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强顶着巨大的压力将越父车祸的消息压了三天, 越泽不可能将这个消息永远瞒下去——越父本就是公司的大股东和董事,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作信息披露,更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直到粤海那边传来消息, 越岭经过医院四十八小时的术后观察,如今已经安然无恙,只要好好静养待身体恢复就好。

听到这个消息, 越泽像是松了一口气, 又像是脱了力一般。

他打电话给董秘,告诉对方可以将一早拟好的公告发布了。

公告发布之后, 会引起怎样的哗然越泽已经不再花费心神去考虑,他只希望这个消息一能瞒住早已年迈的越奶奶, 二能瞒住尚在医院中的越岭。

果不其然, 公告发出去后十分钟,集团上下和外界皆是一片震惊,越泽倒也罢了, 旁人打探消息也不敢打探到他这里来。

倒是凌助理, 电话就没停过, 一时间相熟的公司老总纷纷打了电话来问事件详情,就连那些研究员、基金经理也辗转找到了凌助理的联系方式来询问详情。

越泽光是听着便觉得累, 尽管一开始他已经同凌助理确定了口径, 但并不妨碍他此刻觉得厌烦极了。

他看了凌助理一眼, 沉声道:“关机吧, 让所有人都关机。”

越泽只是觉得疲倦, 心脏的位置空茫茫的。

什么都别说, 什么也不想说。

越泽在公司一连待了三天,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也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此刻下巴上都冒出了密密的青色胡茬,看上去的确是邋遢又落拓。

期间季融融倒是每天都会打电话来,问他有没有按时吃饭睡觉,越泽这边答得好好的,挂了电话却是一切照旧。

也就是到了此刻,他要回越宅看一趟奶奶,这才进了办公室后面的休息室洗了个澡,将脸上的胡茬刮干净了,又换上了身干净的新衣服,这才动身回了越宅。

家里的佣人倒是早得了他的禁令,关于越父车祸的事情是一概不准对老夫人提起;而今天公司的公告一发出来,越泽便让家里的管家谢绝一切访客,势必不能让任何闲杂人等来越奶奶面前嚼舌根。

越奶奶对此倒是浑然未觉,早上起来后先是侍弄了一早上的花花草草,中午又回楼上睡了个午觉。

这会儿老人家刚从房间里出来,正在花园里喝下午茶。

见大孙子来了,越奶奶笑眯眯道:“今天怎么有空回家了?在家吃晚饭吗?”

话刚说完,越奶奶凝神看他,又微微皱起眉头来,语气责备:“怎么瘦了这么多?今晚就在家里吃饭,我让大师傅做你喜欢吃的菜。”

越泽在奶奶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面上倒是滴水不漏的模样,只是笑:“刚在附近见完一个客户,就过来看看您老人家。晚饭我也和客户约好了,不在家里吃。”

闻言越奶奶难掩失望之色,但还是拍了拍他的手,道:“再忙也要注意身体。”

顿了顿,老人家又有些惆怅道:“融融也好几个星期没来看我了。”

越泽听了,笑着慢慢道:“她最近在电视台实习,太忙了,我让她晚上给您打电话。”

这倒是件稀奇事,越奶奶笑起来:“她前段时间和我说过,我以为她小孩子脾气,说说就算了,没想到还真去啦?”

越泽点头,然后又将手机拿出来,把季融融发在网络上的那几个小视频找出来,“她做得还挺认真的。”

越奶奶一边接过越泽手中的手机,一边转头让丽姐快去取自己的老花眼镜来。

及至丽姐从楼上取来了越奶奶的那副玳瑁眼镜,越泽也同步按下了播放键,屏幕上的小锦鲤动起来,嗓音清透,一双笑眼弯弯。

越家上一辈没有女儿,这一辈也没有孙女,因此越奶奶从来都是将季融融当作是自己的孙女来看待的。

这会儿看着屏幕上的小丫头,越奶奶是眉开眼笑合不拢嘴——

“我们融融真好看……她三岁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小丫头长大以后绝对是这一代小辈里最出挑的……唔,这下是真的要成大明星了!”

越泽安静听着,面上只是笑,并不说话。

等到恋恋不舍地将那几个小视频看完,越奶奶又问:“融融的节目在几套播?几点?我在家开着电视等她出来。”

一听这话,越泽又笑了。

他平静道:“奶奶,她只是个实习生,资历还浅,上不了电视……这些视频是她们同事放到网上的。”

没想到原来是这样的情况,越奶奶不由得有些失落——

“我刚还想着,等下次聚会的时候,要在那帮老姐妹面前好好显摆一下我们家融融呢。”

顿几秒,越奶奶又重新开心了起来:“不过融融长得这么漂亮,只要她们领导不瞎眼,肯定要让她上电视……你等着看吧。”

越泽看着面前的老人家,唇角仍保持着先前的弧度。

此时此刻,奶奶生活中最大的烦恼,也不过就是原计划好的炫耀孙媳妇计划泡汤了而已。

就这样,一切都不要变,这样就已经很好。

又陪着越奶奶坐了一刻钟,越泽便从越宅出来了。

越父的事情不能提,而越岭手术成功的事情也不必提,对老人家而言,大喜或大悲都是不合时宜的。

越泽这样想道。

***

坐回车里,司机一路将车子慢慢开出了胡同,可越泽却迟迟没有发话接下来要去哪里,司机犹豫了许久,还是问道:“越总,我们现在还要去哪里?”

