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丛清就站在越泽的身后, 她看不清越泽的手机屏幕,但从他的反应中,本能地察觉到了, 是季融融打来的电话。

季、融、融。

丛清手上刚才被滚烫的热茶烫过的地方还隐隐疼痛着, 她在心中轻轻念了一遍这三个字, 弯起了唇角。

越泽犹豫了几秒钟,便将电话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热闹的背景音——同僻静的越家大宅仿佛是两个世界一般,季融融在电话那头叽叽喳喳——

“忘了说啦,你待会儿来学校, 在楼下等我就行, 千万别上来哦。”

季融融依旧严严实实地捂着自己越太太的这个身份。

无他,还是因为她心虚,怕别人觉得她是个走后门的学渣。

季融融想了想,又道:“你来的时候顺便买点夜宵来哦, 你的小娇妻想吃烤年糕和烤鱿鱼。”

越泽笑了笑,声音温和:“好。”

等到越泽挂了电话,丛清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只是道:“融融是不是还在等你?”

不等越泽回答,她又继续道:“我的伤不要紧, 你快去接融融吧。”

其实上一次,她千里迢迢飞到伦敦,特意跑道拍卖夜现场和越泽偶遇的那一次,丛清便有几分发觉了, 越泽并不喜欢太过强势主动的女人。

丛清想过, 也许是她的性格和姑妈丛玉太过相似——越泽是绝不会喜欢身上有着丛玉影子的女人的。

她自恃所有条件都不输给季融融半点, 哪怕是外貌,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比季融融难看到哪里去。

那么越泽对她不假辞色的原因, 便只剩下这一个了——她和姑妈丛玉太过相像。

其实丛清知道,她并不像丛玉。

她谁也不像。

从前她表现出的样子,不过是为了讨姑妈的欢心。

现在要她换一副样子,也不是不可以。

果不其然,男人,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最终喜欢的终究还是那些能激发他们保护欲的柔弱女人。

她今晚被丛玉泼了一杯热茶,痛倒是在其次,能激得这个男人对她生出几分怜惜,也算是意外之得。

听完丛清的话,越泽没说话,只是依旧将房门完全推开,打开了房间里的灯,然后才转身朝着身后的丛清道:“先进来吧,你手上的伤更要紧,她等一会让没关系。”

丛清心底涌出几分喜悦,但面上并不显,只是依言跟着越泽进了房间。

这间房间是整个四合院里除了越老爷子住的那一间外、光线和景观最好的一间房,原本是越老爷子的书房。

后来越泽和季融融预备要结婚,哪怕两人一年到头下来也难得在老宅里住上几回,越老爷子还是让人将自己的这间书房收拾了出来,给新婚小俩口当作婚房。

其实丛清还从没进过他们的婚房,因此这会儿她对着房间细细打量了起来。

房间里还是一以贯之的中式装修、房间里的家具陈设没有大变,件件都是越老爷子留在这里的好东西,风格大气古拙。

只是每隔几处、便摆放上了几个各式各样的奇怪娃娃,一看便知是季融融的手笔,反倒是将房间衬得有几分不伦不类了。

暴殄天物。

丛清在心里嗤笑。

越泽将药箱拿了出来,翻出一只烫伤药膏来,转过身看见丛清正在打量沙发上的一只黄色的海星抱枕。

见越泽看过来,丛清笑了笑,然后道:“这个抱枕好可爱,是融融喜欢的吧?”

越泽并没有接话茬,只是将手中的烫伤药膏递给丛清,然后道:“先把药涂了。”

丛清接过药膏,在沙发上坐下。

想起自己刚才被泼热茶的原因、又联想到刚才那一场家宴上发生的种种……丛清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越泽。

沉默了几秒,丛清还是开口道:“姑妈她今天……只是心情不好,你不要把她的话放在——”

只是没等她说完,越泽便打断她,问:“她经常对你这样吗?”

丛清一愣,过了足足几秒,才回味过来越泽这问话背后的含义。

她沉默着低下了头,不说话。

当然不会经常这样……但此刻丛清却觉得无需过多解释。

两人就这样静坐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越泽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记得按时涂药膏,照顾好自己,别让——”

话说到这里,越泽却突然顿住,过了好几秒,他才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别让关心你的人担心。”

丛清轻咬了一下唇。

她已经猜到越泽原本要说的话是什么了。

一时间丛清脑海中飞快闪过了许多念头——

越泽如今是越家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丛玉当然没有胆子敢对他怎么样。

可谁又能保证什么呢……丛清并不知道一个母亲会为自己的儿子做到什么地步,她也不敢猜测,为了自己的儿子,一个母亲会疯狂到什么地步。

就像是之前给越岭做器官移植的那个大学生……丛清没想到姑妈竟然真的敢那样做。

可事情最后还是发生了。

越岭需要合适的□□,所以一场意外车祸便发生了。

这事情做得□□无缝,丛清猜测,恐怕连越岭本人都不知道,当初他接受移植的那颗肾究竟是怎么来的。

丛清对姑妈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可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什么也做不了。

那个大学生,年轻是年轻,可那又怎样呢?

要怪……就只能怪他没投个好胎。

可现在,丛清却隐隐生出了几分担忧来。

当初丛玉敢对一个无权无势的大学生这样做,今时今日的她,未必不敢对越泽下手。

丛清动了动嘴唇,可喉咙却像是被哽住了一般。

她捏紧了手中的那管烫伤药膏,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一路往门口走去。

等走到门口,丛清却突然停住步子,转过身来,一把抓住了站在她身后的越泽的衣袖。

她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虽然越岭是我的堂哥,可、可我不希望你捐肾……不要让人有机会害你,千万不要!”

