无言以对。即使载他抵达目的地之后,跳表上的金额也不会超过一千五百日圆。
“哇!你很年轻嘛……。大概跟我儿子的年纪差不多吧……”
他一面看着我挂在驾驶座后面的照片,一面用亲切的口吻开始说话。那是我刚进公司时的照片。我把目光转到驾照上,虽然才经过短短的时间而已,但当时的表情却比现在要年轻许多。
“不过……,这不是很少见吗?我想你是我到目前为止坐过的出租车当中最年轻的司机吧……。咦?我说得没错吧?出租车司机应该不是年轻人从事的行业,对吧?”
由于他正等待我的回答,所以我只好发出暧昧的声音。
“我认为从事这种行业的人,应该都是经历过各式各样的工作之后,最后才走上这一行的,不是吗?你还年轻,应该还有其他的工作可以选择才对啊!”
看到号志灯转为红灯,让我感到忧郁。看来要是我再回答得暧昧不明的话,恐怕会有损他的心情。于是我只好敷衍一下。
“是啊!我也有在找啊!不过,因为不景气的关系。”这是我今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是吗?不过,光是有在工作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的心情似乎转好许多。
“哪像我儿子啊,也不工作,只会沉迷于音乐而已。彷佛不这么做的话自我便受到了否定一样,一副拚了命的样子,真是可怜!不是买什么器材就是买CD,就光会花钱而已。”
他点了根烟之后,接着继续往下说。
“像我们那个年代啊!还有其他许多的事情可以思考……。我大学时代还跟同伴参加过暴动呢!你们或许不懂,现在不也连续发生一些必须要靠暴动才能解决的事情吗?我说得没错吧?你们都太乖了,乖得像绵羊一样。还是你们大家都喜欢战争呢?”
虽然号志灯已经转为绿灯,不过前面的车子显然反应有些迟钝。加上车速没有保持一定,时而不断地往右边靠拢,像是被吸过去一般,我认为对方应该是酒醉驾驶,于是决定往左边变换车道。
“哎啊!你们就像羊群一样。大概没有像你们这么方便的民众吧!到最后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对你们来说也都无所谓,对吧?”
继我之后,后面全部的车子也都打算变换车道。我想再过不久那辆车肯定会撞上某个地方。车上充满着酒味,于是我稍微打开车窗。
“你们这些人,就是太过于拘泥个人问题了。虽然我对你的事情不是很清楚,但至少我的儿子就是如此。企图用自己的方式解决自己的问题。所以,才会一事无成啊!”
从收音机里传出歌谣曲,只见他众精会神地倾听着,露出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
因为闭着眼睛,说不定就这么睡着了。要是他边睡边吐的话,那可就麻烦大了。正当我从后照镜观察他时,不料他却突然睁开眼睛说道。
“喂!你怎么了?你脸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肿得很厉害耶!”
透过后照镜我们眼神相遇,一听到我说:“我是喝醉酒跌倒的”他发出哈哈大笑的声音。虽然已经抵达目的地,不过他步履踉跄,从车上下来必须要有人搀扶才行。
回车库的途中,我发现了那个公园而下车。前几天遇到的那群人,今天好像没有来的样子。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咖啡,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喝。有两台隧道造型的儿童游戏器具并排在溜滑梯的旁边。挡住四周、彷佛要将进入里面的人包围起来的圆柱形状,并非特别精心设计过的东西,不过我却觉得它很漂亮。或许是给大人使用的吧!