越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

见他这样,司机也不敢再问,于是又将车子熄火了。

越泽坐在车里,并不觉得难过或是伤心,仅仅只是迷茫。

他还要去哪里,他还能去哪里……所有的这些,他通通要好好想一想。

就在越泽坐在车子里发怔的当口,一辆出租车也横停在了胡同口。

下一秒,出租车后座的车门被打开,一个纤细的身影跳了下来,还没等前座的司机看清是谁,那个身影却径直走了过来,直接“砰砰砰”的敲开了后座的车门。

司机吓了一跳,刚要阻止,可等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刚刚从出租车上下来的这个人,竟然是越太太。

与此同时,原本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越泽也被这一阵“砰砰”声打断,他转过头,然后便看见了车窗外贴着的那张苍白小脸,正是季融融。

司机赶紧开了锁,下一秒,季融融就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看着眼前的越泽,季融融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就涌了上来。

两个人之间明明只是几天不见,可季融融却觉得像是隔了几辈子一样。

从越岭哥哥被推进手术室之后,这几天来季融融都过得像是在做梦一样——连她都是如此,就更别说越泽了。

所以她在电话里根本就不敢提别的事情,生怕一句话没说对会惹他更难受,只能翻来覆去地挑些没用的废话来说。

这会儿见到这个大活人就在自己面前,季融融心底那个小公主又重新出现了,娇气得有些想哭。

见她这副模样,越泽伸手摸了摸她的耳垂,然后又问:“跑回来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累坏了吧。”

季融融含着泪,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是个要哭不哭的模样:“我……我担心你。”

越泽走之后,她在粤海待了两天,也煎熬了整整两天,一边是还在重症监护室观察的越岭哥哥和年迈的越老爷子——季融融生怕老人家会随时倒下,一边又是待在北京独自一人抗住所有压力的越泽。

季融融长到这样大的年纪,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肩膀上承担了这么重大的责任,负担着所有人的安全。

是啊,越家的所有人都失去了至亲,只有她,哪怕难过,可她的难过终归是不如其他人的,所以只能是她能来主持大局了。

她和越泽才短短几天不见,却明显能看出他瘦了许多,瘦得眼窝都凹了下去,愈发显得高眉深目,也愈发的像越叔叔。

季融融吸了吸鼻子,然后道:“我看越岭哥哥出了ICU,看起来应该是没事了,所以就先回来看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越泽的肋下摸了摸。

隔着衬衣,季融融轻而易举就摸到了一把骨头——他在短短几天内便迅速消瘦下去,薄薄的一层皮肉下是硌手的骨头。

季融融原本一直想忍着,想要装不知道,可到了此时此刻,她还是没能忍住,“哇”的一下就哭了出来。

她将脸埋进越泽的胸前,哽咽着断断续续道:“我都知道了,越叔叔他……他不是意外。”

在粤海的这几天,她一直陪着越老爷子。

尽管刚知道儿子车祸这个消息时大受打击,可越老爷子毕竟是经受过几十年的大风大浪,儿子的这场车祸这样突然,他轻易便察觉出这背后有蹊跷。

老爷子活了这把岁数,早已经活成了精,他说有蹊跷,就真的是有蹊跷——秘书去查了,车祸果然不是意外,而是自杀。

可好端端的一个人,明明正值壮年,未来还有无限的好日子可以过,又怎么会一心求死呢?

想到这里,季融融的鼻子一酸,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老爷子能察觉到越叔叔的车祸有蹊跷,越泽自然也能察觉到;老爷子能查到越叔叔是因为什么求死,越泽自然也能查到。

季融融知道,在越泽面前,她是永远不必自作聪明的。

眼泪“哗啦啦”的流着,季融融觉得十分难过,既是为越叔叔,也是为了越泽。

她哽咽道:“这不是你的错,只是……只是越叔叔他太好了。”

听见季融融这句话,越泽却是苦笑了一下。

是啊,只是他太好了。

曾几何时,越泽痛恨他的“太好”,他好到让人连恨他都恨得不痛快、不利索。

临到头了,他依旧没有变,还是“太好”,他不愿辜负任何一个人,所以便将自己彻底辜负了。

越泽向后靠在座椅上,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沉默了良久,越泽终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然后道:“我以前一直觉得,无论怎样,我一定要为我妈妈讨一个公道。”

他所求不多,仅仅是一个公道而已。

为了这个公道,财富、地位、权势他都可以不要——这些东西他原本也并没有放在眼里。

季融融动了动嘴唇,但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往日的伶牙俐齿在此刻都不作数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越泽睁开眼睛,继续开口道:“可我现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为母亲讨回公道,这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现在……

越泽的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抖:“我对不起越岭。”

季融融握住了他的手,“越泽……”

她的声音里有几分委屈,是为了他。

见她这样,越泽自嘲的笑了笑,然后道:“融融,你不知道……我之前从没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至少在与季融融结婚前,越泽从没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弟弟。

这对兄弟之间的对比显而易见:越泽从小和母亲外祖相依为命的长大,生活不算艰难但也不易;而越岭在完整的家庭里长大,是越家的长房独苗,有满满当当一大家子人宠着他爱着他。

越泽知道,自己这个异母弟弟从小到大拥有的东西已经足够多,哪怕越岭本人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可自己的母亲因为越岭而间接死亡——即便他后来回归越家,将越岭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可越泽对他也是不愧疚的。

“我那个时候想,我这样一个人,如果老天从来没有怜悯过我,那我又为什么要去怜悯比我幸运得多的人呢?”

其实对于越泽的处境,季融融一直都清楚得很——他人生的前二十年,不及他弟弟的十分之一幸运。

他成长于那样的境况里,堕落仿佛才是应该的,而像他这样能好好读书、出人头地的,反倒是一桩奇事。

可哪怕心里清楚,这会儿听越泽亲口说出来,季融融还是觉得难受极了。

越泽很少和她说过这样的心里话——他几乎从没在她面前示过弱,这样一想,季融融便愈发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原来他都知道啊。季融融这样想。

原来他知道自己是不幸的,知道越岭比他多得了千百倍的爱……可她情愿他什么都不知道,懵懂迟钝的活着,也许就不会难过了。

只是下一秒,越泽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掌。

看着眼眶里含着一包泪的小锦鲤,越泽不由得勾了勾嘴唇,眼睛里终于浮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可是我后来发现,我比他幸运得多。”

他一开始将傻丫头从越岭身边抢走,理由冠冕堂皇——季叔叔一家对他有恩情,他并不想在报复丛玉的时候波及到季融融,所以季融融和越岭最好不要有过近的关系。

可到了后来,越泽还是不得不承认,不用那么义正辞严,他只是嫉妒了而已。

越家的继承人位置、父亲从小到大的陪伴,这些他都不在乎,越岭全部拿去也无妨,可是季融融不行。

那是自己五岁那年就认得的小丫头,小丫头有亮晶晶的眸子,会围在他身边打着转叫他“哥哥”,会因为别的大孩子说了他的坏话就去和人家打架,还会把好吃的小饼干留下来和他分享。