说完丛清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目送着丛清渐渐远去的背影,越泽原本弯着的唇角慢慢放下,最终眼底连半分笑意也无。

他一边想着刚才丛清的最后那句话,一边转身回到房间,将刚才身上穿的外套脱了,直接扔进垃圾桶,然后又走到衣柜前,换了一件外套穿上。

等越泽到学校时,已经是晚上将近十点了。

季融融从楼里跑出来时,身上只穿着一件连帽衫,她一路小跑着穿过暮春夜里深重的雾气,然后迅速钻进了暖意融融的车子里。

一上车越泽便将拧开的保温杯递过来,季融融接过来喝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奶茶!”

她本来以为只是热水的,没想到狗男人这么体贴!

当下她便抱着越泽啃了一口,“呜呜呜……喜欢你!”

季融融要的烧烤自然也是一起买来了,不光是她的,连带着同学的份越泽也一起带来了。

没想到狗男人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更体贴,当下季融融便兴冲冲地拿过了那一大袋打包盒,推开车门就要下车,打算回去和同学们大快朵颐。

越泽忍着笑,一把将小娇妻拉了回来。

季融融:“咦?”

越泽指着旁边的一小盒烧烤,“这才是你的,吃完再上去。”

季融融不由得有些兴奋:“给我开小灶了?”

说着她便好奇地将东西打开,“比给他们的好吃?”

“嗯。”越泽很认真地点点头,然后一本正经道,“这份是烧烤摊师傅用手烤的。”

季融融感觉到自己上当了,当下便气鼓鼓地鼓起脸颊:“那其他的是用脚烤的?”

越泽忍不住伸手在她的脸颊上捏了一把,“拿了吃的就要走,不能让我多看你几眼?”

说完,越泽又很霸道地开口:“就在这儿吃,我看着你。”

好霸道总裁哦……狗男人第一次说这么肉麻兮兮的情话,听起来还挺动听的!

季融融很感动地吸了吸鼻子。

咦?

季融融察觉到了不对劲,又再次用力吸了吸自己的狗鼻子。

没等越泽反应过来小娇妻在干什么,下一秒,季融融便一把揪住了男人的衬衫,像只警犬似的在他身上嗅来嗅去。

见小娇妻这副紧张模样,越泽心里觉得好笑,于是索性张开了双臂,将人拉进了自己怀里来,明知故问道:“闻什么呢?”

季融融气得重重“噫”了一声,脑袋在狗男人的胸膛上重重一顶,气成了一只胖河豚:“你身上是什么野花香?!”

哪里来的女人香水味?还是这种街香!太没品位了!

越泽伸出一只手,不轻不重地帮小娇妻揉着额头,“撞我你不痛?”

季融融气哼哼道:“臭男人!”

越泽倒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是道:“出来前我换了外套的,怎么身上还有味道?”

见狗男人居然如此坦诚,季融融满脸狐疑地看他一眼,想了想,又问:“是……那个丛清?她找你干嘛?”

越泽笑了笑,“想起来了,原来她叫丛清。”

不得不说,越泽拿捏起小娇妻来实在是小菜一碟。

原本季融融还在“呼哧呼哧”的生着气,一听狗男人这话,虽然知道十有八九是他装出来的,但她还是像只被撸顺了毛的猫咪一般,心里舒服得就差要露肚皮打呼噜了。

季融融按捺住自己雀跃的小情绪,只是问:“她找你干什么?”

越泽又伸手揉了揉这傻家伙的脑门,然后道:“以后再和你说。”

当年的那一场车祸,也许时移世易,证据早就灭失,可有什么关系?

丛玉干的脏事太多了,随便拎一桩出来,也足够了。

此刻季融融对越泽的心思浑然不知,她默默地抿了一口奶茶,然后提醒他:“反正不管怎样,你不可以对不起你的小娇妻。”

越泽有意逗她:“怎样叫对不起?”

没想到狗男人居然真的这么不拿这个当回事,季融融这会儿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她的眼圈都忍不住泛起红,连语气都变得委屈巴巴的:“你还想要怎样吗?碰都不可以碰!你敢牵小手我就敢离婚!”

见小娇妻这副模样,越泽却是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道:“不会的,融融。”

这话说出来并不肉麻,可若是叫越泽真的说出来,却是连他自己都有几分不好意思——

“除了外公,融融,你是我和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

其实季融融没有听太明白。

什么叫……和世界最后的联系?

不过季融融顾及着自己的面子,因此只是一脸严肃地看着越泽,假装自己好像听懂了。

越泽看着眼前的小傻蛋,只是笑,却并不说话。

他大概生下来就是一个性情冷淡的人,没有太多的欲望,也没有太多的野心,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其实并没有太多意义。

他可以活着,也可以死去,他对这个世界从来都是没有感情的。

他不对这个世界付出什么,也从未期许过从这个世界得到任何回报。

过去二十年里,维系着他和这个世界之间联系的,不过是血缘至亲而已。

母亲去世,外婆去世,外公老年痴呆、身体越来越差,对从前岁月的记忆日渐稀薄……越泽一度觉得,他和这个世界之间的联系只剩下了这一点。

若他的人生有重量,那么他在这世上的重量便仅维系在外公的一呼一吸间。

等到外公离开,那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便彻底断了。

可以生,可以死……可无论怎样,他对这个世界都是没有期待和希冀的。

直到有了季融融。

她过得鲜活、生动、妙趣横生,是她一点点将他同这滚滚俗世、三千红尘再次联系了起来。

也是她,让他第一次对明天有了期许。