我脑海中一面浮现这样愚蠢的念头,一面像是受到邀请似地进到里面,点了根烟。虽然腰的位置不稳定,不过冰冷的水泥触感,感觉还不赖。
自从接到来自育幼院方面的联络之后,自己的行为在短时间之内好像有变本加厉的感觉。当我在一星期前听到父亲还活着、同时母亲已经过世的消息时,我心想事情总是如此。尽管我自认为已经结束了,但它却死缠着不放,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如今得知父亲还活着的消息,对我而言到底有何意义。消失在我面前的双亲,甚至不存在我的记忆里面。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会想要跟我见面。事到如令,连这种期望本身都让人觉得是不对的。
自从双亲消失之后,我辗转在几个家庭之间移动。对于当时的事,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不过,对于不久之后被远房亲戚领养的事,我就记得一清二楚。因为我在那里不知道被踢打了多少次。我的希望就是只要不被打垮、不被杀死,生活可以得过且过就行了。一方面是因为当时自己年纪还小,再方面也是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自己亲生父母的事。一直到披育幼院收容之后,才会想到这一方面的事。
有一阵子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要是当初没有被父母抛弃的话,我也不至于会有如此悲惨的遭遇。会一直有这种想法,或许就是我的弱点所在。毫无记忆、形同抽象般存在的父母,只不过是我痛恨的对象而已。不过,偶尔自己也会试着想象父母的样子,甚至连我自己也感到不解。虽然他们最后舍我而去,但是他们当初生下我的时候,应该对我有所期望才对。像是希望我将来成为一位善体人意的人,或是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在社会上出人头地等等。要是我能够知道他们当时对我的期望的话,或许我就会拥有那种生活目标吧!他们该不会是有什么苦衷吧!或许唯有借着这种想法,才能确保自己原本归属的场所,以及原本自己应该享有的时间。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逐渐长大,父母音讯全无,那种感觉也逐渐在我的心中褪去。如今都已经过了二十年了。
事到如今,我早已觉得无所谓了。如今只要我还能够工作,我就可以生存下去。
既不会感到不幸,也不会处于劣势。光是想到在那个家庭所发生的事,自己竟然还能活到二十七岁,就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如今亲生父亲的出现,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有关他的详细情况,我也不想多问。
只是问题在于我体内那种类似欲望般的感觉,已经逐渐消失殆尽,可以说甚至连勉强度日也是如此。我并没有寻死的念头。然而,却感觉自己好像被某种东西吸引一般。我所希望和我所表现出来的行为,两者之间显然有很大的差别。彷佛在我体内有着某种期整似的。我无法捉摸它的样貌,也不知道它的庐山真面目。我只知道它企图扭曲我的生活。
走出洞穴,外面的风景依然没有改变。我和白汤子所不想见到的月亮,依然和昨天一样,浮出云层散发着光辉。我回到车内,发动引擎。收音机里反复播放着关于战争的消息。
我一回到住处,便发现有个女人倒卧在门前。她的裙子被往上卷起,或许是附近住户干的好事。我不用近看,就知道是白汤子。因为除了她之外,不会有人来我的住处找我。
我拨开覆盖在她睑上的长发,发现她果然是喝醉了。她脸颊泛红、呼吸急促、表情扭曲。这个模样至今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我把她抱进屋内,让她睡在床上。由于四周充满了酒味,于是我打开窗户,用湿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她就像个巨大的帮浦一般,喘气喘得非常厉害。要是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的话,或许最好带她去医院。
不过,她跟我一样,都是非常讨厌去医院的人。
大约经过了二个小时左右,她才苏醒过来。这段时间,我一面听着不想听的音乐,一面看着不想看的电视。她用沙哑的声音,说她弄丢了房间的钥匙,并以近乎烦人的程度一再地道歉。我一面听她说,一面心想她对我有某种程度的顾虑。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醉成这个样子吗?”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好过分喔!该不会是对我完全不感兴趣了吧!”
她苦笑似地如此说道。
“不,才不是呢!该怎么说呢?我对语言的应对能力很差。”
“我知道啦!……,喂……你为什么不赶我走呢?”
我一面点烟一面望着她,试着找寻话题。一缕缕白色的烟,形状逐渐瓦解却始终没有消散。
“那妳又为什么要待在这个屋里呢?”
“我……”
不知道她是正在想事情呢,还是被我卑鄙的回答吓到了。只见她仰躺着,开始盯着天花板,如同做爱时的表情。
“我之前不是有跟你提过我父母的事吗?”
“是啊!说过好几次了。”
我如此回答。但她好像没在听我说话似的,继续滔滔不绝地往下说道。
“我的母亲呢……不管我父亲做了什么事,她就是不肯跟他分手。即使我父亲有外遇,喝酒、家暴,把钱全部花光,她还是死缠着他不放。我很讨厌我的母亲。所以我下定决心,绝对不要像她那样。不过,下定决心的事自己却未必做得到。不是吗?”
我叼着烟,点点头。
“到目前为止,我从未过过象样的男人。甚至连孩子的父亲也是那种令人难以想象,没有用的男人。像个笨蛋似的随便把爱挂在嘴上,没多久就不见人影了。唉!我也不是什么象样的女人,或许是半斤八两吧。我喜欢的类型,竟然跟我母亲很像,像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她笑着如此说道。然后又继续望着天花板。
“当我性冷感的时候,我甚至有个愚蠢的念头,认为这该不会是对自己的一种警惕吧!我的身体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就是不想再跟男人有任何瓜葛。不过,如今的我却要依赖你。自从我母亲死了之后,我做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劲。什么事情都不想做,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甚至连寻死的勇气都没有。”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毕竟妳要夜以继日地工作来赚取母亲的医疗费。妳已经精疲力尽了。虽然讨厌自己的母亲,但妳最后还是希望她能够获救,不是吗?”