她并不是一样东西,可以由越家兄弟俩抢来抢去,但越泽还是没有问过她,便直接将她从越岭手中抢来了——如果有什么是越岭能给她的,那他只可能给她更多。

从越岭手中抢来的这一个她,已经足以抵消过去二十年里越岭比他多得到的所有东西。

越泽看着面前的小妻子,然后继续道:“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亏欠了他,但我有办法弥补。”

越岭并不缺其他的,所以他能给这个弟弟的,只有一个健康的器官。

一个健康的器官,也只不过是一个器官而已,和自己已经得到的相比,越泽并不觉得这样的付出算得上是多大的牺牲。

是的,他本来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他要为母亲讨回一个公道,他要丛玉伏法;可他对不起越岭,越岭并没有做错过什么,但生活却被他搅得一团糟,他从他身边抢走季融融,还要他的母亲去坐牢。

没关系,他会补偿越岭。那时越泽的确是这样想的。

他会捐出自己一个健康的器官,让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重新拥有健康强健的体魄。

这一场交易也许不能尽如人愿,可已经足够公平。

越泽本来把一切都设想好了,但他却并没有想到,到头来,付出一个器官作为代价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父亲。

他觉得讽刺,可这一切毫无疑问又的的确确是他造成的:他抢走越岭的妻子、害死越岭的父亲,现在他还即将要越岭的母亲伏法。

现在的他,已经不能再弥补给越岭任何东西了。

越泽还是想不通,死亡对父亲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它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如果他对父亲的死无动于衷,那他是不是也不该对母亲的死那样执着,那样耿耿于怀的寻求一个公道?

如果这件事太过沉重,父亲希望用自己的死亡给一切画上句号,那他还应该继续下去吗?

越泽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

只是他在这一刻好像突然理解了父亲,置身于这样的境地,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再怎样选择也不得其法。

***

丛玉的电话是傍晚时分打来的。

虽然这会儿越泽已经被她哄着在房间里刚睡下了,但季融融还是拿着手机躲去了书房。

所幸先前丛玉便知道儿子刚做完移植手术的事情,因此她没敢问儿子,而是直接将电话打来了季融融这里——

“融融,家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于这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甚至差点成了自己婆婆的丛阿姨,季融融的心情很复杂。

只是这短短几天来季融融经历了太多事情,她平静下来,轻声开口道:“丛阿姨。”

见她这副反应,电话那头的丛玉瞬间便失了声。

不知过了多久,丛玉才颤抖着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哽咽问:“新闻上说的……都是真的?”

其实丛玉在越氏集团里有不少心腹,如果只是为了确定新闻消息的真假,她没必要专程问到季融融这里来。

显而易见,她必定是之前已经问过了其他人,但心里仍不相信,所以最后将电话打来了季融融这里。

她想要得到的,只是一个否定的答案。

可是季融融只是语气平静地告诉她:“是真的。”

静默良久,电话那头极低极低的呼吸声。

季融融听在耳朵里,心里想的却是,有些事情,不能只有越泽知道,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受煎熬。

于是她慢慢的开口了:“丛阿姨,他是为了你才那样做的。”

季融融没有说“他”是谁,可电话两端的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季融融想,自己真的是个很坏的人,越岭哥哥已经失去一个至亲了,可她还是想要丛玉伏法——虽然这本就是她应该付出的代价。

所以有些话,再坏再恶毒,她也要继续说下去。

沉默了许久,然后季融融又继续开口,声音里带了一点困惑——

“从我小时候开始,我看越叔叔就总是觉得他不开心,所以我以前也觉得……越叔叔好像不爱你。”

“可是……你做的所有事情他都一清二楚,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他的心里也许有,但身边再没有其他人。”

“这次也一样,因为越泽拿越岭哥哥的命来要挟你……你们的通话内容他全听到了。他不想你被要挟,所以才那样做的……他不是为了别人,甚至不是为了越岭,他是为你才这样做的……这些你都知道吗?丛阿姨。”

电话那头的丛玉终于泣不成声:“别说了……你别说了。”

丛玉突然想起很遥远的小时候。

她从小就和身边的其他女孩不同,脑子里没有半点情情爱爱,并对此嗤之以鼻。

丛玉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她愿意付出相应的代价去交换——情和爱一文不值,只有看得见的利益才是实实在在的,不是么?

她当初费尽心机要嫁入越家,也并非是为了谋爱。

反正都是要嫁人的,那她丛玉为什么不能嫁最好的那一个?

既然越家总是要有一个女主人来享受这一切的,那为什么不能是她?

在刚结婚的前几年,丛玉从不相信自己会爱上丈夫——因为他实在是太好摆弄了,在绝大多数事情上,他对自己是千依百顺、言听计从。

丛玉自小便很有主意,也相当看不上这种没有主意的人——直到很久以后,她才发现,原来越征并不是没有主意,只是许多的事情,他都是纵着她、让着她而已。

而越征的宽容也并不只是对她,换成其他任何人当了他的妻子,他依旧会一样对待对方的。

丛玉的前半生从未囿于情爱,可却在这之后的十几年里,十分固执地想要在丈夫身上找寻一点他爱她的细微证据。

她已经知道了他对所有人都是一以贯之的好,可她只是想要一点证据——哪怕只有一点,她也想要证明,在越征心中,她是和其他人不同的。

丛玉觉得这实在太过荒唐可笑。

她寻寻觅觅了十几年,临到了这一刻,她才终于确认了这样的事实。

一个她本不应该质疑的事实。

***

越岭是在一个多月才被告知了父亲的死讯。

其实大家已经瞒得很辛苦了——在之前的那些天里,大家不但不敢让他上网,就连放给他看的电视节目和书刊报纸都是经过精心挑选过的,而每一个照顾他的护工,在上岗前都要接受三天的培训,就是怕他们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还好越岭非常的听话,每天都一丝不苟地按着医嘱吃饭睡觉、锻炼身体。

到底还是年轻底子好,即便之前缠绵病榻许久,可移植手术过后,越岭的身体还是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过来。

季融融既为他的身体恢复感到高兴,同时又为他难过极了。

总有一天他要面临那样残忍的真相,到时候他该怎么办呢?