“你真的这么想吗?”
她如此说道,然后仿佛自嘲般地笑了起来。她酒醉后血色红润的表情,看起来彷佛散发着一种奇妙的光辉。
“我照顾她,一定是故意指桑骂槐的。我整天做样子给我母亲看,妳看!都是因为妳的关系,害得妳女儿才不得不如此卖命工作。看起来很辛苦、很累吧!我就是用这种近乎烦人的方式向她报仇的。”
“才不是呢!”
“没错!我就是那种人。她……甚至连我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的女人,她都还帮他们铺床呢!做到这种程度,不生病才怪呢!我很讨厌她。不光是我母亲而已,说真的,那个家的一切,我全都讨厌。不过,我最讨厌的还是我自己。生活始终乱糟糟的,还像个笨蛋似的受到影响,只不过是男人跑掉这点小事就受到动摇,导致孩子夭折。”
“别再说了!妳累了,喝醉了。还是早点睡吧!”我稍微提高音量说道。
“结果也许我的人生就像我父母一样,一直到死为止。这种想法很可怕吧?我像极了我的母亲。我越是想要改变,反而变得更像她。”
她仿佛回过神来,停止继续往下说。她一面望着我的脸,一面保持沉默,像是在找寻话题似的。看来我不得不出声了。
“唉!没事的!再说,殴打我的人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而是在他们消失之后,领养我的一对远房亲戚夫妇喔!”
“……说得也是。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应该还有所期待才对。”
眼前墙壁上的黑渍,看起来像是在跟我说话一样。墙壁上所形成的凹凸伤痕,仔细一看宛如男子垂头丧气的表情。
“我的年纪也不小了,不会再去想那种事情了。虽然以前偶尔还会想到。以前在学校美术得奖时,就会想说自己的父母会不会也擅长绘画呢?要是被导师说我个性内向时,也会想说父母会不会也是这样的人呢?感觉像是藉由自我分析去想象父母的模样。”
“是啊!你有必要更了解一下自己的父母。”
“了解之后又能怎么样呢?是啊!我也曾经问过,不过所有育幼院的人都不肯告诉我。你大概可以感觉得出来,应该不会是什么象样的人物才对。等我上了中学之后,就算他们想要告诉我,我也不想听了。那只会让我感到焦虑而已,毕竟事到如今,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父母是父母,孩子是孩子。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听我这么一说,她沉默不语,似乎有什么话想跟我说。一直开着的电视机里,正播报着偷袭路人的事件。一旦对人生感到不如意,就想随便杀个人出气。新闻播报员简单述说着原因。接着是以保险金为目的的杀人事件,屏幕上出现被酒醉货车司机撞死的小孩照片。老师殴打孩子,孩子殴打老师。我点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的确,妳有妳的父母,而我也有我的父母。”
我回过神,继续往下说道。
“不过,毫无关系喔!的确有部分是受到遗传的影响。但是,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想法,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性格也会因为环境而改变,更何况我们原本就是不同的人。我觉得是妳对血缘或遗传之类的东西,太过于神经质吧!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父母,这样也不太好吧!”
我滔滔不绝的说话样子,似乎让她感到有点不知所措。害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的确如你所说的,但我就是无法忍受。只要一想到自己身上流着母亲和那家伙的血液,即使只有一点点,都令我感到厌恶不已。我感觉自己的肚子里,好像有一团东西。那些类似他们的遗传基因,好像就住在那里。就像是继承了他们特质的胎记一样。我明知道那是错觉,但是血缘关系却是千真万确的吧?所以我在生理上就是无法忍受。”
我可以理解她所说的事情。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要再往下说,直到她受到伤害为止呢?
“我很害怕自己会继续这样沉沦下去,最后变成了废物。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感觉好像有人在背后推着你似的。虽然我很想抗拒,但是该怎么说呢?抗拒的结果,到最后还是一样变成废物。啊!够了……。我已经厌倦这一切了。”
我再次点了根烟,想象自己的肚子里有一团东西。彷佛在自己的体内有陌生人的信息一样,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它发出颤动,在我的全身布满了细线,在不知不觉中对我的判断或行动造成细微的影响。
突然,我对明天醒来一事感到忧郁。今后每一天的日子,都像是被浓烟团团包围住一样。不过,这是常有的事,我明白自己很快又会因为某种心情的影响而恢复正常。于是我再度翻开小说《城堡》的内页,将自己埋在永远也读不到结局的文字堆中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