直到丛玉的案子开庭——她是主动回国投案自首的,除了经济犯罪之外,丛玉对自己曾唆使两起故意杀人案供认不讳。

有些事情既然不能瞒着越岭一辈子,那不如早点让他知道。

越岭并没有太意外,在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之后,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季融融几乎要以为他这辈子不会再说话时,他才开口道:“融融,我总是梦见他。”

在过去的几个月时间里,越岭十分频繁地梦见自己的父亲。

他其实真的是很好的父亲,在越岭小的时候便常常陪伴他、教导他,几乎做到了一个父亲能做到的一切。

他们父子俩之间一度很好,甚至好到像是兄弟一般,后来两人关系逐渐疏远,还是在越泽出现以后——可哪怕突然冒出来了越泽这么个哥哥,越岭也并不恨父亲,心里仍然仰慕敬仰他。

越岭知道父亲是个很好的人,只是因着越泽的存在,两人每每相处时总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尴尬。

既然尴尬,那就不见了吧。

他这次做完移植手术,前后这么多天,可父亲却没来看过他一次,这本就已经给了他不祥的预感。

从手术结束以后,越岭就从没问过任何人的下落——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他不想问别人他们为什么一次都没来看过自己,也许是因为冥冥之中他就害怕得到答案。

在梦境里,他们父子二人永远都是一言不发的安静对坐着——越岭满足于这样的宁静祥和,在梦境中他可以忘掉一切,仿佛自己还在幼时,父亲高大强壮、无所不能,他和这世间的每一个有父亲庇佑的小小孩童一样,无忧无虑,天塌下来也不怕。

越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然后轻声道:“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梦见他。”

***

三个月期满,季融融在电视台的三个月实习圆满结束,正是要告辞的时候。

知道大家平时都忙得团团转,不到十点绝不下班,所以季融融临走前也没请大家出去吃饭,而是给每一位同事都准备了一份小礼物。

收到她的礼物,其他同事都受宠若惊地表示了感谢,倒是闻宋,看见礼物盒子也没拆开,只是叹了口气,然后又将季融融拖到了走廊外面,两道浓眉拧起来,一脸严肃的问:“真不打算留下来?”

按照以往的惯例,他们台的实习生是一律没有转正留用的机会的,但台里再过两个月就要开始校招,他们部门又恰好有编制空缺出来,季融融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实习,到时候通过校招的概率极大。

生怕她会因为脑筋不灵光而耽误了前途,闻宋对她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知道你家有钱,不在乎这么一份工作,但这个机会真的挺难得……别的不说,和你进来的一批同学,人家都削尖了脑袋都想留下来……这个平台真的不错,你在这里积累够了经验,到时候无论是跳去更高的平台还是自己单干,都是没问题的。”

季融融之前早就做好了打算,所以这会儿听见闻宋这话,仍旧是笑眯眯的模样:“是不是因为我的工作干得太好,你们都不舍得放我这样的人才走呀。”

见她这样嬉皮笑脸,闻宋再次板起脸来:“你的KPI可没有完成。”

三个月的时间下来,小锦鲤的美貌并没能让台里新推出的那档网络节目名声大噪,节目的粉丝数量一直停留在尴尬的八万左右,上不去、下不来。

直到上一期的更新放送出去后——因为季融融的实习期满,大部分工作也交接完了,所以出镜节目的换成了部门里的另外一位男同事,这下可好,评论区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留言里全都是在问小锦鲤的去向。

等知道那个日常会在节目末尾抱着拳笑眯眯地说“各位观众老爷们点个关注吧”的美貌小锦鲤已经结束了在电视台的实习、可能以后都见不到她了的时候,评论区再次炸了锅——

“其实我早就点了订阅,可每次融融让我们订阅的时候,我都骗她说‘下次一定’,现在再也没有下次了……”

“你们节目对自己的定位这么不清晰吗?没有漂亮小姐姐的话那还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吗?”

“乖巧蹲一个融融小姐姐的私人博。”

季融融这一走,节目的粉丝数量居然还下降了不少,观众老爷们对小锦鲤的喜爱之情可见一斑。

因此当下她便哼哼唧唧道:“这个节目有我不见得很行,但没有我一看就不行啊。”

没想到她都要离职了,闻宋居然都不说点好话夸夸她的工作能力。

闻宋依旧是冷着一张脸,出声教育没有被社会毒打过的小锦鲤:“随便换成什么人他们都会不舍得的……别把平台的光环当成你个人的能力。”

小锦鲤瞬间就蔫了:“……”

好吧,她承认闻宋说得有道理。

闻宋语重心长道:“我们台里的这些工作,你完成得是不错,但你要知道,这些活儿本来就没太高的技术含量,从你们学校出来的智商都不差,换谁来做都差不到哪里去……”

说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叹口气:“所以我才想让你占着位置。”

季融融当然知道他是一心为了自己好,她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刚才只是故意说些俏皮话而已。

见闻宋这样认真,季融融也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一派认真道:“我才不是去混吃等死的。”

她眨眨眼睛:“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

盯着季融融看了好一会儿,闻宋也终于放松了紧绷着的一张冰山脸。

他伸手揉了揉季融融的脑袋,然后笑道:“行,等你出息了,可别忘记我是带你入行的师傅。”

再回到办公室,将工位上的最后一点东西收拾进一只小纸箱里,季融融便彻底告别了这个自己实习了三个月的地方。

她坐着电梯一路下到地下车库,找到自己的车子,打开车门坐进去,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虽然心里还是有些不舍得这个地方,不过季融融知道,自己一早便做好了决定,现在应该坚定地走下去。

工位上收拾出来的那些东西无外乎就是水杯、护手霜、玩偶摆件之类的小东西,无关紧要,所以季融融也不着急回家放东西,而是一路将车开去了宋教授家。

宋教授上午没课,也没去实验室,刚好就在家里。

虽然十分清楚这个女儿几斤几两,但对于她放弃电视台的实习、转而继续念书的这个决定,宋教授还是举双手赞成的。

作为一个母亲,宋教授倒的确是个异类,她不止一次的警告过季融融:“事业学业都没有,我警告你,三十岁之前不准生孩子!”

虽然现在就要生孩子的打算,可被宋教授这么一凶,季融融还是觉得有些委屈:“那你生我的时候二十几岁,也没有什么事业嘛!”

一听这话,宋教授立刻瞪眼睛道:“你能和我比吗?我当初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季融融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宋教授也反应过来,当下便很心虚的轻咳一声,试图转移话题:“那个……我今天亲自做饭,你、你想吃什么?”

季融融想想便觉得伤心,当下便把她的小甜心蛋蛋揪了过来,泫然欲泣地开始告状:“原来你妈妈是真的不喜欢我!”

她居然是宋教授失足后的千古恨!

蛋蛋立刻开始同仇敌忾,捏紧了肉拳头,“妈妈好坏啊!”

换成平常,宋教授肯定要动手收拾这个作精女儿了,可这回是她自己说错了话理亏,于是当下站在原地,像个笨拙的直男一样解释道:“哎、哎呀……我那句话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季融融捉住蛋蛋的衣服擦了擦眼泪和鼻涕,“哼!”

哄也哄不了,于是宋教授索性懒得哄了,当下便道:“你在这待着吧,我去给你做饭。”

说着又将蛋蛋一把捉走了,“你哥哥又去谁家带孩子了?快去叫他回来吃饭。”

一下子没了观众,季融融独自坐在那里生了十几分钟的气,便也收起了戏台子,自己下楼去找吃的了。

陆教授刚回家,一见季融融,便笑眯眯地问:“融融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因为季融融准备出国,所以最近都在发奋苦读准备语言考试,陆教授还专门给她介绍了几个自己的学生辅导她。

一听这话,季融融的一张脸再次垮下来:“太难了!这也太难了!”

虽然语言考试不需要过高的智商、有勤奋即可,但对于季融融这样的懒蛋来说,勤奋也是难事一件。

陆教授一听便笑了,笑完又凑近了她,低声道:“你还没告诉越泽?”

季融融赶紧摇头,“才不告诉他!”

就在上个月,越泽将家里和公司的那些事都处理完之后,曾和季融融开诚布公的详谈过一次。

他并不喜欢生意场上的这些人或事,况且他做生意的天赋显然远不如他做科研。

季融融一听,便立刻举双手赞成。

她从小到大都有智商崇拜情节,宋教授宋院士在她心里是要远远比季总厉害的,那么显而易见,越教授也要比越总厉害一百倍!

只是越泽并不像她那样乐观。

越泽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将自己心中所有的顾虑都和盘托出——

“融融,越家的财产我不会要一分钱,给董事会的辞呈我也已经拟好了。未来我不会很富裕,起码像之前那样住总统套房、买珠宝、拍名画的生活,我没有能力再提供给你了。”

想了想,越泽又补充道:“我之前是PhD quit,所以如果我要继续去读PhD的话,可能在未来几年里,我的全部薪水只有导师发的工资……你还记得那年离家出走来找我,然后在我那里住了一个月么?就是那样的生活,可能要持续几年。”

季融融越听越不对劲,大眼睛里已经冒出了一点泪花,“所以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说你因为负担不起我穷奢极欲的生活,现在想要离婚咯?”

她想想还真的有点生气,“我在你眼里就是那种没有大房子住没有大钻石戴就会要死要活的肤浅女人吗?!”

见小娇妻这副气鼓鼓的模样,越泽一愣,然后无奈的笑了。

他在她的唇上轻轻啄一下,然后叹了口气:“我只是怕委屈了你。”

季融融想了五分钟,然后便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有些事情她可以要求越泽去做,有些事情,却是她不能要求的。

等到越泽重新回到学校读PhD,一个月两千刀的薪水,她可以让他拿出一千八来给自己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她却不能逼着越泽为了自己的大房子、大钻石、漂亮衣服就放弃他的人生理想、去当越总赚大钱……这也太不讲道理了。

不过季向阳还是心疼女儿,在知道越泽辞职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便怒气汹汹地杀了过来。

听女儿说越泽要重新回学校读书后,季向阳就更加生气了:“难道这小子就打算靠着每个月那么点钱来养我宝贝融融?”

季融融鼓起脸颊来,有些不满老季这样轻视的语气,“他又不是一辈子当学生,等他PhD毕业找到教职那就是越教授了呀。”

季向阳一听,后知后觉地发现女儿和女婿的这个聪明美貌大学霸和不学无术富二代组合,同当年自己和前妻的组合倒是有那么几分相像。

一想到前妻,季向阳倒也不觉得那个预备重新回学校读书的臭小子碍眼了,但还是忍不住提点傻女儿道——

“他想读书就自己去读书,你不准跟着去吃苦,给我好好留在国内,爸爸每个月还给你钱花。你要跟着他出去那也得等他当了教授再说!”

季融融原本的确是有些想要F2出国的,但被老季这么一提醒,才发现自己若是跟着越泽过去陪读,实在是太没出息,恐怕不用老季拦,宋教授就会先将她打一顿。

最后还是胖头鱼机灵,听说了季融融的烦恼之后,她头头是道:“这要什么紧?我们学校有那么多海外交流项目,反正都是在学校的最后一年啦,你申请一个喜欢的项目,正好和越泽一起出去读书,要是想申PhD的话,正好在那边准备,要是不习惯那边生活的话,项目结束就回来嘛!”

季融融觉得胖头鱼的主意很好,一边兼顾了自己的前途和学业,一边又兼顾了自己的恋爱脑。

不过季融融太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了,她生怕自己的申请到时候被全被拒了太丢人,所以并没有将自己准备申请的事情告诉越泽,而是每天依旧假装着去电视台实习,实际上是偷偷去图书馆准备语言考试。

但语言考试太过磨人,对越泽那边季融融是瞒得严严实实的,于是只能对着身边的其他人大发牢骚,搞得现在陆教授每次见到她都要问她的考试成绩。

饭桌上,宋教授也忍不住皱眉说女儿:“就这么个考试,也能把你难成这样?我当年公派出去的时候,可是一边上班一边照顾你考托福的。”

眼看着季融融又要生气,陆教授赶紧在旁边打圆场:“那也是因为我们融融从小就又乖又听话,你照顾得省心才能有精力准备考试。”

季融融忙不迭点头:“就是!”

蛋蛋咽下了嘴里的肉丸子,尽管什么都听不懂,但他也用力点了点圆脑袋,鹦鹉学舌道:“就是就是!”

冬冬没有加入到姐姐和弟弟的幼稚行为当中,他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泽泽好久没来我们家了。”

此言一出,宋教授倒是也被提醒了,她无声地看向季融融。

季融融叹了口气:“去看老爷子了。”

宋教授难得有些八卦:“那他爷爷……还是不见他?”

季融融无奈地点点头。

越父的事情一出,在强撑着看到手术完的越岭平安无事、恢复良好后,越老爷子便也倒下了,一病不起。

越泽并不算罪魁祸首,可越老爷子没有旁人可供迁怒,便只能迁怒于他。

若不是他当初威胁丛玉,又怎么会有后来的那些事情?

先前越泽不愿意给越岭捐器官,越老爷子从没怪过他——他要是愿意捐器官给阿岭那自然是最好,这样自己就得了两个健康强壮的大孙子,可不愿意捐也没什么,越家本来就亏欠他,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

阿岭的病是没有办法,但横竖家里有的是钱,他愿意一年花几百上千万给阿岭续着这条命,病着不要紧,只要人在就行,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就好了。

可惜越泽的所作所为将这个平衡打破了,他重新得了个健健康康的孙子,可却没了儿子。

越老爷子活到了这个年纪,能看开的事情早就看开了,剩下的这些事情,不是他不愿意看开,而是实在没办法看开。

看不开、想不通,越老爷子便只能找一个人来恨,不然日子是没法过下去了。

越老爷子这样对待越泽,季融融担心他会难过或是生气,可据她观察,他又好像没有这些情绪。

越泽知道小妻子在想什么,所以只是平静告诉她:“他还能有力气恨我,也挺好的。”

越泽是真的这样想,所以哪怕越老爷子现在已经发了话,说是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他,但他还是隔三差五地跑去越家老宅。

每每到了老宅,越泽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在楼下独自坐一会儿,偶尔会留下来吃一顿饭,仅此而已。

越泽的确不是去求原谅的——有些事情,连他自己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他只是想,恨人也是需要大力气的,他时不时出现在老宅里,老爷子若是能长久地恨上他二十年、三十年,也是一件好事。

***

到了十一月份的时候,季融融千辛万苦终于将语言成绩考了出来,开始着手准备申请材料。

在学校提供的诸多海外交流项目中,季融融最心仪的还是学校和西北大学的那个合作交换项目——毕竟西北大学新闻系全美排名前列,是她这种学渣需要仰望的存在。

这个项目的名额只有两个,季融融料想会异常热门,所以为了知己知彼,她还特意跑回了学校刺探情报。

同宿舍的彭小麦和易晶晶都在准备秋招,听说季融融打算参加海外交流项目,都有些惊讶:“融融,我们还以为你打算毕业就留在C台了呢。”

毕竟她们学院每年能去C台实习的只有成绩最好的几个人,而去实习了又能留下来的就更是凤毛麟角。

彭小麦悄悄道:“我听说陶思慧为了在C台留下来,到处找导师托关系呢……你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真的不会后悔吗?”

季融融鼓了鼓脸颊,有些无奈,“可是那里真的很难留呀,我就算继续实习也不一定能进的……而且我之前都没有好好上课,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啦。”

见季融融这样说,易晶晶赶紧安慰道:“没有没有,融融已经很优秀了,只要你想留肯定能留下来的!现在只是方向选择不同嘛!”

彭小麦也开口了:“我们这一级的都在准备秋招,应该没人会申西北的这个项目,和你竞争的肯定是学弟学妹啦。”

听她这样一说,季融融总算是放心了,下一级的学弟学妹并没有什么像陶思慧这样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实习经验和成绩也没有她亮眼,自己应该是十拿九稳了。

季融融心里美滋滋的。

她没有和越泽说过自己也打算出国的事情,而是假装一心一意在电视台实习,对他联系学校的事情也毫不关心,所以到现在她也不是太确定越泽到时候会回哪一所学校读书。

但以季融融看来,越泽肯定是要联系从前的教授和实验室的,那么他多半就还是在伯克利。

虽然旧金山和芝加哥相距甚远,但两人的时差好歹是在两个小时以内了,到时候若是学业不忙,每个月起码能见上好几面呢。

果不其然,交流项目报名截止后的一个星期后,季融融就接到了学校的通知:她通过了筛选,十二月份便可以去西北大学报道了。

季融融原本正躺在客厅里和胖头鱼一边视频聊天一边吃零食,骤然接到这个电话,她高兴得蹦起来,“啊啊啊!!”

越泽本来正在书房里,听见她这阵动静,也走了出来。

看着小妻子这副傻乐傻乐的模样,越泽知道她肯定又是在和闺蜜胖头鱼聊天。

想到她这些天在自己耳边念叨着的那些奇怪的话,越泽便学着她平时说话那样,笑着问:“是你磕的CP又发糖了?还是谁又头顶青天了?”

看见越泽过来,原本站在沙发上手舞足蹈的季融融“嗷”的一下跳进了他的怀里。

越泽稳稳地接住了小娇妻,然后又摸了摸她的背,“晚上想吃什么?”

季融融像只树袋熊一样紧紧地缠在他的身上,“晚上我们出去吃大餐!”

她越想越开心,于是也没再遮掩,直接将自己成功申请上交换项目的事情告诉了越泽,“项目十二月份开始,一共半年时间,我们学校在……哎呀我也不记得叫什么地方啦,反正在芝加哥附近!”

越泽愣住了,似是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季融融知道他是被自己吓了一跳,当下便更是得意。

她鼓起脸颊来,半是耍赖半是撒娇:“虽然离得有点远,但到时候你每个月要来看我两次!”

越泽托着怀里的树袋熊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将小娇妻放在了沙发上,表情有些僵硬:“融融……”

到了这会儿,季融融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之处:这是不欢迎自己和他一起出去读书吗?

想到自己之前因为体谅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作了,因此季融融这会儿毫不犹豫地发作:“怎么啦?你是不想要我和你一起出去,还是你想雅要一起的那个人不是我?”

这……这简直有点太过荒唐了。

越泽揉了揉太阳穴,一时间竟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颇为头疼的开口道:“融融……你想和我一起出去读书的话,怎么不先告诉我?”

季融融闭紧了嘴,不吭声。

因为害怕项目申请失败、所以在成功之前绝不吐露半句……这种行为实在是太不符合她游戏人间的大美人设定了!才不要说!

越泽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哎……”

季融融心里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秒越泽便轻声道:“我这几个月联系的都是国内高校和研究所的博导,已经有一个导师愿意收我了。”

哪怕刚才已经有了预感,但季融融此刻很震惊:“啊?!”

季融融并不觉得国内的研究所不好,只是她一直都知道越泽是个心气极高的人——当年他还只是个穷学生的时候便能申请世界最顶尖的物理实验室深造,现在的他又怎么会甘心屈就?

见小妻子这副震惊模样,越泽伸手捏了捏她肉乎乎的耳垂,长叹了口气,然后将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的和盘托出——

“我再回学校读书的事情,这些天你一句都没有问起过……我以为你是在生我的气。”

代入小妻子的角度,越泽也觉得自己的行为的确是让人生气的。

虽然小妻子先前对他重返校园的决定十分支持,可他作为一个丈夫,为了追求自己的梦想,便弃家庭于不顾,跑去国外念书,逃避承担一个丈夫应该承担的责任……这样一想,哪怕小妻子事后反悔、觉得生气,越泽也觉得是天经地义的。

只是越泽嘴笨,每每想要讨小作精欢心却总是不得其法,于是便索性横下心来,先不管她生气,决定等自己联系好了国内的导师,再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小妻子。

可谁知道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事情:他预备着给她一个惊喜,而她也预备着给他一个惊喜。

从之前的巨大震惊中恢复过来,季融融气鼓鼓地瞪了面前的狗男人一眼,“都怪你!”

越泽无奈苦笑:“的确怪我。”

季融融依旧是气呼呼的,她在沙发上坐下来,鼓着脸颊想了半天,然后道:“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越泽哭笑不得,但仍耐心的点头,“好,你去换衣服。”

对于这种乌龙事件,两人也的确是没什么办法,只能认命。

因为要跟着学校的进度表来,所以第二个星期越泽便开始帮小锦鲤准备签证材料。

季融融自己是懒得动弹一下的。

一来的确是因为懒,二来则是想到自己要独自在异国他乡生活半年,她连迎接新生活的兴致都不是那么高了。

可去她是一定要去的,毕竟她当初备考托福几乎要脱了一层皮,不去可太不值得了。

而且之前她以为狗男人要出国她就也要出国,现在狗男人不出国了她也不出国……这样显得她屁颠屁颠的,实在是有损她这个艳光四射大美人的魅力,季融融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小锦鲤要出去接受资本主义毒打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亲友圈子,大家纷纷来对着她嘘寒问暖。

越岭也第一时间来问她:“融融,你什么时候的航班?需要我送你去吗?”

季融融赶紧道:“我都二十多岁啦!没有那么娇气的!”

手术康复之后,越岭便留在了国内。

他没有大家以为的那么脆弱,在得知了父亲车祸的真相后,他并没有一蹶不振,而是很快重新振作起来。

季融融想,越岭哥哥本来就是珍惜生命、感恩一切的人,多担负着一个人的重量,他一定能比所有其他人更认真地生活。

丛玉的案子还在漫长的审判过程当中,原本理想是去做无国界医生的越岭,也因为要等待母亲的审判结果而留在了国内。

季融融难免觉得有些唏嘘。

越岭哥哥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当初被告知丛玉做过的那些事时,他没有包庇母亲,而是劝她回国来自首;而现在丛玉真的回国来了,新闻闹到人尽皆知,他也没有和已然声名狼藉的母亲一刀两断,而是一直陪在她身边,陪着她等待最终的判决。

季融融不愿意谈这么伤感的话题,想了想,于是问他:“爷爷最近身体还好吗?我听家里阿姨说他最近经常去钓鱼。”

其实起初越老爷子并没有迁怒到季融融身上,但是后来有好几次,季融融去看老人家的时候也偷偷带上了越泽,本意是想让祖孙俩有个机会解开心结,却没想到引得老爷子发了怒,直言让她以后也别再来了,免得他看见就烦,他从头到尾都只有阿岭这么一个孙子,阿岭很好,从前好、现在也好,他有阿岭陪着就足够了。

季融融当然不会记老人家的仇,但却也明白,老爷子的这个心结,大概是很难解开了。

电话那头的越岭道:“是啊,不知怎么突然就迷上钓鱼了。喏,现在入冬了没鱼给他钓,昨天还闹着要去三亚海钓呢。”

顿了顿,越岭又道:“前段时间我请章鸿来家里了,爷爷看见他……还是挺高兴的。”

季融融愣了愣,然后便马上想起来了,章鸿……就是那个和越岭哥哥同时接受手术、被捐献了□□的年轻男孩子。

在手术之后,她也曾陪着越泽去看过一次这个年轻男孩子,不过越泽只去过一次,便再也没有去了。

这个年轻男孩无可避免会让人想起越父,其他人可以坦然面对他,可这对于越泽而言也许很难。

电话那头的越岭继续慢慢道:“他八月份才过了十七岁生日,小伙子想要继续读书考大学,爷爷还专门给他联系了学校,现在正在读高一……我也让他没课的时候可以多来我们家做客,我们全家都很欢迎他。”

***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六,季融融正式登上飞往芝加哥的航班。

除了她自己,还有越泽陪着她。

一大家子老老小小都来送她了——就连越老爷子,在她临行前一晚,都特意打来电话,阴阳怪气道:“我就知道,你和那个王八蛋都是没有良心的东西,为了离我这个糟老头子远点,跑到天边去了……行吧行吧,走远点!千万别回来了!”

“爷爷!”季融融只觉得哭笑不得,“我只去半年就回来了,越泽就是去帮我安顿一下,一星期就回来了。”

她想了想,又问:“是越岭哥哥告诉你的吧?人家原话肯定不是这样说的,哇,你可真是能添油加醋呀。”

越老爷子又阴阳怪气冷哼了一声,然后便挂了电话。

除了越老爷子,不高兴的还有季融融的亲爹。

在从小到大没有遭受过半点社会毒打的富二代老季心里,实在是搞不懂宝贝女儿这是要闹哪一出。

就待在家里不好吗?当个吃喝玩乐的富三代,在家有吃有喝有大房子住有保姆伺候着不好吗?

宝贝女儿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闹起了独立,还要跑去北美大农村吃生活的苦头?

宋教授对前夫的这个想法不以为然,但更不屑于和他争执,于是只叮嘱女儿:“去了之后,要想清楚之后的方向,再制定计划。半年的时间不短,别稀里糊涂就混过去了。”

就连向来高冷的冬冬,直到被带到了机场,才确认融融是真的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待很久很久。

小家伙终于维持不下去高冷毒舌boy的人设,抱着她的腿哽咽道:“你要去哪里啊?是不要我和蛋蛋了吗?”

季融融一把将泪眼汪汪的高冷boy抱起来,笑眯眯道:“等你再拿两次期末考试的第一名,融融就回来了呀。”

看见融融只抱了哥哥,但蛋蛋罕见的没有生气,而是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在旁边奶声奶气刺激哥哥:“只是不要你,没有不要蛋蛋!融融会带蛋蛋一起走的!”

此言一出,旁边的陆教授和宋教授立刻心虚地扶住了额头。

原来是蛋蛋之前哭天喊地闹着要跟着融融出远门,偏偏还软硬不吃,不答应他他就不吃饭不睡觉,一对老父母哄他哄得实在没办法了,于是只能糊弄他,说是家里没钱,只供得起融融一个人坐飞机。

蛋蛋信以为真,又对金钱这样的小问题不以为意,屁颠屁颠地抱来自己沉甸甸的猪扑满,美滋滋道:“没关系,蛋蛋有钱!蛋蛋有很多压岁钱!”

好在机场的工作人员大概是见惯了这样的小朋友,因此十分配合地掂了掂蛋蛋的猪扑满,然后面露难色道:“小朋友,你的压岁钱不够买飞机票。”

蛋蛋怔住了,含着泪小嘴一咧就要哭出声来,“蛋蛋已经把全部的压岁钱都给你啦!”

工作人员蹲下来,将猪扑满还给他,然后又道:“但没有差很多,就差一点点……你再攒一年的压岁钱就够了。”

蛋蛋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挂着泪,小家伙将信将疑道:“真的吗?”

工作人员很认真地点头,“当然是真的,你记住这个位置,下次来还找阿姨,阿姨给你巧克力吃……你先回家去想想,下次想要吃什么巧克力。”

听阿姨这样说,蛋蛋打了个哭嗝,然后泪眼朦胧地开始在心里给自己最爱的巧克力排名。

小祖宗总算消停了,一旁的宋教授赶紧对着季融融和越泽使眼色,让他们快进去。

直到登机坐定,季融融心中还存着几分虚幻的不真实感。

为什么好端端的就变成她一个人出去读书了?不是说好她是只需要负责挥金如土的美貌小锦鲤吗?怎么突然就要担负起学习的重担呢?

季融融闭了闭眼睛,然后又想起了自己的小甜心蛋蛋,不由得更加难过了。

此去远渡重洋,身边没了小甜心蛋蛋,她就是最垫底的学沫了……季融融想想便悲从中来,很后悔刚才没好好撸一把蛋蛋就溜走了。

越泽将小锦鲤专用的尊贵洗漱包从登机箱中拿出来,然后道:“你昨天熬夜了,再过半个小时就去卸妆洗脸,然后就回来睡觉,晚餐的时候我再叫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连小锦鲤待会儿要用的真丝眼罩都准备好了 。

但季融融满腔的委屈劲儿渐渐化为一阵邪火,她转向面前的狗男人,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

很久没有被小娇妻作了,越泽此刻竟然有些受用,他“嗯”了一声,语气里竟然带了几分期待:“怎么了?”

季融融继续阴阳怪气道:“我现在怀疑你说的全是借口。”

这是越泽没见过的融学新题型,因此他立刻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来应对:“嗯?”

季融融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有据:“我现在怀疑,根本就是你以前实验室的导师不要你,你无处可去,所以才假装要为了融融留在国内的!”

听见这话,越泽也没有生气,只是略无奈的叹了口气,“融融。”

被狗男人这么温柔地一叫,季融融瞬间又想哭了。

她知道自己刚才那样说话太无理取闹,分明是想要故意找茬吵架。

可一想到自己要一个人在国外待大半年,可能到时候连买东西都不会,季融融就很想哭,还想发一场脾气。

越泽知道小娇妻是因为什么而发脾气,但一时间只是装不知道,继续将小锦鲤专用的真丝眼罩和枕套拿出来,道:“现在不想洗澡的话,那就先去洗个脸然后回来睡觉。”

看见他这副模样,季融融又先一步自责了起来。

是呀,她怪越泽这半年不过来陪她,可明明她自己是什么打算都没做,半年过后她是留是回都未可知。

她现在如果非逼着越泽联系从前的教授从前的实验室,那万一等半年后她又想要回国呢,难道又要把越泽折腾回国吗?

虽然的确很想这么做,但季融融听见心底的小人告诉自己,你不能这么自私。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连胖头鱼都能独自抚养一对胖儿女,她只是出去交流学习的,难道还能比不上胖头鱼?

这绝不能够!

该死的胜负欲瞬间占领了季融融的大脑,她一下子连气也不生了,只打算等落地之后就好好奚落一下胖头鱼,给她展示一下自己的独立。

见小娇妻的情绪起起伏伏的,越泽实在是哭笑不得。

等到季融融去洗完一个战斗澡回来,越泽已经让空姐帮忙铺好了床,被套和枕套都换成了季融融专用的粉色系。

这一趟航班的头等舱只有他们两位客人,因此空姐帮他们拼了一张双人床。

经过刚才那么久的思想斗争,此刻季融融的情绪已经逐渐稳定了下来。

她摸了摸旁边越泽的胳膊,然后默默道:“我要是在外面饿死了病死了、或者被什么校园变态杀人犯拿木仓打死了……”

想到这里,小锦鲤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她对越泽的要求实在是不高,所以便继续道:“你记得要给我守孝三年……过了三年你就再娶一个吧。不过逢年过节一定要去看看我爸妈和乌冬面加蛋,尤其是我爸,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呜呜呜……”

小锦鲤说得情真意切,越泽却是听得冒火。

他将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拿起来,又重重一捏,有些生气:“大晚上不睡觉,胡说八道。”

季融融吸了吸鼻子,继续想,如果越泽再讨了老婆,也不知道乌冬面加蛋会不会叫她姐姐。

这种事难说得很,尤其是蛋蛋,傻乎乎的,一块巧克力就收买了。

越泽也同样心事重重。

如果是其他人,出国待个半年是绝对死不了的。

但若换成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小锦鲤,将她扔去大农村待个一年半载,那恐怕是不死也要掉层皮的。

本来已经决定好了要让小锦鲤好好经受一番磨炼,可事到临头,越泽还是忍不住改了主意。

罢了,不过就半年时间,他还是将重返校园的事情暂且放下,好好当一个陪读老公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